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路杰以为天野会让他把车开去不远的山麓上,因为那儿地形崎岖,是个非常考验导航员和赛车手互相配合的好地方。
然而天野却没让他把车往山上开,只让他向前再向前。
“到底要去哪儿?”路杰疑惑地看看他,“这再往前就是河了。”
天野笑起来:“就是要开到那儿去。”
路杰差点喷出来!
“喂喂!天野,我这可是赛车不是潜水艇!开到水里可就毁了!”
天野大笑:“谁说要开到水里去了?”
路杰想想,决定不再多问,反正他信任天野。
俩人一直把车开到河边,这才停下来。
河流并不算宽,尤其如今又在枯水季节,水流量比夏季减少了一多半。这儿人迹罕至,只有偶尔有牛仔赶着羊群经过。
因此河流上方也没有桥,只有几根高大的乔木胡乱拼起来,横在河面上充当简陋的桥梁。
路杰看着河流一头雾水,他刚想问,却见天野扔下头盔,推门下车来。
“阿杰,你也下来!”
俩人从车里出来,走到桥边上。
天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眼罩,递给路杰:“戴上它。”
路杰啼笑皆非:“你想让我干嘛?”
“训练咱们的默契,简而言之就是配合能力。”天野看着他,神色严肃,“阿杰,关于赛车手和导航员之间的关系,我想你已经足够了解了,但那些都是你从资料里看到的,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和一个导航员配合过。所以眼下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尽快磨合你和导航员——也就是我——之间的缝隙,达到绝对的信任程度。”
路杰笑起来:“就这啊?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天野,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我觉得这种训练没有什么必要吧?”
天野听他这么说,脸上竟然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真的吗?你就那么信任我?绝对的信任吗?”
路杰非常严肃地点点头:“当然!我们一同闯过那么多难关,我怎可能不信任你?”
天野点点头:“那好吧,那就戴上眼罩,由我来指导你通过桥梁。如果你是绝对信任我的,那么眼前这场挑战,对你而言就不成问题!”
路杰觉得好笑,他觉得天野的这种安排像是儿戏。然而,当他接过眼罩,戴在脸上,眼前一片漆黑时,路杰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感觉不一样了!
“是不是有点犹豫了?”天野在他跟前,低声说,“安全感没刚才那么充足了吧?”
路杰吞了口唾沫,但他仍旧道:“可是我知道你在我跟前,就在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害怕的!”
天野说:“好。那么接下来你听我指挥,向前走十五步,径直向前,不要偏离方向。”
路杰虽然嘴上说着绝对信任,但是到了脚底下,他忽然控制不住的犹豫起来:向前十五步?那……就是走到桥面上去了?
可是刚才他看见那简易桥梁,完全是由几根破旧的木梁构成,乱七八糟横在河面上,而且两边连围栏都没有,就这么敞开着……他这样走上去,会不会掉进河里?
有十五步那么多吗?
每一步该走多远?
……
见他脚底下迟疑起来,天野也笑起来:“你看,这还是在地面上,还没走到桥上去呢,你就不信任我了。”
“我没有!”路杰涨得脸通红,他赶紧摇头:“好!走就走!”
他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十五步,虽然说鼓足勇气,但每踏出一步,路杰都觉得心脏在发颤!
他不会掉进河里吧!
与此同时,天野并没有沉默,他始终都在提醒路杰:“有点歪了,偏右边了,再往左走半步。小心脚下,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别踩着它了。”
就这样,他指导着路杰走上了桥梁。
感觉脚底踏着木质的横截面,路杰这才松了口气,他得意起来,抬了抬手:“你看,我很信任你吧!”
天野也笑:“才刚刚走上桥头呢,阿杰,我要你这样跟着我走到河对面去。”
“好!”
“你要小心哦,现在已经不在地面了,而是站在窄窄的简易桥上,你的两边都没有围栏,如果你不听我的,擅自行动,就会跌到河里去!”
路杰重重点头:“放心,我明白的!”
“好,那么继续向前,因为桥梁本身坑洼不平,有树木的坑洞,所以我也会及时提醒你。阿杰,不要太仓促,现在,往前走五步。”
就这样,路杰一边用脚掌感觉脚下那坑坑洼洼的木头,一边根据天野的提示往前走。他走得不快,也没法快,因为少了视力辅助,路杰总觉得非常不自在,他缺乏了太多必要的信息,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虽然一个劲儿说服自己,要自己听天野的,完全信任他,但是路杰的腿脚却好像不像往日那样听从使唤。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要完全信任天野?可是被蒙住眼睛的是你!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你的感受!他以为你现在走在赛道上吗!还“五步”、“十步”说个不停!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阿杰,咱可不能相信他!
这种从肌肉和骨骼里出来的质疑,让路杰行动不由迟缓下来。同时,他也听见了耳畔哗哗的流水声。
走到桥中间来了!
“不要摇晃身体,稳住自己,阿杰,现在你有些偏离中心了,你的脚太靠左边,你已经走到桥梁边缘来了,这很危险,尽量往右边去一点。”
路杰的额头,不由冒出汗来!
他都走到桥梁边上来了?!刚才天野怎么没提醒他!
难道说,左脚边上就是河流?!
天野同时也看出路杰的紧张,他将声音放得很柔和,一字一顿道:“不要害怕,阿杰,沉住气,你说过你会全然信任我。那么请你真正的相信我,就像你我曾经睡在同一个家里,同一层房间,就像我们是血缘相连的兄弟。”
和情敌睡在同一个家里,同一层房间……
唐棠昨天的那番话,突然涌上路杰的心头!
一大团混乱烦躁的情绪,不由分说冲上了路杰的脑门!
路杰想让自己往右边去一点,然而几乎是无意识的,他抬起脚,竟然向左边偏过去!
“不要往左边走!阿杰,往右!喂!小心!”
路杰一脚踩空,一下子从桥上摔了下去!
噗通一声,他栽进河里!
天野大惊,旋即也跳进河里,一把抓住路杰!
路杰呛了两口水,此刻被天野抓住胳膊,从河面浮出来,他大声咳嗽不止!
桥梁不高,河水也不深,还不到他们的腰,只是深冬天寒地冻,就这么囫囵跌进水里,滋味实在不好受!
天野扶着路杰,俩人跌跌撞撞从河里爬上来,又迅速钻进车里,天野把车内暖气开到了最大。
路杰此刻已经把眼罩摘下来了,他脸色癯青,嘴唇发白,浑身哆嗦,天野赶紧把车里准备好的毛毯找出来,盖在他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车内暖气升到最高,俩人这才缓过一口气。
路杰哆嗦着,双手抓着毛毯,他哑声道:“我……我真没想往左走。”
天野拿毛巾擦着他的湿头发,他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成心想大冬天的跳河里。”
路杰低着头,把脸埋在毛毯里,他不出声。
他记得刚才那一瞬发生的事,他知道天野说的是真的,左边就是河流,他已经走得太近,已经非常危险了,他应该听从天野的要求,双脚向右边挪,尽量走到桥梁中间来。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仿佛从他的肌肉神经里涌出一个更为强大的警告:“不要听他的!”
与那个警告相比,头脑里那微弱的、逻辑合理的劝告声,渺小得不堪一击。
“为什么?”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天野,“我是相信你的,天野,我没想要这样。真的没想。”
天野看看他,笑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我们还需要做很多配合的练习。阿杰,你当然是信任我的,甚至你对我的信任,超出了普通朋友之间的那种信任。然而那还远远不够,因为你的身体是独立的,它也非常想要保持这种独立性——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需求。所以当你决定万分信任我的同时,你的身体却会讨厌你这种决定,它会不听使唤。”
天野说到这儿,微笑得更加温和:“这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是你是否真的信任我的问题,而是人类天然的自保机制在发挥作用。这种自保机制能够保障你在普通社交里游刃有余,如果没有它,那你早就被电讯骗子给骗光了家产。但是它却会在赛车内,破坏你和导航员的默契感。”
路杰终于听懂了。
“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如我所言,接下来,我们要做很多类似的训练,让你的身体一点点适应这种信任,适应对我的认可。”天野说,“唯有如此,等到我们真正进入赛车之内,默契的配合才能给你带来最大的帮助。”
那天回去的路上,路杰一直缩在毛毯里没说话,他很沮丧,刚才落水的事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并不是从桥上掉下去这么简单,他没想到自己是如此的不信任天野。
当然,天野说的那番关于人类神经系统的理论,肯定是有道理的。然而路杰自己明白,会造成这结果,并非仅仅是他的神经系统“不习惯”。
他还记得,就在掉下去的那一瞬,内心那种巨大的震撼和惊慌,自负与自责混杂一团——
“都说了要听他的!你看这下完蛋了吧!”
“我宁可死都不要相信他!”
完全矛盾的念头同时出现在他的心里,然而后者还有半句话,“你怎么能相信情敌!”
天野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相信他,路杰在心里,忽然阴暗地想,如果之间存在着这样一条天野看不见的沟壑,那么无论他们俩多么努力,都不可能达到真正的默契。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沉默,天野看看他:“怎么了?被刚才的事打击到了?”
望着前方的道路,路杰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今天早上我和小棠拌了几句嘴。”
天野没听懂他的意思,扬了扬眉毛:“嗯?”
路杰侧过脸来看着他:“她很嫉妒我们成天黏在一起,说我是她的情敌。”
天野出声笑起来:“那个傻丫头,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路杰却没有笑,他仍旧看着天野:“你对她,真的没有任何好感吗?”
天野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不由诧异,他看了路杰一眼:“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路杰回过头去:“……每天看她对你发痴,看太多了难免替她着急。”
天野沉默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目前,没有精力考虑这些问题。”
路杰还不死心,又问:“是因为沈小姐的存在?”
“不。”天野平静地说,“比起她们,我更愿意考虑ake的未来,还有你的未来。”
路杰郁闷极了,他把身体往毛毯里缩了缩:“我现在觉得小棠嫉妒我是完全有道理的了。”
天野一时大笑。
“可是天野,谈恋爱又不会耽误你的工作。”路杰还不肯放弃,“你真打算一个人走下去吗?真的不考虑选择一个伴侣?”
天野更加诧异,他看看路杰:“是不是你老爸开始对你逼婚,所以你把压力转移到我这儿来了?”
路杰气恼道:“才不是!我的意思是……天野,你一直都很坚强很冷静,但是生活里并非只有坚强与冷静这两种东西,也许你该试着和女性相处……比如小棠。”
路杰说这番话时,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白的,他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些说出来了,他明明不该说的!
那番话一出口,路杰的心像撕裂那么疼。
不料,天野的神色却无端冷淡了几分,然后,他淡淡道:“我目前为止不需要这些多余的部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配不了太多的领域。至于建立家庭什么的,有我母亲的前车之鉴,我也足够清醒了。”
这最后一句,说得路杰无端难过起来。
“也许你父亲并不是想抛下你们母子。”他挣扎着说,“天野,或许他只是身处困境,无力援助你们……”
“幼失怙持的人很多,但是阿杰,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天降神助的Jason。”
这是第一次,天野把话说得这么重,路杰心里一阵翻涌,他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点隐约的嫉妒。
天野自己也发觉说话过头了,他勉强一笑:“我是说过我们要训练默契度,但我并不打算把我们的私事搅合在一起。”
路杰终于哑声道:“对不起。”
于是从那天开始,除了日常训练之外,路杰又增加了另外一种“训练”,那就是训练他与天野的配合度。
次日恢复过来之后,他们又来到了这座简易桥前,这次进行得很顺利,路杰在天野的指引之下,顺利走过了桥面,而且在第二次行进里,速度明显比上次快多了。
蒙面走桥当然是最简单的挑战,接下来天野一步步加大力度,他带着路杰去崎岖山间,让他蒙着眼睛,完全在自己的语音指引之下,在几乎不成道路的山麓上前进。
有好几次,路杰都差点摔下山去,幸好天野眼疾手快,每每于危险之中抓住了他。
这样一天训练下来,路杰觉得非常疲惫,甚至比以前训练度最高的阶段还要让他累。
“这是怎么回事呢?”路杰摘下眼罩,很困惑地看着天野,“仅仅是走路而已,又不负重又没走多久,为什么我会累成这样?”
天野笑道:“因为你的身体在抵抗,你要分出很多精力来压制它的抵抗,所以才会觉得累,不过这就像从不锻炼的人开始拉筋,起初自然是疼痛不已,但慢慢的身体就会适应这种训练,继而扩展出更大的空间。”
路杰低头沉默,他这段时间,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不断告诉自己,训练是训练,生活是生活,他不可以把私人情绪搅进正规训练里,那样不合适,对天野也不公平。
如果小棠爱的是我,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累了?路杰突然想。
天野喝着水,又低头看看他:“怎么了?脸一阵白一阵红的,感冒了?”
路杰猛然清醒,他跳起来:“没有没有!好!咱们继续训练!”
队里都知道天野在给路杰做特训,也都知道路杰为此非常努力,但是偶尔“特训”产生的后遗症还是让队员们捧腹不已,比如刚刚蒙了一上午眼睛,被天野带着走山路,中午回到休息室,打开冰箱路杰会对着里面发愣半晌。
“吸冷气呢?”班杰明走过来瞧瞧他。
“我不知道自己要吃什么。”路杰傻呆呆看着冰箱里被队员塞得琳琅满目的食物。
班杰明更加诧异,他伸手拿过冰箱门上的苹果:“你不是要吃苹果吗?不是你成天在休息室里念叨,‘每天一个苹果,医生远离你的生活!’——怎么今天忘了?”
路杰恍然大悟,赶紧伸手接过苹果:“对对!我是要吃苹果!谢谢谢谢!”
周围的队员都跟着笑,有人说:“阿杰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傻乎乎的?”
路杰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被天野蒙着眼睛训练了一上午,我已经没有自我了,每一个行动都得听从他的指挥,突然间他不指挥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休息室内哄堂大笑,班杰明却说:“不怪他。我刚开始和Jessica配合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一离开,我连点菜都不会了。”
别的人就忍笑道:“可是Jessica是你的老婆,经理却不是阿杰的老婆!阿杰,你再这么依赖经理,往后真的就连苹果都不会自己吃了!”
路杰没吱声,他坐在角落里慢慢啃着那个苹果,心里却在想:“奇怪,真的已经是这么信任,这么依赖了吗?就凭着简单的几天特训,就成了这样?难道这就是特训的最终目的?”
那天下午,天野没有再带着路杰走山路,他让路杰开车来到训练场地。
“接下来,我们试试开会儿车。”天野说着,扔给他眼罩。
路杰吃了一惊:“蒙着眼?!”
天野笑起来,冲着他挤挤眼睛:“怎么?不敢?”
“怎么可能!”路杰被他说得顿时来了精神,他立即蒙上眼罩,“反正这是训练场内,又不会撞着人又不会撞着车,我才不怕!”
天野点点头:“而且训练场是你最熟悉的地方,所以我才要蒙上你的眼睛。”
路杰忽然把眼罩扒下来,他看看天野:“你不怕吗?”
“怕什么?”
“让一个看不见的人来开车,不害怕被我带着出车祸?”
天野平静地看看前方:“要是出事,我们就一起死。”
语气超级平淡,然而听起来却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