将心沉了沉,天野决定背水一战!
他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既然Mr.Lope这样说,那我也不再隐瞒。”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趋于平稳,“我的情况,想必您早就有所耳闻,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再成为赛车手。但我对赛车的热爱,对胜利的渴求,就如同您对ake帝国那样,没有一个夜晚能彻底放下。仅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天野停了停,才又道:“没错,ake的车队曾经取得过难以企及的辉煌,上世纪九十年代,连续五届蝉联世锦赛总冠军。所以,它如今的没落才更令人心痛,这就好像……好像……”
天野脑子短暂的空白,突然冒出一句话:“这就好像明皇族后裔的朱耷,不得不剃发为僧,拿着禅钵沿街化缘。”
John震惊地看着天野,突然哈哈一笑:“有那么惨吗?”
天野英俊年轻的脸,泛起一阵潮红,他轻轻咳嗽一声缓解尴尬:“比喻也许不恰当,但是那种令人沮丧的挫败,我想,您不能否认。”
John若有所思地盯着手头精致古雅的青花瓷茶碗,那上面,冰冷的祥云符号仿佛在褐色茶烟里轻缓流转,像个不言而喻的符咒:“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衰老的躯体想要重新迸发活力,首先当然是输入新鲜血液,”天野毫不犹豫地说,“车队如果在我手中,我会重新调整队员,将不合适不达标的人员剔除出去,然后寻找更优秀的车手。另外,关于如今的ake车队经理Henry James,我始终不明白您为什么还留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连续三年辜负了您的期望,车队到他手中,成绩不升反降……”
John突然打断天野的话:“Henry是最忠于ake的人,我认识了他四十年,在企业最低谷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过ake。”
天野苦笑起来,瘦削白皙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无奈。
“Mr.Lope,您是个优秀的领导者,但我没想到,您居然如此的深情。是的我不否认Mr.James的忠诚,为了奖励他的忠诚,或许您可以发放他一笔昂贵的养老金,然后送他去幽雅的英格兰休养一年半载……”
John猛然抬起头!
他那双冰蓝眼睛,锐利无比地盯着天野,像一把刀戳进天野的眼睛,好像打算把他牢牢戳在墙上!
“天野先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的意思是任何人只要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我就应该打包把他扔出ake,就像扔掉一袋过期的食物?”John说到这儿,花白的眉毛呈现诡异的弯曲,“那么,你考虑过你自己么?如果你步了Henry的后尘,我又该如何处置你呢?也将你送去苏格兰的城堡里‘休养’?”
天野微微昂起头,神色傲然:“那是不可能的,Mr.Lope,我和Henry James是不一样的。”
John Lope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狂妄的小子!”
天野却不死心,趁热打铁,走到John Lope 跟前,盯着他的眼睛:“Mr.Lope,ake的车队就如同我,身历数劫,却依然在挣扎,它不愿意就此滚落进历史的尘埃中,再也不能抬起它龙一样骄傲的头颅。所以,你应该给我,给你的车队一个机会!”
说到这儿,他深吸了口气,充满礼貌,甚至近乎做作地往后退了一步,深鞠一躬:“如果鄙人真的步了Henry James的后尘,那么,即便您像扔掉一袋过期食物一样,将我扔出ake,我也毫无怨言!”
客人离去良久,John Lope仍旧站在窗前发呆,落雨了,他能从窗外看见一把橙色的小花伞晃动着,伞下一男一女,雨幕陡然变密,遮蔽了John的目光。
仆人何叔收拾了桌上的残茶,然后走回到John的身边,看看他,小心翼翼道:“老爷?”
John回过神来,他淡然一笑,没有外人在场,他对家中仆佣总是温和的。
“没什么。小姐呢?”
“小姐去送天野先生了。”
John听见这回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满是为人父母才会有的忧虑。
何叔担忧地看着他:“老爷,您心里有事?”
John没有立即回答他,却话题一转:“何叔,譬如说……”
“嗯?”
John眼睛一转,信口道:“譬如说你家何阿大,娶了个漂亮的媳妇,那媳妇是香港小姐……”
何叔错愕,把嘴张得能吞鸡蛋:“我家阿大才没那么好的福气呢!”
John不由失笑,他想了想:“这样吧,那就是潮州清水湾的村花?清水湾最美最出色的姑娘。”
何叔咧嘴憨厚笑起来:“那是好事情啊!”
“但是呢,你这个媳妇,她又不甘心只当村花,她想当中国小姐,未来还想做世界小姐……她有很强的野心。你家阿大娶了这样的媳妇,自然光宗耀祖,十分得意,亲戚朋友也会夸赞,大家都觉得,她比那种只会在家做饭绣花的强。但是何叔,你喜欢这样的婚姻安排吗?”
何叔呆呆看着John,半晌,才喃喃道:“听起来虽然不错,可是……这样的女孩,心里好像没有我家阿大,和她在一起,阿大也不会觉得幸福。阿大是我的孩子,人生百年,我不管他光宗耀祖,我只想他幸福。”
John Lope眉间一动,缓缓点头:“是啊,虽然前程远大,可是,毕竟不会幸福。”
他转回到书桌前,坐下来,信手拿了一本字帖,是欧阳询的《皇甫诞碑》。
何叔很机敏,立即拿了砚台,给主人研磨。
John定了定神,挑了只笔,卷了袖子开始临帖,才临到“其有蹈水火而不辞”,忽然感觉手中狼毫笔被谁临空一抽!
John的书法练习了二十年,哪里是这轻轻一抽能脱手的?只见笔端晃也不晃,稳稳仍旧在他手中!
身后的人见偷袭失败,发出咯咯轻笑。
John Lope放下手中笔,回头看看女儿,佯作烦恼:“阿璇,还是这么顽皮。”
沈璇吐了吐小巧的舌头:“但是爹地的笔,并没有被我抽出来嘛!”
她弯下腰,又在John的脖子上蹭了蹭,像只小猫儿。
仿佛平日里成熟的淑女模样褪去,此刻她在父亲跟前,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何叔知道他们父女有话要谈,于是起身退了出去。
John端详着女儿:“把天野先生送走了?”
“是的,送到了我就回来了。”沈璇声音甜甜,“我和他说了,要陪着爹地用晚餐。”
John哼了一声:“不敢当,老头子哪里请得动何小姐你的大驾?”
沈璇浑圆幽黑的眼眸盯着父亲,她粲然一笑:“爹地,你吃醋啦?”
John不自在地扭过脸去:“你爹地我有那么没见地吗?和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吃醋?”
“爹地,你和他刚才谈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John冷淡地拿起毛笔,继续临帖,“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他。”
沈璇却没恼怒,她灵巧地转了转眼珠:“但是天野说,爹地你对他非常和蔼,长辈风范十足,他万分敬佩。”
John斜着眼睛,瞥了女儿一眼:“他这番话,是用来讨你这种不经世事的女孩的欢心。”
沈璇不肯放弃,坚持道:“可是他确实很有才华,对不对?”
她的手,用力抓着父亲的小臂。John看了女儿一眼,淡然道:“放开。”
沈璇一怔,松开手,站起身来。
“我不能用他。即便他对企业有所助益。阿璇,你知道为什么?”
John抬起头来,盯着女儿的眼睛:“这男人野心太庞大,哪怕一个ake都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至于你,更只是他脚下一块过河的石头。”
沈璇的脸,腾的红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白玉般的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爹地,你这样说,对天野不公平!”
“我这样说,对他相当的公平。”John不为所动,“他这种人,我再了解不过,阿璇,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能够牺牲他自己,如果他连他自己都不在乎,他怎么可能在乎你呢?”
“是您太自大了!”沈璇再忍不住,声音尖锐,愤怒地冲着父亲喊道,“如此优秀的人才,您都不肯启用,爹地,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庸庸碌碌之人,把咱们曾经最辉煌的车队给彻底毁掉吗?!爹地你太固执了!”
“阿璇,这件事,由我来做决定。”John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只有沈璇能听出,里面已经有了不明显的焦躁和胁迫感。
也许太过于生气,沈璇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她的嘴唇轻轻抖了一下,然后转头,一言不发奔了出去。
John呆了一会儿,他蓦然转过头来,望着桌上的字帖。
其有蹈水火而不辞,临锋刃而莫顾……
“难道说,真的该给那小子一个机会?”他不由喃喃自语。
三日后,周记餐厅。
正午十二点,正是营业高峰,周记餐厅门前人头攒动,人群嗡嗡低语,然而,餐厅内部却呈现诡异的空旷!
平日里塞满客人的房间,此刻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原因就在餐厅外面,围了整整一圈黑衣大汉!
陈昂,当今陈会的副会长,一脸倨傲站在中间,目光如鹰隼如锐电,冷冷盯着餐厅正门。
就在那儿,老板Matthew,以及一群厨子小二,手里拿着饭勺和擀面杖,以非常滑稽可笑的样子,背靠着背互相抵着,哆哆嗦嗦簇拥成一团,摆出一个和门外大汉们“对垒”的古怪姿势——然而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这群只会做菜端菜的普通人,根本敌不过门外那群训练有素、人高马大的打手。
围观人群发出苍蝇般的议论声,大家都不敢走近,但又舍不得走远,看热闹是人类天性,虽然有关陈会的热闹往往容易失控,最终伤及池鱼。
一米九的陈昂抱着双臂,阴冷狭长的脸颊上,有一道向上弯曲的疤痕,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可怕!
虽然他一开口,声音倒是十分柔和:“周老板,请放下无谓的抵抗——难道您想让您重金挖来的首厨,和全美散打冠军对抗吗?提醒你,在他手下丧生的人数,已经有九个,还有一个,目前在重度监护室,插着氧管。”
Matthew的脸色有些发白,他身后的首厨,握着炒勺的手,直哆嗦!
陈昂微微笑起来:“周老板,需要我提醒您吗?三天之前,您亲口答应过我,把周洋洋交出来,现在,他人在哪里?”
Matthew用力昂起头,他耗尽了此生最后一点胆量,直着嗓子开口道:“他……他还没有来!但是我的员工已经去找他了!这不是我们周记餐厅的责任!陈副会长,你们不、不能乱来!”
旁边被陈昂威胁过的首厨,仿佛被Matthew的话给激励了一点胆气,他抬起胖大的脑袋,用最狠的声音说:“我口袋里有手机!你们要是乱来,砸我们的店子,我会打911!”
这句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陈昂本来冰冷的脸,顿时阴沉似水!
他冷笑起来:“拿警察来吓唬我啊?那好啊!你们可以试试,到底是条子来得快,还是你们这间破屋子倒得快!”
他说完,朝着左右使了一个眼色,那群墙壁一样健硕高大的黑衣人,呼啦啦全涌上前来,一个个卷起袖子,抓了门口的凳子就往地上砸!
Matthew身后的何诚语哎唷一声,吓得噗通坐倒在地上!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明亮的声音窜入人群!
“都别动手!”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飞鸟一样从外面跑进来,Matthew定睛一看,是路杰。
他顿时像得了救星!
Matthew一把扑上去,死死攥住路杰的胳膊:“找到没有!那个姓周的死小子来了没有!”
……倒像是他自己不姓周似的。
路杰一点头,冲着外面招了招手:“周洋洋,还磨蹭什么?过来吧!”
又等了好半天,这才看见,周洋洋磨磨蹭蹭从人群里挤进来,他一脸的不情愿,然而可能是承了路杰的情,又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撒腿跑路。
何诚语一见周洋洋,顿时像打了强心针,一咕噜就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重重一拳打在他肩膀上!
“你说你这人!为什么要害我们啊!你害得店里好几天没法正经营业!大家都没心工作了!难道我和路杰他们,上辈子欠了你的?!”
周洋洋被他一骂,也臊眉耷眼,忍不住嚷嚷起来:“这是我的责任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啊!他们是栽赃!胖子,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何诚语气疯了,抬手还想打,路杰却赶紧拦住他。
陈昂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很好啊,用不着我们动手了,你们自己清理门户,这很不错!”
路杰一听这话,皱起眉来:“我们并没有清理什么门户,你弄错了,我只是带着周洋洋来和你们对质的。他说他没有偷你们的东西。”
周洋洋也赶紧说:“对!我没有偷你们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陈昂笑笑,也不在意,他拍了拍手。
身后的一个黑衣大汉,立即恭敬送上来一台手机,手机打开,是一个视频。
“有没有偷,看监控嘛。”陈昂慢条斯理道,“证据确凿,我们陈会,可从来都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手机视频打开,一群人全都围了上来,那确实是个监控录像,看了片刻,大家都判断出来了,这监控拍摄的,就是陈会控制下的一家赌场,拍的是赌场门口的情景,还包括赌场外围的露天餐厅。镜头并不甚清楚,但也足够看清人的大致模样。首先出现在赌场门口的,是个背着硕大黑色背包的矮个子男人,这人一露面,路杰和何诚语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认识此人。
这男人真名没人知道,大家都叫他阿蛇,因为据说早年此人在福建一带做过偷渡的蛇头。阿蛇是外号,此人形象猥琐,人品低俗,小偷小摸不断又进过几次局子。路杰很不喜欢他,因为养父Jason特别讨厌这种混混,反复叮嘱路杰,不要和阿蛇他们混在一起。
何诚语也不喜欢这家伙,他觉得阿蛇看上去就有一种危险的气质,搞不好会带累自己入狱呢。
Matthew更是连好脸色都不给阿蛇,哪怕那家伙永远笑容满面,常常来周记吃10美元的特价午餐。
唯有周洋洋,似乎和阿蛇谈得很来,俩人经常在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点杯又酸又烈的螺丝起子,然后边喝边聊。
何诚语劝过周洋洋好几次,叫他别和阿蛇这种人来往,周洋洋却不以为然,他总说他往后要写一本伟大的关于华裔移民的小说,所以“必须向阿蛇这种三教九流积累素材”。
监控镜头里,周洋洋在阿蛇出现之后也紧接着出现,只见他笑嘻嘻地扑向阿蛇,俩人好兄弟似的,黏得非常紧。
陈昂伸出手指,点了点视频:“注意看,就在这里,你们可以清楚看见,这位周先生干了什么。”
所有的人,把眼睛睁到最大!
只见在镜头里,周洋洋把一只手悄悄伸进阿蛇的那个黑色大背包,从那背包里拿出了一包东西,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把东西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紧接着,俩人走进餐厅,视频结束。
何诚语目瞪口呆!
他转头盯着周洋洋:“你到底偷了什么!”
视频在面前,周洋洋一下子也慌了神,他后退一步,双手剧烈摆动:“我……我没有偷什么!”
何诚语不由愤怒起来:“视频都在眼前了,你还要撒谎!”
Matthew在一边大声哀叹:“周大少爷,你可把我们大家害苦了呀!”
周洋洋顿时涨得脸通红,他过于激动,眼泪都跟着冒了出来!
“我真的没偷什么要紧东西!我只拿了阿蛇的一包糖!一包小熊软糖!”他手忙脚乱从口袋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枚小小的软糖,那是一个红色的小熊软糖。
“喏!就是这个!”他声嘶力竭地叫,“我就拿了他一包零食!我只想和他开个玩笑!只是一包糖而已!又不值钱!谁知道我只玩了一盘梭哈,他就不见了!”
陈昂哼哼冷笑:“只是一包软糖而已?这位周先生,你知道这包糖,有多值钱吗?”
何诚语一个激灵!
他颤着声音,一把抓住路杰的手,压低嗓子:“路杰,情况不大妙,这包糖……可能有问题。”
周洋洋至此终于会意过来,他本来涨红了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如雪!
“我……我没动那包糖!我就拿了这一个放口袋里玩,我一个都没吃!”
陈昂一把抓住周洋洋胸前衣襟!
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几乎要把周洋洋给整个儿拎起来!
“那包小熊软糖呢?”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到底藏哪儿去了?”
周洋洋不到一米七的个子,被一米九的陈昂给整个儿拎了起来,那凄惨的模样,活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鸡仔!
“在……在餐厅!”他在半空如章鱼般手舞足蹈,声音变调了,像惨叫,口齿都模糊不清,“我放在周记餐厅里了!”
人群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