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珏一直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只是从前这份聪明,是众口所传。而如今,却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半空勾月在那双阴柔眸子里,汇成丝丝柔情散落在深邃的漆黑中,他笑了笑,将所有柔情敛在嘴角。
这个女人不同他后宫中的任何妃嫔,她们争宠争权,与朝堂息息相关。她同样事关天下格局,却如此处变不惊。
沉稳的,不像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你若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和我说,我必定竭力满足你。”
瞿良邪看了他一眼,竟也不客气,唤沁儿拿来一白瓷瓮罐,郑重地交到男子手中,“找个有风的日子,寻一处高地,将它撒了吧。”
瞿良邪暗中将祥嫔火化的骨灰收敛,墨珏是知道的,只是十分奇怪,为何在女子眼中,看不到半点恨意?
见他没有动,瞿良邪拢紧了素服,柔柔眼眸蒙上一层迷茫,仰望苍穹,任由惨白月光映照出她消瘦容颜。良久,才道:“这里的冤魂够多了。”
墨珏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瓮罐,转身离去。
死在宫里的人太多,一个祥嫔,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她遇到了瞿良邪,那一缕孤魂,有幸脱离这座牢笼。
那天夜里,瞿良邪睡得安稳,梦中再也不是一片火海的修罗场面,而是白衣女子自百花丛中行来,对她说了声谢谢。
从梦中醒来,她握着常年佩戴在腰间的勾月血玉,在院子里坐了许久。
还是林路一早起来拾掇,见她竟在院子里的金桂树下睡去,唤来沁儿等丫头,才将她扶回屋里去,而彼时她面颊通红,已是染了风寒。
冷宫比不得别处,请不来太医,生病也只能熬着。可瞿良邪为了祥嫔一事已经累垮了身子,昨夜被冷风一激,病来如山,眼瞧着再不看太医,是熬不过去的。
几人四处求告无门,眼瞧着瞿良邪高烧一日不退,沁儿心下一横,竟趁着守卫不注意,逃出了冷宫,一路闯到了白宫。
听闻皇帝正与首辅在书房商谈要事,就要硬闯,被守卫拦下,一通好打,给押入了死牢,只剩下半条残命。
冷宫的人久等不来沁儿的消息,打听之下,才得知她这一去出了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瞿良邪迷糊间得知沁儿出事,竟一瞬清明过来,拖着病体要去白宫。
人才出冷宫,便被守卫拦下,她心系沁儿安危,竟引刀破颈,白皙皮肤上血流如注,惨白面颊,双眼却是视死如归的决绝。“再不让开,我便自刎于此!”
守卫一时间没了准,怕她但真血性自刎,自己担不起失职的罪,纷纷让开一条大道,令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白宫。
彼时昊帝与瞿铭才从书房中走出,迎面便见她单衣散发,手持匕首,似从修罗战场归来一般,一路淌血而来。
阴柔眸子中,一瞬间闪过无数震惊、疑惑、愤怒、怜惜等复杂神色,可墨珏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
反而是一旁的瞿铭,看到爱女这幅生不如死的模样,老脸别到一旁,悄悄拭去眼角泪花。
那是自小被他们捧在手心上的明珠,自小便不忍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入宫不过半月,却成了这幅光景。
可再心疼,他也只能咬紧牙关,将泪往回噎。
瞿良邪面颊通红,脚步已有虚浮之相,迷离双眼却灼灼似火,眼中景象已模糊,却还认得那飞龙蟒袍,噗通一声跪在琉璃大石铺成的地上,“沁儿无心触犯天颜,贱妾愿以命相抵,求皇上,饶她一命。”
墨珏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极力忍耐怒火,阴柔眸子死死盯着阶下女子。曾几何时,也有类似情景,她上表的折子上,寥寥几个大字,“蜀王年幼,请君上念昔日旧情,贱妾愿代蜀王行过!”
她用自己一切,换取蜀地平安,如今又要用自己性命,去换取一个婢子的生存?究竟是她生性太过慈悲,没了自我,还是她觉得自己这条命,就但真没有贵贱?
忽然,一张视死如归的脸闪入脑海,骇的君王堪堪后退两步,震惊之色流于表面。
四周一片沉寂,瞿良邪抬首,无法从迷糊面容辨认君王喜怒,只是一遍遍重复刚才的话,一声声慷锵有力,扬至最高处,却又慢慢低沉虚弱。
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她这幅模样,也不忍再看,在场众人纷纷别开脸去。
瞿铭更是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下,颤声哀求道:“恳请皇上开恩,留下不孝子性命!”他将头抬起,又重重叩下,抬起,叩下,在琉璃石上绽开一层层鲜艳的花瓣,瞧得人触目惊心。
方凌忙上前去掺他,又看阶下女子浑身血色,情急之下唤了声:“皇上……”
而此时的墨珏,眼中却只有瞿良邪那副惨淡模样,即便到了此种境地,她傲骨犹在。这样烈性女子,像极了记忆中的旧人。
直至太后暖轿赶到,传来太医为瞿良邪诊治,她抓着太后的裙裾,一字一顿地重复一直念着的话。
“放了那丫头!”太后的话不容置疑,立即有人去天牢提人。
得知沁儿有救,瞿良邪这才笑了笑,晕死过去。
太后强忍悲痛,抬首看向阶上独立的君王,悲怆道:“她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呐!”
墨珏抬首看了太后一眼,面无表情道:“不是还没死吗?”
太后一时语噎,看了看被抬走的虚弱女子,闭眼深吸一口气,所有情绪随着她拂袖转身的一瞬,烟消云散。
她踏入暖轿,一声低低的呢喃,划入墨珏耳中。
“报应!”
日落乌啼,霜月凄冷,瞿良邪和着清凉的风静静躺在榻上,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盯着帐顶。
采追跪坐在榻前,声音都哭哑了,一双眼因为熬夜和哭泣的缘故,肿得似个核桃,强忍着泪水絮絮说起瞿良邪昏迷的事。
“叶云太医说,娘娘体虚质薄,操劳过度,厚积厚发,急火攻心,才会病的一发不可收拾。今次借着机会,可要好好调理调理,切莫再做出那等糊涂的事来了!”
“皇上在哪?”
高烧伤了嗓子,瞿良邪一张口,只觉得喉咙似有一把火要窜到嗓子眼,疼的钻心。
一提起皇上,采追脸上便蕴出一股无名怒火,“娘娘就别再惦记皇上了,您晕倒在白宫前,皇上眼都……”
瞥见瞿良邪泛着惨淡白色的脸,她陡然地住了嘴,“奴婢去看看沁儿姐姐的伤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