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杰获得了分站赛冠军。
当他登上领奖台时,看见底下的Jason和天野在冲着他微笑。
……还有举着话筒喋喋不休,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唐棠。
这是ake在低沉了多年之后,首次获得的一个大奖,John甚至直接把电话打到了路杰这儿,向他表示祝贺。
同一时间,路杰这个名字也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赛车圈。
在领奖台上,带着摄像人员跑上来的唐棠,和其他记者一同将长枪短炮伸到路杰面前!
“路先生,我是espn的记者,请问你此刻有什么感想吗?”
路杰觉得好笑,唐棠这辈子就没喊过他一声路先生,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么一本正经地冲上来问这种问题。
“我很感谢我的导航员,也是我们车队经理天野。”路杰诚恳地说,“还有我的那群伙伴。”
他抬头,冲着远处正又跳又叫的周洋洋挥了挥手。
“同时我也感谢我爸爸,是他允许我走上了这条赛车之路。”
他没用“培养”,而是用的允许,这让其余记者都有点不懂。
然而没人比唐棠更懂这里面的意思。
“恭喜你,路选手。”她声音发颤地说,“今天,是ake最荣耀的一天!”
从领奖台上下来,有个男人朝着路杰走过来,他抬头一看,是James。
“恭喜你,路先生。”
James的脸上在笑,可是那双黑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路杰不咸不淡地说:“谢谢。同时我也希望丁小姐不要受到你的惩罚。”
James一愣,却笑道:“我怎么会惩罚自己的车手?路先生你真是博爱,还是说你对我们史密斯车队的车手很有兴趣?”
路杰正想反唇相讥,身后,一只有力的胳膊却揽过他,把他用力挡在自己的后方。
是Jason。
“James,好久不见了。”Jason冷冷打了个招呼。
James扬了扬眉毛:“是Jason?我的老朋友,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们算不上朋友。”Jason一点都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只希望,往后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James哈哈一笑:“你的儿子?路杰不是路征远的儿子吗?Jason,你的儿子恐怕早就埋在哪儿了吧?”
路杰勃然大怒,卷了袖子就想往前冲!
Jason一把抓住他!
“别冲动!”他低声道,“他就是希望你这么做!”
一句话,把路杰点醒了。
是的,刚刚领了奖杯,就在众人面前殴打史密斯车队老板……他这个新出炉的当红炸子鸡,不能就这么把自己送到媒体的热门话题里去。
天野此刻也走过来,他淡淡地说:“Mr.Smith,我原以为您是讲道理、有礼貌的那种人。”
James挨了一刺,也不羞愧,他笑了笑:“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Jason认识多年,我们打交道的时候,你们这些小崽子还没出生呢!”
他用词越来越不客气,天野明白,这说明他今天真的是气坏了,已经有点撕破脸皮的味道了。
于是他只淡淡一笑,对Jason使了个眼色。
于是Jason也不再纠缠,他冷淡地冲着James一点头:“失陪。”
等离开了那只老狐狸,路杰看着Jason那张阴沉的脸,好奇地问:“爸爸,你认识那家伙?”
“当然。”Jason冷冷道,“在他手里,死里逃生也有好几次了。阿杰,往后你要当心,关于James Smith这个人,无论你多么提防,那都是有必要的。”
等Jason和周洋洋他们去了休息区,天野已经换回了往日的西装走回来。
“想问个问题。”他说,“在最后一个弯道时,丁柔嘉的车明明在往外偏,你为什么还坚决选择外道?”
路杰抓起一罐冰饮,开玩笑似的弹了弹金属罐身:“怎么?后怕了?现在想起找我兴师问罪?”
天野笑起来:“什么问罪?我只是好奇,阿杰,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判断是抢内道,只不过我当时没说出来,怕影响你的判断——事实证明我确实不该说出来,幸好没有影响到你。”
“就算你说出来也不会影响到我,”路杰笑了笑,“我当时已经知道丁柔嘉的车不会抢外道了。”
“为什么?”
路杰没立即回答他,他狠狠灌了一口饮料,又抬头看看已经出现紫色彩霞的天空。
“天野,你相信人有特殊能力吗?”路杰突然道,“就是在某些特殊时候,忽然产生往常不会有的能力。”
天野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他完全没料到的!
“阿杰,你当时在车里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不是感觉到了,而是看到。”路杰看着他,“当我异常激动的时候,周围高速的物体都会在我的视线里变得缓慢,就像电影里的子弹时间。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天野万没想到,路杰除了天生的车手能力,竟然还有这种特异功能。
“我找了点资料,但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只知道可能和肾上腺素有关。”路杰说到这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天野,“可别说出去啊,不然我会被疯狂博士抓去实验室解剖的!”
天野终于笑起来,他竟伸手夺过路杰手里的冰饮,大口喝了一口。
“放心,这个秘密我会带入坟墓。”
那天回到车队,路杰和队友们攀谈了很久,大家这次都很兴奋,虽然夺得冠军的是路杰,但是ake车队这次的积分也非常可观,天野说,这是大家的力量。
没有人嫉妒路杰,更多的是羡慕,以及暗自下决心努力,大家都不是傻子,这几个月路杰是怎么辛苦训练过来的,他们人人都看得见。
从休息室出来,路杰却看见一个穿着ake机械师外套的男人,蹲在他的赛车跟前。
等他再一看,那人竟然是何诚语!
何诚语站起身,笑眯眯看着他,一张团团脸上,满是得意的喜悦!
“我说怎么后来看不见你了,原来你已经正式进入ake,成为机械师了?!”路杰很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太好了!”
“正好毕业了,在为求职发愁,”何诚语笑道,“我也不能一辈子在周记打工,所以干脆投简历到ake来——”
“你当然没问题!机械系的高材生!”路杰马上说,“ake会给你更好的发展机会!”
何诚语不好意思,他擦了一下脸颊上的黑色机油:“我是新手,学历这玩意儿在实用阶段就没用啦!不过今天我和Matthew说我要过来ake时,他气坏了呢。”
路杰一怔:“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年送外卖最快的外卖员,被ake挖来做车手,现在周记最敏捷的传菜员兼算账员又来ake做机械师,这都连续两个了,Matthew气到吐血呢!说ake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专门挖他培养好了的人才!”
路杰和何诚语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Matthew也不怕风大了闪舌头,一个庞大的汽车集团,要去他那家小小的中餐厅挖人才吗?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店里发飙,说,从今往后,再也不许店员跳槽去ake,哪怕跳去蜀香馆他都可以接受。”
路杰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我同情Matthew,看来他对ake的成见已经根深蒂固了,就连蜀香馆这种头号大敌,都不再引起他的敌意了。”
“反正我觉得他的威胁不靠谱。”何诚语拾起地上的钳子,“周洋洋那小子还说想来ake当导航员呢,这下,他再不敢在周记里提这句话了。”
路杰一愣,却笑道:“周大少爷有这个想法?”
“还不是因为你和天野太出色了,他的心也跟着活动起来了嘛。”何诚语说,“他研究了好几个礼拜,最后决定还是导航员最适合他——在我看来,导航员什么的他暂时不要去想,先把总是送错外卖这个问题解决了再说,否则就不是送错一份宫保鸡丁了,像今天这样的比赛,万一咱让周大少爷来当导航员,你恐怕已经把车开去阿拉斯加了!”
那晚Jason没有回家,却独自来到圣保罗教堂地下室的戒酒者协会。
他今晚心情激动,如果是以前的Jason,肯定会趁着这好机会再多喝几杯。然而如今,他戒酒了。
这么浮躁,他不适合回家,路杰今晚不在家,Jason很清楚,回到没人的家里,他一定管不住自己,一定会拿着零钱跑出去买酒。
想要阻止自己喝酒,他就只能来这里。而且今天对他自己而言,同样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匿名戒酒互助会。
地下室里还是老样子,今天来人很多,座谈还没开始,有些人在谈论车赛,Jason在靠后的位置坐着,脸上浮现出微笑,尤其当他听见那些人谈论今天分站赛的冠军……
“那是我的儿子。”Jason在心中暗想,他带着这份不为人知的骄傲,静静坐在后排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Bill没来,他最近忙坏了,因为得照顾外孙。但是Jason看见了人群里的John。
是John把Bill介绍来这儿的,Bill曾经告诉过Jason,他说得很含混,只说John是大公司的高管,其实不用Bill说,Jason也看出来这一点了,那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容貌端庄衣着正规,有着良好的气质和修养,一看就知道生活在社会中高层,就算说他是哪家跨国大公司的总裁,Jason都不会吃惊。
“John是个超级严格的戒酒者,戒了23年。”
Jason没问为什么戒酒这么久了,还来参加互助会,因为他太明白酒精对人性的摧残:你以为你一年不喝酒,就算彻底戒除,就从此再不会受到酒精的困扰了吗?
并不是的。
当你成了一个地道的酒鬼,这种对酒精的渴望会像鬼影一样,死死跟着你,即便戒酒也无法驱散它。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打击,让你有成千上万个借口“再来一杯”。
这就是为什么,互助会里会有戒酒一二十年的人存在。
Bill用万分钦佩的口吻和Jason说,“John是真正按照《大书》和双十二条走的人,一步不错。而且他现在正在给人做保证人。”
《大书》和双十二条都是戒酒者必须遵循的繁琐规则,这是浑浑噩噩的酒鬼们最需要的东西。而保证人则是一种责任担当,正在戒酒的新手会在协会里寻找到这样一个保证人,早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今天没有喝酒”——这是用人与人的关系取代人和酒精的关系,它在很大程度上能帮助孤独的戒酒者坚持下来。
Jason听了Bill的话心里有点痒痒的,他也想找一个保证人,最好就是John这种老练的戒酒者,但是一想到早晚都得像个小孩一样,给保证人打电话……Jason不是擅长结交的人,他还迈不出这一步。
但是他喜欢来这儿,只有这儿才有他的同类——外头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酒虫们,已经不是了。Jason可以在这儿把他被酒精煎熬的心,稍稍缓和一些。
这就是匿名戒酒互助会的好处,你只需要交代给大家一个简单的名字,真的假的没人管,然后你坐在这儿,和大家一起讨论酒精给你带来的痛苦,以及戒酒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麻烦……这个地下室里的人,都是常年受酒精困扰的,不是过去曾经酗酒就是直到如今还在和杯中物纠缠不清,没人会笑话你软弱,没人会对你表示失望。
因为大家有唯一的相同愿望:戒酒。
除此之外,没人打听你的职业,更不会有人去问你的隐私。
而今天,对Jason来说,更是个重要的日子。
在座谈开始之前,他站起身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大家:“我叫Jason,今天是我戒酒的第九十天。”
热烈的掌声从地下室各处传来。
戒酒九十天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它说明戒酒者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沾一滴酒了。这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三个月,能够让人的心态稳定下来,适应改变了的新生活。因此协会规定,九十天之前的戒酒者,每天都得在座谈开始前,报上自己的天数。
但满了九十天之后,就可以不用报天数,并且能够参与座谈了——在那之前,Jason只能听。
掌声让Jason很高兴,他觉得路杰如果在这儿,一定也会为他骄傲,他能看见人群里的那个John,也向他报以鼓励的目光。
那天第一个讲述者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穿着气质看上去很像IT工程师。他要讲的是眼下遇到的困惑:一年前他曾经是个酒精中毒者,工作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了,几乎丧失了一切唯有妻子跟在他身边,后来他幡然醒悟努力戒酒,到现在为止已经一年没沾酒、并且重新找到了工作,日子在蒸蒸日上中。
然而他却向妻子隐瞒了一件事,在他酗酒最严重的阶段,曾经和一个街头妓女鬼混过。
“那时候我丧失了理智,我以为妻子离开了我,但其实她只是回去找岳父母求救……”中年男人说到这儿,语气里有非常严重的懊悔。
所以他的困扰就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因为戒酒者双十二条要求戒酒者诚实面对过去,向每一个伤害过的人取得谅解,不可有一丝隐瞒和自欺欺人——酒鬼就是因为不愿面对现实,才借助酒精来麻痹自己。
地下室里的人们低声讨论起来,一部分人劝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免得让妻子痛苦,另一部分人说这和欺骗有什么区别?酒鬼才骗人。
就在这时,人群里的John站起身来。
“我认为你的问题不在于要不要向妻子坦承。”他略有点苍老的声音在地下室回荡,其余的人都安静下来,“汤米,你的问题是你自己的,不是你妻子的,你懂吗?”
中年男困惑起来。
John继续说:“是你自己还不能坦然面对这段过去,只是你无意识地把这份矛盾转移到你妻子那儿了。所以我的建议是,首先,解决你和那个喝醉的汤米之间的纠缠。一旦你能很诚实地和自己说,‘是的,我当初确实做了这档子烂事,虽然我恨透了这么做的自己,可是该死的,它真的发生过’,一旦你自己能承认,那么是否和妻子坦白就不再是个困扰你的问题了,到时候即便你选择坦白,即便你妻子勃然大怒从此离你而去,你的心里也不会有任何惶惑。”
Jason不知道台上的男人是否能听懂,然而他的内心,却仿佛经受了地震一般的剧烈震撼!
等中年男人坐下来,Jason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他忽然站起身来。
“今天,是我戒酒满90天的日子,”他停了停,又看看大家,“今天对我来说,同时还有另外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关于我的儿子。”
他停了停,看看不远处的John,然后,Jason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但是我想说的不是孩子的荣耀,而是,我个人的过去。”
Jason出生在中国大陆,曾经是个优秀的车手,他和好友一同加入车队,年少时期的Jason以为未来必然有光辉无限等着他。
“……我离开的时候,儿子才刚刚半岁,还不会说话。那是个胖乎乎的男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说他可爱。”Jason说,“我那时候就想,无论如何,我要来这片新大陆,闯出一个成功的天地,把最好的人生给我的妻子和儿子。”
然而遭受了无数挫折,加上好友惨死的打击,Jason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我和国内的消息来源中断了,我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下落,很多次我请人帮我打听,却怎么都打听不到他们的去向。”Jason眼圈微红,“我最后一次得到的消息,妻子已经故去,孩子也被人领走了,我甚至不知道那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
地下室里,没有人出声,大家都很悲伤。
听到妻子亡故的消息,Jason非常自责,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在想,妻子是带着对他多么深的失望去世的呢?如果那个孩子还在……他该多么痛恨自己这个做父亲的!
Jason承受不住内心的自责,除了酒精,他再没有更好的寄托,唯有好友留下的孩子陪伴在他身边,努力让他戒酒。
而如今,他终于走进这里。
“刚才John说得对,我和汤米一样,寄希望于对方的原谅,其实问题不在对方,而在我自己身上。是我不能面对自己的过去,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恨我的,我甚至不敢死,怕死了以后会见到他们母子——到那时我该说什么好呢?在死神面前继续推卸责任吗?”
Jason停了很久,才又哑声道:“其实,是我在恨我自己,是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不知道如何跟这样的自己和解,但是只要我不试图为自己狡辩,那么我就不会再去碰酒精,以清醒的姿态迎接最终日的到来。”
Jason那天的发言,不仅让在座众人感动,也让他自己吃惊。
他没想到自己会把隐藏了这么久的过去说出来,尤其,还是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但是当他说出来的那一刻,Jason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轻松之感。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积压多年的心头,被放下来了。
聚会结束, Jason刚要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住他。
是John。
“有什么事吗?”Jason对John甚有好感。
“Jason,我是John Lope。”John首先开门见山。
Jason一怔,猛然回过神来:“是么!难怪看您很眼熟!”
原来是ake的总裁。
John却迟疑地看着他:“我有可能……知道你儿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