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尘道：“林堂主虽在血月门做事，却为人正直、坦诚洒脱。云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咱们也该坦诚一些才是。至于走不走得脱，凭的是各人的本事。”
夏云岚觉得，师父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正气、傲气。
她自己向来为了逃命、保命可以不择手段，在她所理解的“凭各人本事”里，也包括欺骗这样的本事。
但她这次被愧疚感折磨得良心不安，却觉得说出真相、凭着武功离开，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林苍鸿知道真相后是略觉安慰，还是更加痛苦，那已经不是她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毕竟，任何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作为一个二十五世纪的人，作为一个尊重感情自由的人，她决不会觉得爱人的死亡比背叛更叫她好受。但是，当这种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时，她想，她只会选择知道真相。
“你们在说什么？”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林苍鸿的眼中有些茫然。
夜凝尘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林苍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定定看着夜凝尘身边的夏云岚，眼中似乎是深深的震撼，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夏云岚很想纠正一下，自己只是穿越，不是那听起来诡异无比的借尸还魂。但她也知道，对于林苍鸿来说，“借尸还魂”远比“穿越”两个字要容易理解得多。
只是，片刻的震撼之后，林苍鸿显然并不相信。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道：“夜掌门，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会叫我好过一些？”
“本座说的是事实——”夜凝尘淡漠地道：“至于你会不会好过一些，与本座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阿……阿鸿——”夏云岚犹豫地道：“这世间有太多不可思议之事，也不怪你不信。在我来到南疆之前，也绝不相信世间有蛊术和鬼师借命之事……我一直觉得那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装神弄鬼。直到我自己亲自经历过，并差点儿付出死掉的代价，才知道世间古怪之事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鬼师借命？”林苍鸿吃了一惊，看着夏云岚道：“你被……鬼师借命？”
夏云岚点了点头，对林苍鸿说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末了道：“虽然不晓得我接过那火把之后，是否能够延得瑶月性命，但是你想，我与那鬼师从未谋面，他却能进入我的梦中——你能够解释清楚吗？”
林苍鸿沉默下来，沉默中似乎有浓重的悲伤，一点一点弥漫了整个山洞。
“阿鸿……”夏云岚被山洞里的悲伤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抬头看了看洞口的月光道：“我听说，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如果两个人同时死去，灵魂便会互相交换。其实你也无需太难过，虽然我占用了夏家大小姐的身体，但是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夏家大小姐是不是占用了我的身体呢？”
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夏云岚有些惭愧。
莫说夏家大小姐占用她的身体的机率微乎其微，便是真如她所言，两个人灵魂与肉体互换，以夏家大小姐那样的柔弱之躯，顶着她的身份在二十五世纪也绝对活不过三天。
然而林苍鸿却似乎得着了安慰，眼睛里光芒一闪，热切地盯着夏云岚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告诉我你原来所在的地方……”
“这个……”夏云岚讪讪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在另一个时空——在苍云大陆之外的另一个时空。我也不晓得回去的路，不然……不然我肯定要回去找我的父母亲人，又怎会留在这里……”
她只是随口撒了半个小小的谎，夜凝尘握着她的手却一下子紧了起来，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师父……”她龇了龇牙道：“我说的是遇见你之前。遇上你以后，便是有一天晓得回去的路，我也不会回去了……”
夜凝尘这才略略松开了手。
林苍鸿因为眼睛见不得强光，长期待在昏暗的房间里，是以在这黑暗的山洞里，目力反倒比常人好上许多。
两人这小小的举动，看在林苍鸿眼里，原本疼痛的心不由越发疼得尖锐。他眯了眯眼睛，突然道：“云岚，你骗过我一次，我又怎知你现在是不是在骗我？”
夏云岚道：“夏大小姐是你心中至爱之人，我是不是她，你应该感觉得到。若你觉得把我当成她能叫你开心一些，那也无妨。”
林苍鸿再次沉默下来。
夏云岚说得不错，若非那朵梅花形印记，哪怕她和夏家大小姐拥有完全相同的面貌，他也很难相信她就是夏家大小姐。
这段时间，他把她当成她，除了梅花形印记之外，也未尝没有自欺欺人的成分。
倘若没有夜凝尘，或许他就骗过了自己，接受一个人失忆之后，性格脾气、所学所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夜凝尘不肯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偏要把他从迷梦里唤醒，叫他面对残酷的事实。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沉不定，好像风雨欲来的天空。
尽管身处幽暗的山洞，夏云岚仍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苍鸿眼光的变化，她拉着夜凝尘退开数步，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阿鸿，你对夏大小姐的感情，我十分感动……也谢谢你救了我……”
“你不必谢我。”林苍鸿打断了她的话，冷冰冰地道：“若你并非云岚，夜掌门曾经答应生杀堂的条件自然还作数。我救你，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夏云岚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血月门主下令对她和师父杀无赦。林苍鸿作为血月门主的手下，在知道了她并非夏家大小姐之后，会不会现在就要师父兑现承诺——交出自己的性命？
她万分担忧地看了夜凝尘一眼，夜凝尘如一座黑色的雕塑般，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林苍鸿似乎看透了夏云岚的心思，黑暗里怆然一笑，凝视着她的脸道：“你放心，我不会现在就要你师父的命。这段时间虽然你一直在骗我，却也给了我数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是该恨你，还是该感谢你……”
夏云岚很想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感谢一个人远比恨一个人要快乐得多。但是，现在的林苍鸿情绪不定，她生怕一不小心刺激了他，反倒聪明反被聪明误。于是索性像师父一样闭上了嘴，静待林苍鸿自己去抉择。
军旅出身的林苍鸿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转过身，静静看着洞口穿过藤萝照进来的月光道：“借尸还魂之事未为可信，然而若说你是从前的云岚，我亦无法自欺。此事暂且搁下，你们走吧——翻过这座山，一直向北……不要在此处继续逗留。”
言罢，林苍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洞。
看着那坚毅笔挺的身影带着满身颓丧、满身落寞从洞口的月光里消失，听着外面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夏云岚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丝毫轻松。
“师父，咱们走吧——”夏云岚疲倦地叹了口气。
林苍鸿告诉他们，不要在此处继续逗留，可知此处一定是个凶险万分的所在。
只是，原本想要进来歇一下脚、恢复一下体力，与林苍鸿的片刻相见，却叫她比起进来时似乎更加疲惫不堪。
夜凝尘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疲累，手上微微加重了几分力道，牵着她向洞口走去。
呜——
二人的脚步尚未踏出洞外，一声尖锐的唿哨声忽然自耳畔掠过——那声音明明来自洞外，听起来却仿佛近在咫尺，直欲把人的耳膜穿透。
紧接着，天罗地网中听到的那种鬼哭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夜凝尘没有片刻犹豫，一手握住出鞘的霜华剑、一手握紧夏云岚的手，闪电般飞速向洞外掠去。
夏云岚也毫不迟疑地抽出了星文剑。
她和夜凝尘一样清楚，倘若两人被堵山洞之中，血月门的人从外面投毒放火，或者放些毒蛇毒虫毒蛊进来，纵然她和师父皆武功不弱，恐怕也插翅难飞。
然而，两人刚刚掠至洞口，月光下，一张张带刺的大网突然像一团团黑色的烟雾般朝着洞口席卷而来。
两人硬生生顿住了脚步，无奈地重新退回山洞之中。
“嘎嘎……”一阵阴森森的笑声在鬼哭似的声音里响了起来，一个极尽刺耳的男子声音道：“难得夜掌门大驾光临血月门，怎能不与我这做主人的打声招呼就走？”
“血月门主？”夏云岚低呼一声，从头到底蓦然生起一股寒意。
传说中神秘而邪恶的血月门主，居然亲自带人来追捕他们？当然，他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师父。
一个天罗地网已经十分难以应付，再加上血月主门，以及血月门主手下的一众高手，他们还会有逃走的机会吗？
夏云岚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夜凝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