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山海经》?南山经卷一
秦怀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干粮和水囊早都空空了,此时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晕目,意识都开始不太清醒,只记着昏厥之前像是在这光秃秃的鹿吴山里看到了沐浴的曼妙女子。
他醒过来已是傍晚时分,毒日收敛了不少,投在身上柔和了许多。怀望揉着还有些痛的头缓缓坐起,此时自己正躺在湖边的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放眼四周连根野草都寻不到,更别提女子了。
果然是晕倒前的臆想么?怀望有些失落有些好笑地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水,水的清凉瞬时使得头脑清明。稍一抬头,看见有大片阴影正从湖中心漂起来,向岸边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鹿吴山有异兽的传闻他是听过的,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看那身影越来越大,轰地水面裂开,有人从水里露出大半,薄衫粘在身上,凹凸有致,那人甩开长发,朝他笑,“嘿,你看你吓的,莫不是我的皮相吓到你了?”声音脆生生的好听,手里有被串在一起的鱼和绿色的大叶子,想来是因为她拿着这些东西,才会使得水下的倒影格外骇人。
“不,不,好看,好看。”怀望愣愣地答她,只换来她新一轮笑。
“我,我只是没想到这荒山里会有个姑娘。”他解释着。
“不然你以为你晕倒了还能从岭上走到湖边?说不定能晒成肉干倒是真的。”她似乎只有笑一个表情,总是乐呵呵的,银铃一般动听,此时正蹲在湖边将鱼洗净,撕开大片水生绿叶,打算给他炖一锅养神的汤。
女子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拂绸,流动在附近的山里以打渔为生,这里人迹罕至,鱼类肥美珍稀,总是能卖个好价钱。
当她问起他怎么会孤身来这儿的时候,怀望的眼神明显沉了一下,“我是庶母所出,在家里遭惯了父兄的白眼,近来听说这些山脉里可能有矿藏,就来探探,寄望着能靠此出人头地。”
“你们山外的那些人都喜欢这些东西。”拂绸说这些的时候,正领着他走在山路里,弯下身从大石缝里捞了块石头递给他。
怀望家里有珠宝生意,对鉴别颇有造诣,打眼一看就知道石中有玉,十有八九是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他的眼眸里像是闪起了星火。
她是要送他出山的,他抱着石头跟在后面,突然有破空的声音传来,借着暗淡的天色看起来像是什么硕大的飞禽,雕首豹身,想如老鹰擒食般地擒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拂绸轻手推开他,从腰间拿出一包药粉朝近身的飞禽洒去,那禽似乎很怕,颤了两下就飞走了。拂绸捂着被抓伤的胳膊,有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她还在笑,“嘿,没摔疼吧?”像是清风过玲般的脆生。
怀望突然有些心疼,扔开一路抱着的石头,扯开袍角给她缠住伤口,一层一层地绕,好看的眉一直蹙着。
“缠得像是发了的馒头。”她笑着嘟起嘴缓解他的忧虑。
“跟我一起走吧,你这怎么也要到医馆看看才好,然后,就在我家住一阵子。”他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她,“姑娘家家的这样实在危险,反正你说你也没什么家人了,以后就跟着我,可好?”
其实,若不是一眼就动了情愫,她又何必费力把他从山岭背到背阴处,一点水一点水的供着。所以此时,拂绸的睫毛颤了颤,终是缓缓点了头。
拂绸跟着秦怀望进秦宅是在两日后,路上他把家况基本跟她说了些,家中主要做些珠宝生意,因为怀望的母亲常年被冷落,顺带着他在家中也没有地位,父亲把重要事务都交给异母所出的弟弟打理,他充当的不过是跑腿杂务的角色。
一进门拂绸就觉察了,似乎下人们叫声大少爷都显得那么漫不经心,他因为外出几日被父亲叫到书房好一顿骂,什么不孝子、小杂种,拂绸躲在外面偷听,觉得心里酸酸的,想帮他改变在家的地位。
而怀望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没事的表情,看她担心,还说父亲没有责骂他,还交给他些生意上的事务呢。
拂绸只装作不知,笑得天真,“那真好。”
怀望带拂绸去看了他的娘亲,那个别院离大宅有好长一段路,想来也确实没人常去。
他拉着她进屋的时候,她有些面热,像是小媳妇见公婆一般,借着烛光暗暗打量那个美妇人,五官那么精致,美到让她觉得梦中曾识,岁月似乎不能将她的美貌消磨,只是双颊稍稍有些往里凹陷,她正慈爱地看着她的儿子,目光深沉却痛楚。
当怀望介绍拂绸给娘亲时,拂绸才缓缓从门口走进来,作了一揖。而那妇人盯着她头顶的小髻突然发疯似地站起来,大声嘶嚎着,大力砸着手边的茶盏和瓷瓶,像是要把她活活砸死,离她的儿子远远的。
那妇人张开了嘴巴拂绸才看见,她嘴巴里竟是没有一颗牙齿的,怪不得面颊会凹陷。拂绸退了几步,有些无措地躲闪着,那妇人想走前几步,却发出哗啦地拖沓声,细看竟是被沉重的铁锁链缚住了双足。
拂绸一时有些惊,再不得宠也不该被这样对待吧?她这一愣怕是就躲不过那飞来的小碟了,可在一旁本也被惊得愣了的秦怀望突然就闪身挡过来,看他身体一晃,紧接着就有猩红从额角流出来。
那发狂的妇人见此老实了些,拂绸趁着空档扶着怀望赶紧走出去,留那妇人一个人有些喃喃地呆坐。
拂绸坐在藤椅上给怀望上药,没敢提他母亲的事。看他额头上干涸的血迹,心底有些颤,“何必突然冲上来,我这样糙厚的皮肉没事的。”
他像是跟她学会了,也只是呵呵地笑。
“我娘她,平日不是这样的,你……别怕。”他似是想了许多词,最后说出了别怕。
“看起来,她似乎不太喜欢我。”拂绸收起药粉,眉眼间有淡淡的忧。
“其实,我娘这些年精神一直不是很好,当年我爹娶了她本来也是举案齐眉的,然而爹爹榨尽了她的家财,后来因为一次争执,就彻底将她冷落了。”怀望说这话的时候满是藏不住的感叹。看了看天色不早,将她送到厢房门口,折身回去。
拂绸就站在房门口望着那背影,目光萦绕不肯散,忽地见有一白帕子从他身上飘下来,想叫人已来不及,他将将拐过了石墙,她就走过去福身捡起来,摊开看了眼,像是地图一般,勾勾画画了标注了许多。
拂绸在秦府上竟然住得很安稳,秦老爷不曾就此有过异议,像是默认了什么似的。她只能猜测是怀望背地里低声下气求来的。
清早怀望说去店面稍作打点,过了晌午时分也不见回来,她就包了几块糕点寻过去看看,却正见他那个异母所出的弟弟对他言辞侮辱,怀望低着头不吭声,像是习惯了这种事,她试着去想兄长被弟弟当着长工用人如此数落的感受,精短的指甲掐进肉里,留下粉粉的月牙儿。
她是直接折回去的,她怕怀望见她这个时候来了觉得自卑尴尬,回去的路上,眼前像换片儿似的走了一遍她来秦府以后的日子,秦怀望总笑说她是救命恩人,明明手上没有钱权,还要费尽心思尽可能为她添置好的器物,会在街边的狼犬朝她吠的时候把她拦在身后,轻声安抚,会在磁碟砸到她头上之前挺身保护,甚至她稍有些伤风,他都要亲自熬药,然后一勺一勺在嘴边吹凉喂到她口里。
所以,那晚,拂绸把怀望叫道房里,认真地同他讲,“怀望,我知道你需要凭借银钱才能改变在家中的位置,我长久在鹿吴山一带生活,加之前几辈老人的经验杂谈,那玉矿和金矿我基本都是摸得准的,你看,用这法子可好?”
怀望想起之前她随手扔给他的那块石头,心头一动,“你若愿意帮我,那自然好。”
第二日,这两人就编了个借口动身去了鹿吴山,那里草木不生,偏偏还有异兽,上次他们已经遇见过一次,这次怀望特意持了一柄长剑,严肃地告诉拂绸说,他会保护她,不用怕。
他说完就转过去走在前头,没看到拂绸听后明明觉得好笑却又无限动容的模样。
怀望虽然长相温润斯文,探起矿脉却一点不含糊,拂绸大致指出方位,他便可判断是什么矿,大概什么走向。走了大半天,两人都被晒得不行,见岭外有一深潭就围了过去。
他们意外发现那深潭不远处竟有矿井和巷道,矿范围不小,只是,看起来像是荒芜了有些年头。两人均是一脸诧异,这地方如此偏僻,没有路熟的人指引很难走进来,是什么人会在这里开矿呢?这里矿藏丰富,开了矿为什么又放弃了?若说是被异兽袭击了,却也看不到残骨。
简单在潭边收拾了一下,怀望不忘细心地问她累不累,受不受得住,似乎把她当成了娇弱的千金,拂绸笑他忘了她之前就是从这样的地方生活的,那笑脆脆得好听。
两人返回秦宅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怀望急不可耐地去找人组队,以便早日进山采矿,还兴奋地说要给她好日子。拂绸没拦他,淡淡扬了扬嘴角,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几分落寞。
怀望这一出去就是几天。拂绸安静地等着,连门都不出。
第二日傍晚有丫头来叩门,说二夫人要见她,二夫人就是怀望的娘亲。
拂绸抿了抿嘴角,就跟着她去了,对那个疯狂的妇人似乎并无畏惧。
她进了门,那丫头就从外面把门关了,她抬眼往厅堂看,那美妇人正一脸高贵地坐在那,一副沉重的脚镣对她的气质无半分消损。
“姑娘,你可知这凡世的人对于精怪的****向来是畏惧的?”她抿了一口茶水没看她,伸手指了指近身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拂绸依言坐下,没说话,就只是看着她。这妇人不知怎么落得满口没一颗牙齿,说起话来怪怪的,字字漏风,有些滑稽,又有些凄凉。
“我原本也是鹿吴山上的一只蛊雕,只可惜沾染了这红尘的****。”妇人出神看着纸窗,窗上的投影正随着屋外的枯枝一起颤动。
拂绸有点愣,她竟一下子就点穿了她的身份。是的,她就是泽更深处的一只蛊雕。
妇人没打算在她身上多费唇舌,双眼迷离地开始絮叨着过去,一字字因为无齿而显得发音诡异。
素嫦,是一蛊雕的名字,她几十年前还安稳地栖在鹿吴山的深水里,闷了就从泽更之水向南游着玩,而到滂水注定是她一生的转折。
她看到个儒雅的书生,丰朗俊逸剑眉星目,她想起从江上的戏船上听来的桥段,化作妙龄女子在水中挣扎,而那个书生救下了假装溺水的她,偏偏还一双凤眸含情地一劲儿盯着她问,姑娘,姑娘,你可还好。
她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了,两人两情相悦,书生秦长留家里穷酸对她的出身也毫不介意,两人很快谈婚论嫁定下来婚事。
素嫦每日做梦都是笑的,原本鹿吴山的好姐妹小卿托梦问起怎么长久不归,她就把这事如实相告,将如意郎君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任谁都要心动了。
小卿吵着要见见是什么人物把姐妹迷成这般,正巧素娥也有让秦长留借鹿吴山矿藏起家之意,便将他引到那处。
借着将表亲介绍与他的名号,带着他“不经意间”发现金矿。小卿见了秦长留也恍若天人般的满眼痴迷,一个劲儿夸素嫦眼光好。
再后来,秦长留带着人在这开了矿,一点点丰厚了家底,小卿每日都能在水畔看见他的身影,便心如磐石再不可移。
可人似乎是贪婪成性的动物,他们远不如蛊雕洒脱,家底厚实了的秦长留开始偷偷在外面花天酒地。素嫦对他情根深种,不忍对他下手,只觉得是那些银钱使得他变了本性,开始将一个个长工溺死在水中,弄得人心惶惶,不欢而散,终没人肯再去开采。
那阵子因为这事烦心的秦长留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很老实地守在家里,素嫦便以为是法子生效了,看着秦长留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整日着了大红的喜服给小卿看,满面桃花。
小卿起初只是看着觉得好,可随之便有了越来越甚的妒忌,那****身体不适,秦长留亲自为她端了碗汤药,她就下了狠心,一刀插进素嫦的死穴,看她一张毫无防备的脸满是诧异地喘着粗气。素嫦死时还是穿着喜服的,目光直直瞪着她。
小卿就这样取而代之嫁给了秦长留,看他将家业投资到生意上,日渐昌隆。起初,他对她也是好的,哄着她求着她再带他去鹿吴山开矿,因为他发现常人在山口便会迷失,根本走不进山内,何谈寻矿,只能寄望于她像以前一样带给他金玉。
小卿还记得素嫦出嫁前一直在叨叨着,尘世的男人金子变多就坏了,她也明白确实如此,不肯引秦长留入山,弄得夫妻间渐生嫌隙。
那是八月十五,秦长留醉了酒骂骂咧咧闯进小卿的屋子,出口污秽,甚至还抬起扫帚要抽她,自然还是为了金玉之财。这哪里还是她心仪的那个温润公子,小卿开始被激怒。
蛊雕本就是兽,食人,月圆之夜受了他的刺激突然爆发,爆开一口獠牙就要去咬他,好在他机灵逃走了,事后小卿懊恼不已,一劲儿责骂自己,若是当真伤到他,她宁可亲手了结了自己。他只是一个凡人,自然免不了俗,她不应该计较的,毕竟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可从那之后秦长留再没来看过她,她知道他是知道了,怕了。他不知从哪听说玄铁链可以牵制蛊雕,就在她的食物中下迷药,趁她昏迷给她上了脚锁。给她带上那条锁链的时候,她是清醒的,甚至流着泪,这药如何迷得晕他?这链子如何锁得住她?
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她还想能呆在这个地方,守着负心的他,看刚会走的儿子慢慢长大。秦长留侥幸觉得早晚有一天他能问出矿藏的秘密,甚至明明畏惧、憎恶,却还要留她一条命。呵,为了钱啊,尘世的人都知道钱不是好东西,可偏偏还是押了命地去搏。
“你是小卿?”拂绸看她声情并茂地把一个横刀夺爱的故事讲得生动。
妇人微微地笑,也不答话。像是她自己一直活在别人的面皮下,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