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九、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夏日里热气蒸蒸、蝉鸣声声,这日中时分,惹得人实在昏昏欲睡。
娘替邻家婶娘的孙女儿做两件小绣花红兜肚,按照她的要求,这手工还是很磨人的,当然银子也收得贵一点。
我在旁边看着,一个劲儿地夸道:“这条鲤鱼绣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给你小时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样子做的。”
我点头:“但我的那件是桃花,这一件却是荷花。”
这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开门声,我赶紧跑出去,却是爹回来了,我赶紧迎上去问道:“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一头一脸的汗,背着家伙的褡裢鼓胀胀的:“活计提早忙完了,就回来了。”说着,从褡裢里拿出装钱的袋子和一壶酒,“丫头,今晚多炒两个好菜,待会儿爹有个朋友来家吃晚饭。”
“噢!”我给爹倒了水来,笑着问,“爹今天赚了不少银子吧?这么高兴。”
娘也放下了手里活计,过来接了爹身上的东西,仔细一看钱袋子里:“哟!足足一吊钱?这次的东家还挺大方。”
爹乐呵呵地答道:“是啊,累了这几日。”他脱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问他吃了午饭不曾,他说吃过了,就扇着蒲扇,闭眼打盹儿去了。
我不敢打搅他,我娘自顾自地收拾东西,我就走到院子里。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里种了几茬韭菜、生姜、葱蒜、白菜之类,还有两棵黄瓜、葫芦,现在顺着墙脚绿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这一头蔷薇架了。
晚上就炒个韭菜鸡蛋和拌个黄瓜好了,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习惯地越过矮墙,往欢香馆张望。
桃三娘正送两个客人出门,一身夏日里常穿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洁大方。我忍不住开了院门,往欢香馆跑去。
一进饭馆里,没几个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见靠柜台的桌子上,摆了一只大布袋,袋子口敞开,露出一个个青红绒毛的大鲜桃。
我不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见我进来,她就立刻眉开眼笑:“桃月儿?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也不怕中了暑气。”
我摇摇头:“不怕。”
桃三娘过来拉我到柜台前坐下,拿一壶水倒给我喝:“这是白菊茶,你喝点。”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
桃三娘许是见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转,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这是一个客人刚才送来的,他上山挖些药材,无意中看见几棵野桃树,结满了果子,就摘了不少,还专门给我送来一袋。”
“噢……”我点头,见三娘没有给我一个的意思,有点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低头喝茶。
桃三娘莞尔一笑:“你的小乌龟还好吗?”
“还好啊!它喜欢待在我家厨房井边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饭粒的时候,还一直抬头看我。”我答道。这只小乌龟就是达士巷刘家的泥土里挖出来的,我也没多想,拿回来以后,三娘就让我好生养着它,而且它一点不会乱跑和吵闹,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爹娘也觉得好玩,就让我养在家里了。
“噢。”桃三娘点头,转过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这些桃子做些桃干和醉桃,你来帮我吗?”
“好啊!好啊!”我连忙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桃三娘总有那么多做好吃的诀窍,不同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只要她愿意,就能做出许多不同的风味。
这一次她说做桃干,我原以为是街上蜜饯干果铺子里卖的那种,哪知她仔细把每个桃子拿出来后,选择了一番,把它压在袋子底下,稍微有点熟烂和破损的桃子先拿出来,放到一个瓮里煮着,等皮和核脱离出来后,再加入洋糖,放缓火让我慢慢搅拌。
她自己则去把其他整个好的桃子上笼屉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动脱离的时候,拿出来去皮,再剖开两半,去核,约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两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内,两半合成一个,然后依次放在筛内。
看我搅拌的桃卤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瓮离开火,说是让它自己冷却,另外有用。
还说那些整个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们放在炭火上轻轻烘两个时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阳晒干,就好吃了。
看着我搅拌完的那一瓮稀稀糊糊的桃卤汁,我奇怪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惊讶,但是这时看看天时,已经日近黄昏,我该回家做饭了,便匆匆告辞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个木匠,家在广陵,来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里做活计,无意中碰见了爹,就邀了他来坐。
我做好了饭菜端上,不敢打扰他们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厨房吃了饭,我自己蹲在井边和乌龟玩。
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叶子喂乌龟,没在意。
“喂!贼!偷了我的桃子!”
小乌龟停下了吃,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转向一边,我用叶子去撩它的头:“乖,好好吃东西。”
乌龟把头伸得长长的,望着我身后一侧,一动不动。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闻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一侧,我的身后是一堵比较高的围墙,不可能有人会站在我后面跟我说话的。
我疑惑地回头,果然什么也看不见,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但是我的乌龟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来,我循着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围墙之上,居然站着一个小孩!
比我的年纪略小点吧,九到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但他的神情却是十分恼火,皱着眉头、紧抿着嘴这样盯着我。
“喂,你怎么爬那么高,不怕摔断胳膊吗?”我好心提醒他。
“贼!你偷了我的桃子,还藏起来不让我找到,还不快拿出来还给我!”那小孩完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这样骂我。
我有点生气:“我哪有偷过你的桃子,你别胡说。”
那小孩指着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闻就认出来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儿去了?我明明闻到就在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乌龟拿在手里,这时,天还未完全黑,我对乌龟说:“我们进屋去,别理那怪孩子。”
娘在里屋,点着油灯继续缝着活计,爹和朋友在外间喝酒喝得兴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难闻的酒气。我只好带着乌龟出门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儿巷口,又看见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边,似乎想要拦住我的去路,嘴里嚷嚷着:“偷桃的贼!快把桃子还给我!”
他来来去去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咄咄逼人的表情让我厌烦起来,所以我再不理他,径直朝欢香馆走去。那小孩突然紧走两步追过来,伸出手作势要拽我的衣服,我赶紧往前跑,但跑没两步,鼻子里却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欢香馆里飘出来的。
我回头觑了一眼那小男孩,他应该也闻到了吧,这样的香甜弥散的气味能让任何人都为之陶醉——他站在那里,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随即……突然大哭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吓!你哭……什么?”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只是咧着嘴一直哭。我觉得太怪异了,又怕他接下来不知还要干吗,便赶紧走进欢香馆去。
店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自己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饮着。我手里捧着乌龟,闻着那香气走过去,就是在三娘的壶和杯子里散发出来的。
“三娘,你在喝什么?”我笑嘻嘻地靠过去。
三娘一手擎着酒杯,侧面看见我,还有我手里的乌龟:“呵,把它也带出来玩儿了?”然后把杯子递给我看,“刚才你煮的桃卤汁,我兑进去一半新蒸下来的烧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浓的桃子香味!”我看着她杯里调制的桃酒,可能是因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缘故吧,更能透发出果香的浓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见桃三娘喝酒喝得双颊微红,煞是好看,便把乌龟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满,放在乌龟面前,乌龟居然也真的伸长脖子,往杯里探头,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赶紧把它拿开。
三娘笑笑:“让它喝一点。”说完,随手拿来一个装酱醋调料的小碟子,倒进酒,乌龟竟真的摇摇晃晃走过来,在碟子里喝起酒来。我惊讶地看着它,三娘却把她的杯子又递给我,“你也试试?”
我向来不敢喝酒,而且在家里爹喝酒也总是熏得我难受,但……闻着面前阵阵诱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试着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带有酒的辛气,但是不刺喉咙,反而有种舒适的暖意缓缓滑下肚里去。“好喝!”我对三娘说。
三娘笑着看我,又看看乌龟,我这时已经完全把方才在外面骂我的小男孩忘记了,一边逗弄着乌龟,一边和桃三娘聊着闲话。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还未投向门口,我就看见她脸色一沉,但随即又换为惯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应着走过去。
我转脸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见他手里提着我家那只看来已经空了的酒壶,摇摇晃晃,看来已经有点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给客人打半斤烧春。”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酒壶给了李二,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又对桃三娘搭起讪来:“我说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来看见你,你都是这么漂亮呢!做饭手艺好,把自己保养得也这么好。”说到这儿,酒气涌上来,他打了个嗝儿,李二把打好的酒壶拿过来给他,他接过去,“嗯!钱你待会儿过来对面,竹枝儿巷口木匠家里收啊……”他说完这句,就回头走了,桃三娘回来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点头。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递给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这个酒劲其实还是厉害的,我咽下肚里,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脸皮也一下子发烫起来。
“桃月儿,回去记得早点睡觉,不要理那个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这样嘱咐我。
“好。”我点头。
我又在欢香馆待了一会儿才回家,安置好乌龟,我就进门去想要替爹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什么的,正好看见爹和那叔叔拿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见我进来,就下意识捂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
我装作没看见,把茶壶拿到一边泡上茶,分别给他们倒上,说一句:“爹,叔叔,请喝茶。”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谈到很晚,然后就在外间铺了被褥,让他将就一晚。
而我与娘在里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总睡不踏实。
屋里的灯都熄了,静得没什么声音,爹怕热,夜里不愿意到里屋睡,这会子应该也在外间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听见他传来那阵阵熟悉的鼾声,还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还要浓重。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明明已经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撑不开,但就是脑子里清楚得很,耳朵听得见屋里屋外哪怕一点点响动。
忽然,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睡觉的房门外,是什么东西正在抓挠门板……可当我努力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声音仿佛又来自于窗户外的院子,可能是乌龟在爬动,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头?
不对!还是就在房门外,像是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门上使劲抠,恨不得戳穿了门好进来……我全身的汗毛逐渐都竖了起来。
不会是鬼吧……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一直聚精会神地想要分辨那个声音,究竟是院子里乌龟弄的,还是真的就在睡房门外。
可心里一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个声音一会儿像是在窗外,一会儿又像是在门外,甚至还好像从房顶上,指甲抓的不是木头,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连原本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下意识害怕会不会摸到别的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鸡叫,我听到那声音,才撑不住终于沉沉睡着了。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经做好早饭,打发爹和那位叔叔吃着。
我到院子里随便洗了把脸,看见乌龟好好地待在那里,拿起它来仔细看看它的爪子,干干净净,不像是挠过磨过东西的样子。难道昨晚的声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来也很不好,眼睛有红丝,面带疲态,根本没有睡好。
我去洗好了衣服回来,娘塞给我钱让我到菜市买面和鸡蛋,我只好提了篮子再出门去。
买完了东西回来经过欢香馆,看见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里说话。
老的我认得,是镇上生药铺里开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纪了,但腿脚还很硬朗,经常带着药锄背着药筐上山去挖药的。不过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孙女的,怎么这会子手上拉着一个小男孩?我仔细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墙头说我是偷桃贼的那个小孩,但他今天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粗麻布衣服,没有昨天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的,半低着头。
桃三娘看见了我,我赶紧过去向他们道了声好。那小孩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睛只是看着地面,紧抿着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转向桃三娘说:“所以我说三娘啊,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办好。他也说不出爹娘在哪儿,家在哪儿,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还好打听事,就帮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满口答应,老郎中便牵小男孩:“好了,我们走吧。”
但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执拗地不肯离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唉,你这是怎么了?”老郎中拉他不动,就奇怪地问。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