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会稽句章人,至东野还。暮不及门,见路傍小屋然火,因投宿。至,有一少女,不欲与丈夫共宿,呼邻家女自伴。夜共弹箜篌,歌曰:“连绵葛上藤,一缓复一絙。汝欲知我姓,姓陈名阿登。”明至东郭外。有卖食母在肆中。此人寄坐。因说昨所见。母惊曰:“此是我女,近亡,葬于郭外尔。”
——《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六 鬼一
阿登还记得初见季如卿的日子。
那一日,清风徐徐,水面微澜,阿登随着小姐游江,忽见一条画舫从对面驶来,随之闯入视线的,还有船上的人。
在阿登的印象中,画舫原本是旖旎、奢华的,是在船身外绘着鲜艳的图案的,是在夜晚时分停驻在江边的,是有着摇晃的烛火和妖艳的人影的。
然而今日在白天见到的这条画舫,竟是素雅非常,只在船身外绘着莲花图样,却又丝毫不失风致。在江上行驶的时候,船身上的那些莲花仿佛招展开来,好似真的展开在澄碧的江面上一样。
那画舫上,立着几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素衣长衫,面如冠玉,立于船头,美丽的词句如同珠玉一般从他口中流泻而出。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江风忽地大了,他的衣袂在风中展开,发丝亦飘舞起来,果真是玉一般的男子。这一刻,阿登终于知晓,所谓“玉树临风”,究竟是何模样。
是这样美好的男子啊……宛如谪仙一般。
“阿登。”
一声低唤,阿登回过神来,见小姐正望着自己,不由如被撞破了心事一般,顿时红了脸颊。她正欲解释,却见小姐的目光忽而渐远,如同飘忽的江风一样,落在了那条画舫之上。
或者说,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手指洁白纤长,按于弦上。箜篌悠悠而响,美妙乐音如同从指尖流淌而出一般,随风而上,摇曳于长空,萦绕不散。
初时,只是箜篌声,过了片刻,又有箫声出现,同箜篌声和鸣着。一高一低,一柔和一悠长,随是随性而作,却仿佛合奏了千百遍,和谐至极,动听之极。
一曲终了,不远处有拊掌之声响起,原来对面画舫上的几人都已被乐音吸引。再看中间青衫男子,手持洞箫刚刚放下,也正往这边看过来。
却,没有落在阿登身上。
许久都没有喜事的江宅里忽然热闹起来,下人们都在忙着准备各种各样的物件。黄花梨的柜橱,嵌金丝的器具,鸳鸯纹的锦缎,一并作为嫁妆置办起来。
小姐要出嫁了,宅里的人都在这样说。
江家的小姐正值芳华之龄,温婉贤惠,知书达理,相貌又生得俊俏,前来提亲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达官贵人。没有人料到,她竟会嫁给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宅中的人都这样暗自相传,阿登听到了,心里不由难过,却并没有告诉小姐。
小姐的芳名,唤作江蕙。
江蕙,而她的人,也正如江中蕙草一般,美丽而纤柔。
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喝着各种草药长大,虽出脱得亭亭玉立,却也难以摆脱病痛的折磨。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病似乎又加重了,精神总是恹恹的,却唯有在那日江上和季如卿初遇的时候,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那一日,她的箜篌,弹得有如清泉流水,行云飞花。
阿登很久都没有听到她弹箜篌弹得这样开心了。跟随小姐已久,从她指下的乐音中,阿登可以听得出她心中所思,感知她情绪波澜。
那箜篌也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汀兰,是老爷前些年偶然购得,便送给小姐。江蕙汀兰,如此相称,浑然天成。念起来,柔柔婉婉,仿佛江风拂过耳畔,念起来,仿佛唇齿都能留下淡淡的响起。
可是阿登却没有机会去念这个名字,她必须、也只能唤她,小姐。
阿登有时在想,身为一个有着这样美丽名字的人,抑或是箜篌,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呢。
阿登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很小的时候,阿登被嗜赌的父亲卖入江府为婢,直到现在都跟从着小姐。她的家在东野,偶尔比较空闲的时候,她会回到家里去探望娘亲。阿登那好赌的爹在几年前为躲避赌债逃到了外地去,再也没有回来,只剩下娘亲一个人。娘亲在村口摆了个小小的茶肆,卖些茶水面饼之类的食物给过路人,赚得一星半文的钱以维持生计。
刚入江宅的时候,阿登年纪尚小,受了不少欺负,那时候护她的唯有江蕙。所以在阿登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了娘亲,便是小姐。
季如卿的家在会稽山下的句章城,只是户普通人家。虽然江老爷最初因季如卿家世平平,配不上财大气盛的江家而多有反对,但见到季如卿生得仪表堂堂,文采斐然,也便应许了。
成亲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阿登忙着陪小姐去裁制嫁衣,定做首饰。那时正是冬季,城中落了雪,一片洁白,江蕙去试穿嫁衣的时候阿登也一同前去。穿着火红嫁衣的女子是如此美丽,立于雪中,如同一只翩跹的蝶。
来年春天,便是江蕙出嫁的日子。然而,还没有等到春天到来,就出了事。
那一日,那个永远不可能忘记的日子,生命中的永夜。
上元的灯火,璀璨通明,却照不亮人心底那个最黑暗的角落。那个夜里,阿登与江蕙出门赏灯,火树银花不夜天。
阿登穿了她唯一的一身绸缎新衣,那是小姐在阿登上一年生辰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舍不得穿。今日穿出来,还是第一次。
其实阿登生得并不丑,甚至完全可以说是美的。身子纤细而不纤柔,肌肤洁白而不苍白,乌发垂于背后和胸前,如同黛色的绸缎一般。
她们在河中放下河灯,江蕙双手合十,闭目许愿。阿登就在她的近旁,她听到她口中喃喃的话语,亦是她心底长久的期盼。
江蕙让阿登也许愿,说很是灵验。时至今日,阿登已经忘了那时的自己许了什么愿,却清楚地记得小姐那充满希冀的话语,和在灯火的映照下盈盈闪耀的眼眸。
“苍天在上,愿小女江蕙与妹阿登嫁得良人,一世安康。”
在她的口中,阿登不再是“婢”,而是“妹。”
江蕙的声音很低很轻,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没有人听得到。但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或许是夜风太过温柔,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阿登耳里。她转过身,在黑暗中将眼角涌出的泪水悄悄拭去。
江畔灯火璀璨,如泛着暖光的珍珠,顺着水边蔓延开去。
阿登与小姐一路嬉笑着,追逐着河灯而去,不知走了多远。灯渐渐黯淡了,人渐渐稀少了,这才发现两人已经离开了原先的地方很远,很远。
有时候,离得远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阿登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狞笑着,口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步步逼近。
她们惊恐地后退,却发现后路早已被人封上。
肮脏的手,摸上了洁白的脸,纯净的身。这样的场面是阿登从来都不曾遇见的,她本能地畏惧退缩,却在看到那些伸向江蕙的魔爪的时候,站直了身。
布帛碎裂的声音响起,一声声,如同撕裂着人的心。
呜咽着的声音随着被江风吹散,阿登自始至终咬紧嘴唇,不曾出声。哪怕是痛苦到极致的时候,都没有发出哪怕是丝毫的叫喊或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从痛苦到麻木,那些人终于走了以后,江蕙从蜷缩着的角落里爬出,抱着僵硬地躺在地上的阿登痛哭失声。她的泪水滴落在阿登的身上,一滴滴,清冷而灼烫。
阿登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她将自己抱着,望着天空。
漆黑的夜空里,星斗璀璨,如同人的眼睛。
那一晚的事没有任何旁人知道。阿登与小姐回去的时候已是凌晨,宅中下人见到两人终于回来,俱都松了口气。独自出门,一夜未归,对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子名誉损害有多大,一想便知。
问及昨夜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江蕙淡淡而应:“不过是一时贪玩,迷了归路罢了,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分明什么都不曾发生。”
说这话的时候,阿登就立在她的旁边,并足,垂首,同往常一模一样,仿佛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却没有人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衫已经不是昨夜离去的时候所穿的那一套。
那套绸缎衣服,已经变成碎片,化作烂泥,同那些黑暗中的一切一起腐烂。
而江蕙的衣衫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沾染了一些污泥。
江老爷爱女心切,对江蕙责骂不得,只能以阿登出气,治她照顾小姐不当的罪。江蕙替阿登求情,免去了她受杖责的惩罚,但依然要被关三天禁闭。三天之中,不能有任何饮食。
漆黑幽暗的柴房,阿登抱膝坐着,不言语,也没有动。柴房顶上很高的地方,有一个窄小的窗口,阳光从中透射下来,落在她的身旁,而她,依然身处于黑暗之中。
阿登看着那个明亮的窗口,如同那个夜里,黑暗中天上的星辰。
夜里,柴房门打开了,江蕙拿着一些水和馒头递给阿登,轻声说:“阿登,快吃吧,你许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阿登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江蕙沉默了片刻,又说:“阿登,对不起。”
阿登抬起头来,看着江蕙。其实,也只是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而已。这一夜,天上没有星月,也没有亮光,江蕙的脸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阿登看着那个轮廓,忽然觉得那样陌生。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阿登,昨夜要不是你,我、我恐怕就……”江蕙的声音开始仍是平稳的,到后来已经颤抖,直至呜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保护小姐,是阿登的责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登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否也同语调一样平静,仿佛波澜不惊。
“阿登,”江蕙抓住她的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一双弹箜篌的手,一双如江蕙汀兰般纤柔美丽的手,握在了阿登的手上,“我知道你心中也是喜欢着如卿的,你便作为陪嫁丫鬟随同我嫁过去,等日后我与他说说,将你收做侧室,可好?”
周围是那样寂静,阿登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着,一下,又一下。
阿登,的确是喜欢着季如卿的。
那一日江上初见,那临风而立的男子便映在了她的眼中。他的衣,他的发,他吟诗的时候朴实却又灼目的光华,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思念有如潮水般蔓延,却终究只能将所有的情愫都埋藏在心底。
因为,他是江家未来的姑爷,小姐江蕙要嫁的人。
其实那一日,江蕙与季如卿也是初次相见,但不知为何,那洞箫与箜篌的合奏却如此协调动听,有如天籁之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使得两人一见如故,又或者说,一见倾心。
在那之前,从没有人能同江蕙所弹的箜篌合奏过,那首《芙蓉引》难度极高,没有几人会弹。
从那以后,季如卿便时常往来于江宅中来寻江蕙,两人或合奏,或饮酒,对赏花,或吟诗。一对无论是才气还是相貌都如此相配的一对璧人,见了的人都说,真是天生一对呢。
天生一对,阿登也是这样想的。是啊,他们本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对,走到一起也是理所应当的。而自己却只是个丫鬟而已,只要能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哪怕是一个他根本留意不到的小角落,于她而言,也是一件很满足的事了。
阿登跟从小姐几年,江蕙的心思她明白,而她的心思,江蕙也是明白的。作为服侍了几年的贴身婢女,阿登原本是该作为陪嫁丫鬟同小姐一起嫁过去的,但江蕙却说:“我既然嫁给了如卿,作为他的妻子,是要服侍他的。作为一个要服侍夫君的人,若是又带了侍女过去,这算做什么呢?”
当所有的人都因为江蕙的这一番话而夸赞她端恭淑良、识理明义的时候,难过的,唯有阿登。
阿登对季如卿倾心已久,江蕙是知道的,所以她不可能带着阿登一起嫁过去。因而在此时此刻,柴房中的阿登听到江蕙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跳了一下。
她的头骤然抬起,看了江蕙许久,终究又摇了摇头,缓缓垂落。
“阿登,你我是好姐妹,这件事便这样定了,我明日就和爹爹去说。”江蕙不由分说站起身来,“这些东西你先吃着,明晚我再给你送来。”
江蕙走了,话语却依然回响在阿登耳边,令她觉得恍然如梦。
从来不敢奢想的幸福,仿佛顷刻之间忽然来到了身边。阿登知道小姐方才所言是出于昨晚之事的感激,又或者说,是内疚。
那一夜,匪人狞笑着问:“谁是小姐?”
阿登的背后被推了一把,她没有留神,往前趔趄了一步。那原本是不轻不重的一下,却足以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身后,细小得有如蚊讷的声音响起:“是她。”
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如平常那样纤柔温婉,在此刻听来却有如来自地狱般森然可怖。
阿登的世界,就在那一刻陷入了黑暗。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事,阿登将头埋在双膝间,心中抑郁得难以呼吸。她也痛苦,也难过,却不知为什么,竟流不出一滴泪水。
手中握着江蕙刚刚送来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从昨夜到现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阿登滴米未进,此刻实在是感觉饿极了,拿着馒头就要往嘴里送。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阿登怕是看守的人来查夜了,慌忙把还没有来得及咬一口的馒头塞到柴堆底下,身子坐直,挡住那个并不显眼的痕迹。
阿登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次来的人,竟是季如卿。
“方才蕙儿送来的东西,不要吃。”
他的声音并不平静,带着些微的波澜,反应出他焦急的心绪。
这是阿登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到他的声音。第一次的时候,是在他为江蕙作画的时候,阿登在他身边为他研墨。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干净有力,轻执画笔,在宣纸上绘出一幅美人图。图画上,桃花开得正盛,美丽的女子立于树下,花影翩然。
“似乎总觉得哪里欠缺了些什么,少了分灵动,意蕴不够呢……”他看着图,自言自语。
正在研磨的阿登听了,望了一眼图画,说:“那桃花只是在枝头,若是能在风中纷飞起来,应当灵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