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十一月了。可好几天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缠绵又缠绵。这种天气极易让人生出莫名的惆怅。
雨中的虹桥机场，人群依旧熙熙攘攘，一排排小轿车就像爬上海滩排成队的大海龟，默默地趴在雨中，各色的小伞汇成一条条五颜六色的飘带，缠绕在这些小车间，遮着脚步匆匆的男男女女。
风华正茂的欧阳杰眉头微蹙，英俊的脸庞写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他独自坐在候机厅的一角，默默地观赏着玻璃墙外斜飞的细雨。他们这一行人，除了他，还有一个留着漂亮络腮胡子、年龄四十上下的同伴没人送行外，其余的人都正在和老婆或恋人或亲朋好友亲热地交谈着。老夫老妻的也许是常作别离，在一起谈笑风生，把离别当作毛毛雨、润滑剂；年轻夫妻或恋人则显得恋恋不舍，柔肠寸断，有的情话不断，有的默默无语、泪眼相看……
欧阳杰看着这一幅幅情切切、意绵绵的送别场面，心头掠过一丝孤独和凄冷的感觉，不免有些嫉妒，有些失落——要是丽娟也能来上海送我，该……一丝柔情轻轻掠过他剑眉下的双目，但很快就消失了。“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生死离别，何必如此卿卿我我！”他自我安慰地嘀咕了一声，一股豪情掠过他那冷漠而英俊的脸。他抬腕看了看表：“时间过得真慢！”
候机厅外，一片迷离。蒙蒙雨雾中，一架架银灰色的客机整装待发，如一个个准备出征的勇士。机场上时而传来飞机起落的轰鸣声——这样的天气还能起飞？欧阳杰有些不解。
耳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欧阳杰循声一瞥，原来是坐在离他不远的那个大胡子。大胡子的胡子其实并不长，只是又浓又黑，从两腮到上唇、下巴，还有一小撮从下巴又向上延伸，呈三角形一直长到下唇边缘。他半坐半躺，很悠然地打着呼噜，就像冬天的太阳下躺在墙角的猫。欧阳杰想起了他的名字：恩家敏，一个带有女人味、温柔劲十足的名字。可人却不如其名，虽然有着漂亮的络腮胡子，但一点也看不出温柔：浓眉下双目如鹰，眼眶略显凹陷，身材魁梧，英俊中透着一股彪悍。那天在公司里，李经理介绍说他曾经是一名警察。他给欧阳杰的第一印象是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对任何事都表现出得无所谓的样子。
恩家敏打了一阵呼噜，停下来坐直身子，打个哈欠，伸开双臂舒个懒腰，不经意瞥见欧阳杰在打量着自己，便友好地点了点头，随手掏出一支烟叨在嘴上，挪挪屁股，移到欧阳杰身边坐下。
“来一支，怎么样？万宝路的！”
“烟酒不沾，谢谢！”
恩家敏自顾自点上烟，美美地抽了一口。这时，机场服务小姐走过来，毫不客气地缴了他那支万宝路。他又是微笑又是点头，连声说“对不起”。可小姐刚走，他又点了一支。
“你真行，烟酒不沾！”恩家敏美滋滋地抽了几口，望着文质彬彬的欧阳杰，笑着问，“不会连女人也不沾吧！”
“女人？”欧阳杰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让人看起来也冷冰冰的，“想沾也沾不上。”
“女人到处都是，像你这样的小白脸能沾不上？只不过，别当真，别看到一个就认为是自己的老婆。如果那样就麻烦了——男人最好别讨老婆！”恩家敏世故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讨老婆？”欧阳杰坐着也无聊，他觉得这个大胡子说话也蛮有意思的，也就没话找话讲。
“唉，别提了，我现在也是白杨树扒皮——光棍一条！”恩家敏又吸了几口烟。
欧阳杰有些不解地望着神秘兮兮的恩家敏。
恩家敏把头凑向欧阳杰，满脸堆笑地说：“我没有老婆送别的体验，干脆听听人家是怎么热乎的，也幸福幸福！”
“噢，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装睡，专门偷听人家情话！”
“什么偷听，是职业习惯！就像猫，吃饱了见到老鼠也要捉！我这最多算窃听！”恩家敏狡辩着，“窃听，做刑警的事，不算偷听也！”
欧阳杰笑了：“有没有收获？”
“怎么样，我一看你就高手，色界高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恩家敏“嘿嘿”地笑着。
这时，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小姐甜润的声音。他们停止谈笑，竖起耳朵一听，是飞往日本东京的，他们正好是乘坐这班飞机，然后从东京转道横滨，在横滨上船。从检票口出来，大家涌上两辆大巴，大巴把他们送到一架大型波音客机旁。登上飞机，经过一阵忙碌，对号入座后，欧阳杰正巧与恩家敏坐在一起。
“看来我们有点缘分！”欧阳杰拍拍大胡子的肩膀。
“什么缘份，是臭味相投！”恩家敏边在空姐的示范下系上安全带边油滑地说。
“你这个老家伙，就不能吐出几颗象牙来吗！”欧阳杰也笑着说。
“嘿嘿，小家伙，别当真！”恩家敏眨眨眼，“臭味相投，还不就是英雄惜英雄！”
“我可不敢当！”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渐渐地，速度快起来，最有一振翅，昂首呼啸着冲向天空。
“哇，失重的体验真是爽！”恩家敏冲欧阳杰叫着，“这种感觉就像和女人……”
“喂，你有完没完！你天生一块海员料子——嘴巴一刻也离不开女人！”欧阳杰捅了恩家敏一下。
“好好，从现在开始，我闭上嘴巴！”恩家敏果然闭口不言。
过了一阵，飞机冲过云层。云层之上，阳光耀眼。欧阳杰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大朵大朵纯洁如絮的白云轻轻掠过，他的心情一下子晴朗了许多。
很快就要踏上异国的土地了，很快就要回到流动的国土——远洋船上了，终日将与大海与海涛为伴。欧阳杰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白云，不期然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真的不带走一片云彩吗？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喂，小白脸，你在想什么？想女人是不是？”恩家敏到底还是憋不住。
“哪里！”欧阳杰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在想……你以前……那天，李经理说你是个警察！”
“不太准确，应该是国际刑警！”恩家敏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
这时，空姐送来了咖啡，不一会儿又送来了套餐。
恩家敏来了精神，边吃边喝，但嘴巴还是闲不住：“早些年，有个故事，讲一个老太婆坐飞机，她不知道吃东西不用付钱，所以不敢吃，原封不动地退给了空姐，说自己不饿，后来下了飞机，听说吃东西……”
“好了好了，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倒不明白警察与国际刑警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欧阳杰慢慢地喝着咖啡。
“这你就外行了！”恩家敏大口嚼着一块牛排，满脸自豪：“一个真正合格的国际刑警，体力、智力、心理、胆识都要出类拔萃，超过一般警察多少倍，要能很快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要具有严格的逻辑和敏锐的反应力……”恩家敏边吃边讲，越讲越有精神。
“什么反应力、洞察力的，这类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又……”
欧阳杰故意拿话激恩家敏，果然奏了效，没等他说完，恩家敏就打断他的话：“你这个小白脸，跟你交流真困难！”他三口两口咽下满嘴的食物，“你不相信，是吗？那我举个例子，比如我与你见第一面，马上就可以看出你情场失意。还有，你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给人一种铁石心肠的硬汉子感觉，其实你感情脆弱，优柔寡断，是个标准的‘情种’，根本不是做海员的料！怎么样？这就是敏锐的洞察力！”恩家敏说得很认真。
“这家伙还真有一套！”欧阳杰心里想，但表面却未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尽瞎扯，让别人听了准认为你是走江湖算命的！”
“这你不服不行！你能说出我们这一行外派海员每个人的姓名、特征以及他们在船上的职务吗？”恩家敏将了欧阳杰一军，得意地望着欧阳杰。
欧阳杰的确记不住，再说也没记。他望着恩家敏沾沾自喜的样子，反将一军：“你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我就服了你！”
“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给你露一手。”恩家敏扳着手指，如数家珍，“年纪四十上下，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那个，叫赵起浪，是个铜匠；沉默寡言、细皮嫩肉的那个和你一样的‘小白脸’，叫杨佩儒，是个三副；四面见方、满脸是肉，一笑就找不到眼睛的那个小伙子，叫于震海，是个AB（一水）；精瘦干练、好像被吸干了奶的奶牛一样、年纪稍大的，应该有五十左右了吧，是个OS（二水），叫刘长命；还有一个老头，自命不凡，乍一看像个船长，其实是个木匠，叫罗清水，走起路来像个鹅……”
欧阳杰忍不住要笑。恩家敏仍自顾自地说：‘两腮发亮、两眼笑眯眯的，大嘴巴上边长着一个大肉鼻子，看上去有点像康师傅方便面上的康师傅，一看就知道是个厨师，名字更像厨师——高鹏，不就是‘高朋满座’嘛！皮肤黝黑、上身长下身短的那个小伙子，名字叫江涛，和我一样，也是做加油的；最后还有一个嘴巴上翘、表情冷漠，但能吸引年轻女人的‘小白脸’……”恩家敏没说完就“吃吃”地笑起来。
欧阳杰反映过来，反唇相讥：“你这老家伙！为什么放着刑警不做，却来做个‘海和尚’啊？”
“唉！”恩家敏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
恩家敏习惯地摸了一把胡子，压低声音，“我和老婆结婚快十年了，感情一直很好，并且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有一天晚上，我在外执行了几个月任务后，获准休假，当时我想给老婆和女儿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我悄悄打开门之后，却发现她正躺在一个陌生男人赤裸的怀抱里……
“我当时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不是梦！我拔出枪，差一点干了他们，但我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只是轻轻地‘赏’了那个男人几脚，谁知道那男人那么不中用，怎么就残废了……为此，我不但告别了警界，而且经常铐别人的手也被铐上了……
“现在想来，我当时干吗那么冲动，也许我老婆并不是不爱我，也许，一切就那么回事，也许……”恩家敏深深叹口气。
“这并不是你的错，老兄，你做得没错呀！换了别人……”欧阳杰显然被感染了。
恩家敏苦笑着摆了摆手，打断欧阳杰的话：“有些事很难说是对还是错！你听我讲：出来之后，当然是从铁窗里出来之后，我的老朋友，就是你们外派公司的总经理，就劝我到船上来做作，散散心。我想，做个海员倒也无拘无束，又充满了浪漫和传奇色彩，倒符合我的天性。”
欧阳杰深有感触地说：“女人真是本读不透的书！如果女人都那样，我宁愿一辈子独身。”
“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男人就是好东西吗！有几个不寻花问柳的？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不是没有道理。对于海员来说，有时候想一想，没有港口的灯红酒绿，那么港口还有什么吸引力？开航后还有什么希望？好多海员朋友跟我聊天时都说，他们很爱自己的老婆，但之所以要寻欢作乐，实在是长期压抑受不了！一个航次几个月，大家都快憋疯了，下船之后，看到小镇上的猪都觉得漂亮，好像都长着双眼皮似的！”
欧阳杰笑道：“这我能理解！人类有五大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相属与相爱需要、尊重需要及自我实现需要，其中生理需要包括饥渴、睡眠、性欲等，这也是人类最基本、最低层次的需要。”
算起来，欧阳杰已在海上跑了好几年了，是个地地道道的海员了，能不了解海员平时在想些社么做些什么？
“好了，我讲了这么多，也该你讲了——朋友嘛，我喜欢坦诚。”恩家敏好像已经从刚才的情绪里解脱出来，脸上又绽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唉——我有什么好讲的！”欧阳杰愣了愣，继而勉强地笑了笑，“我都……”
“你不会说你都已经忘了吧！”恩家敏看看欧阳杰为难的样子，有些好笑。
忘记？欧阳杰右手叉进头发里，陷入了苦涩的回忆……
美丽温馨的苏北小城，有他日夜思念的女友叶丽娟。丽娟明眸似水，皓齿如雪，秀发如瀑，身体苗条，曲线玲珑，嘴角总挂着天使一般的微笑，眼角总溢着梦一般的意蕴。是小城甘甜的水孕育出的标准的美人。一想起她，欧阳杰心中就会漾起一股幸福的暖流。她是他的蒙娜丽莎。可她当县委副书记的母亲坚决反对他们……本来，丽娟说好要来送他，却没有来。以前，她每次都为他送行……唉，女孩的心思……
“喂，小白脸，醒醒，小日本到了！”
恩家敏推了推一动不动、木偶般沉浸在回忆中的欧阳杰。这时，广播里传来空姐英、汉两种语言的播音：“请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在东京国际机场羽田机场降落。”
恩家敏、欧阳杰一行中国外派海员双脚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