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游论完茶,自然是听他们谈经论道;这次他倒学了乖,把出风头的机会都让给了杨二兄妹。
在座四人中除了苏游外都出身于信佛的家庭,对于佛经佛典,也算是家学渊源了。苏游脑中自然也有许多典故,但为了补偿刚才自己的喧宾夺主,此时他只好装成对于佛教一窍不通来了;只是他们每有妙论时,苏游还是会用手轻叩桌案,以示受了当头棒喝,有醍醐灌顶之妙。
毕竟佛教不是苏游的信仰,所以对于佛教的狂热也就只能假装,一如某个唯物主义战士手臂上纹了个十字架,所不同的是,苏游获得了他们三人的认同,而那个纹了十字架的羽毛球冠军却两边不投好。这也大抵可以看出,“人心不古”实在是空穴来风,古人还是比较淳朴的,而一千四百年以后,则到处可见阴谋论者。
阴云四垂,几人也渐渐觉得有些寒了,原来却是到了小食的时辰,杨二兄妹看着天时不早,赶紧起身向主人告辞。
杨般若今日却似极高兴的样子,各人都送了一小罐茶叶,又示意苏游,想要折梅只管自己动手,但凭所好;苏游心中感激,点了点头便走向了那几株盛开的红梅。折梅之余苏游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还是无法看见佳人的芳容啊,不过,那隔了纱幂的朦胧显然更让人充满遐想。
四人走在来时的石板道上,苏游与杨素颜的侍女错后了三五步。
抱着几根将开未开的梅枝的苏游,大有金童之质,只是旁边少了个可以凑趣的玉女,想着自己不过是与杨素颜侍女一样的货色,心里不由有些烦闷,虽然表面上杨二对自己和颜悦色,但“礼莫大于分”。
封建礼教的精髓就在于,--最开始的时候你是什么,那么以后你就一直是什么,也因此司马光才把“三家分晋”作为东周的开始,--攀龙附凤是需要代价的,农奴翻身把歌唱,大约永远只是个美好愿望。只是有些人偏偏当了真,尝尽苦果再悔不当初的时候,却已经迟了。
好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王,所有的臣民都是平等,因为他们都没有土,因为他们都跪着。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都是乞丐,乞名求利者有之,求财求色者有之,更有些人,仅仅只是乞求活着。得到越多,当然也该付出越多,除非他天生就是皇帝。
难道自己最好的出路便是离开吗?
当然现在还得像榭寄生一样吸取附主的营养,所以苏游对于杨二越发显得低眉顺眼,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苏游不是个笨蛋。
于是年便在苏游不时扭曲又不时端正的思想里爬行而来。
除夕将至,京城也变得热闹起来,甚至是两市每天开放的时间都延长了两个时辰,当然,这些都与苏游无关。--没有春天的播种,没有夏天的努力耕耘,也就没有秋收冬藏。除夕是总结过去和展望未来的时刻,可惜的是苏游在这儿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好在,苏游与别人相比并不缺少情感,于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习惯让苏游变得失落。此时,从净念禅院讨回来的梅花却早已在梅瓶里悄悄枯萎了,一如杨般若的身影在苏游的心中一去不返,又像是不知所终的儿子似远又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苏游摇了摇头,回忆总是比现实美好,而更美好的无过于希望,或者说,新年新希望。
苏游给自己的打气的时候,小九青荇以及家里其他人都拿了许多竹子到院中燃放去了,竹子哔叭作响,便是所谓的“鞭炮”了,于是苏游又一次想起了火药,只是想到火药发明出来是为了制作烟花爆竹,是为了污染空气的时候,却又无奈地笑了笑。
众人俱是满脸的兴奋,苏游在这样的节庆里自然不能让他们扫兴,于是很快站了起来与他们共贺新禧,又给他们一一倒上屠苏酒,感谢他们这半年的辛苦和陪伴。
只是喝酒的时候又感觉一阵无语,不只是因为屠苏酒太酸,更因为屠苏太过突兀。春节都是讲究彩头的,所以苏游也觉得喝下这酒就能杀掉姓苏的人似的;一时又想到,不知道苏威啊苏东坡啊这些人喝屠苏酒时是否也有这种想法呢?
七八个人围坐在火炉边,屋子四周已经点上了杨二前几天送来的宫烛,像家人一样诉说着对于来年的希望和憧憬,这样的守岁场景亦是苏游从未经历的,但那一刻他把在座的都当成了他的亲人。
“先生,你呢你呢?你一直都还没说你想得到什么呢?”青荇见苏游没怎么说自己,大是不依道。
“是啊先生,我们都说过自己了,你就没什么希望吗?”小九也附和着问。
“我啊,希望能好好活着,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苏游对于未来只是茫无头绪,当然,在他的内心深处,是要继续寻找儿子的,只是,这又从何说起呢?
“这也太敷衍人了吧。不算不算。”
“好吧好吧,我希望有两亩薄田,春天的时候种上向日葵……”苏游低语道,但这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最先想到的找到儿子的方法。人生,岂不就如同向日葵一般?白天的时候只能扬起头,随波逐流地跟着太阳东奔西跑,无论你乐不乐意;只有天黑了,人静了,才能低下头来想想自己。
“向日葵……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卖萌可耻啊喂。”
……
公元六零五年正月初一,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
隋主杨广在这一天宣布改元为大业元年,并立王妃萧碧落为皇后,同时,下诏撤销了各州的总管府,并改州为郡。
后来有马后炮称,杨广改年号为“大业”就是个悲剧,因为“大业”可以拆为“大苦来”,大苦都来了,人民的日子能好过吗?
“先帝将国号定为开皇,从此开创了新的大汉江山,又如文景之治,积下雄厚国本,在开皇二十年,先帝立我为嗣,从此改年号为仁寿,意为安享晚年,将江山交付予朕,而朕,当为大隋中兴之主,所以定年号为大业,是要从此建立丰功伟业,建立一个强盛的大隋帝国,朕也亦要成为千古一帝。”--这便是隋帝杨广的雄心壮志,此时说来铿锵有力,令听者无不动容,山呼万岁。
这样的日子当然少不了大赦天下,毕竟,这也是传统。
只要不是犯十恶不赦之罪,有期徒刑三年有期徒刑五载什么的,统统都只是一个笑话。--十恶不赦之罪被发明的时间,离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了,文帝同时还重写了用官品和钱财抵罪的条例,所以朝堂之上的百官一致认为“文帝”的谥号众望所归。
二十多天后,当人们逐渐消化完了这乐子,杨昭同志在人民群众的欢呼声中被立为皇太子,宇文述于仲文郭衍分别为左右卫大将军及左武卫大将军,而去年讨伐杨谅有功的许多权臣将领再次受到表彰,齐王杨二往封地就藩的行程则列入了计划之中,这是朝堂之上的热闹处。可是,江湖之上的热闹则更多了血和泪,随着杨广除去丧服,全国各地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以尚书令杨素为主的重建洛阳项目全面上马,竟在春季里每月役丁两百万,更从各地征调商贾富户数万户填充洛阳。
从大业元年的春天开始,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几乎所有的人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行走的旅途中,但显然,旅行只属于衣食无忧的上位者,被支配的穷苦大众则只能算是流浪,或者,流亡。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大苦来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啊。
自大业元年三月中始,因为皇帝杨广的一道诏书:“听采舆颂,谋及庶民,故能审判行政之得失;今将巡历淮、海,观省风俗。”百郡邸士字街的士子们再一次陷入了疯狂,士子们往往很疯狂,因为太过疯狂,所以没看清皇帝诏书中的重点是为了“观省风俗”而非“听采舆颂”,又由于士子们的天真和自信,于是许多陈列得失批评时政的条陈一捆捆地呈到了杨广的面前。
杨广冷笑,苏游也在冷笑,“官员们进谏是****,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则是****啊,作死吧。”苏游便在这样的冷笑里离开了京城,但离京前一天却莫名其妙去了趟净念禅院,只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却才想起那些在禅院附近巡逻的卫兵来。
自己究竟以什么身份通过他们的盘查呢?然后又凭什么敲开山门呢?--回答不了自己提出的两个问题,苏游的脚步终于无法向前再迈进一步。
远远地望着禅院的屋顶,梅枝上的花和雪都已经变成了嫩叶;远近的各种花都竟放了,零零落落的枝头却又不像阳春之景,烟雾缭绕的禅院,显得既近且远。
苏游发了一会呆,却见一辆牛车从身畔路过,车中的乘客不是李密却是谁?口中想招呼声“玄邃。”可自己是谁呢?配和他相交吗?南海横波的名头最近确实让京城里许多人耳熟能详,可是南海横波是干嘛的呢?是做炉子做手套的奇阴之士,不过是与贩夫走卒一般为了蝇头小利挣破脑瓜的那种小人罢了。
又想着,杨素在建成洛阳城后不久就去世了,此后不知杨般若还能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多久,再然后,似乎他的哥哥杨玄感还伙同李密等人造反来着,结果还失败了,难道她的命运也如同妙玉惜春一般吗?却不知道自己的到来,蝴蝶翅膀煽动之后,会不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只是,她和李密却是什么关系呢?
苏游胡思乱想一番,心底终是无着无落,又因为无凭无据进那门去,便只好无声无响地离开了。
大出苏游意外的是,李密也是停下了牛车,站立了一会便走了;大出苏游意外的是,杨广的胸怀毕竟还是宽大的,士子们闹完之后也并没有变成什么****,而是继续读圣贤书去了,毕竟,现在的官员门槛不是看谁的嗓门大谁的骂声高,最终,也还是要通过科举考试的。
是选择一辈子穷困潦倒地谩骂,还是成为那些被人一辈子谩骂的国家蛀虫,更多的有为青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