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就走吧。”折兰勾玉起身。向晚刚才的话,他自然一字不差地听进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有那样镇定的表现,有那样一针见血的回复,礼说得没错,刚才的向晚,一点也不像个沉默的八岁小女孩,她身上似乎隐藏了某些东西,如果爆发出来,也许会让所有人傻眼。
一路平静,速度不快不慢,两天后便到了玉陵城。
一到玉陵,情形大不一样。把守城门的官兵一见三人身影,俱是跪地迎接。向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伏地跪拜。封地与准领主,再大的礼亦不为过。
折兰勾玉只在经过时扔下一句“起吧”,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回府之前,他得先去一个地方。
乐正礼跟着,一般临近新年,不得不回家时,他才会不情不愿的回去。两表兄弟的感情很深。
三人在近郊一处竹院停下。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下马,乐正礼背着凤首箜篌跟上。
竹扉虚掩,折兰勾玉推门而入。两侧竹林悉悉作响,秋冬时节,黄黄的竹叶随风飘飞。没走几步,对面迎来一小书童,扎着书童髻,脆声脆语:“折兰公子快请,家师就说你今日会来。”
折兰勾玉笑着点头,小书童跟近几步,却是将向晚与乐正礼拦下。
“呃,表哥……”乐正礼当然不干了。
“小彦,她与我一道。”折兰勾玉拉住向晚的手,转身吩咐乐正礼,“礼,你在外面等着。”
说完也不等他二人反应,拉着向晚向竹屋行去。
小书童回神,急急跟上。留下乐正礼一人在原地干瞪眼。
竹屋左侧是方空地,中有竹桌竹椅,桌上有茶具,椅上背对着坐着个人,灰袍长发,看不到脸,却自有一股儒雅气质。
“先生。”折兰勾玉弯身。
“来了?”那人徐徐转身,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清雅绝尘的智者形象。
“让先生久等了。”折兰勾玉笑,摸摸身边向晚的头,道,“小晚,问先生好。”
向晚躬身行礼:“先生好!”
“这位是?”先生困惑。折兰公子身边除了他那位表弟,向来无人。
“她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向晚。”
“是个女娃?”先生虽神色平静,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失了平静。
折兰公子在信中提及收学生之事,并没说那学生是男是女。他本想折兰公子推荐之人,该是没什么问题,不料竟是个女孩子,这……这就有些为难了啊。
向晚不明所以,困惑地看向折兰勾玉。
折兰勾玉又摸摸她的头,笑道:“小晚去找礼。”
向晚依言,折兰勾玉看着小彦领着她消失在拐角处,方微一躬身,对着先生施施然道:“为难了先生,还请先生首肯。小晚很有天分,无奈我接下来会很忙,抽不出这么多时间教她,望先生能收下她。”
“折兰公子……”先生犹豫。他与折兰勾玉六年前结识,彼时九岁的折兰勾玉已是才名天下。他虽满腹诗书、名满天下,但自诩并没这个资格成为折兰勾玉的老师。不过折兰勾玉一向尊重他,六年来不仅书信不断,每年更会登门拜访几次。
他知折兰勾玉是未来玉陵的主,折兰勾玉亦知他毕生梦想是让更多的孩子读书识字。今年年初,两人开始着手筹办玉陵第一所学堂。他很期待,期待满堂学生那朗朗的读书声,而不是有钱人的私塾。
“我有教她书与画,先生若不愿破例,能否不担师父之名,对小晚从旁稍加指点即可。”不知怎么的,折兰勾玉明知这事为难人,但说出口的话,语气神情虽温和,温和中却有股不容人拒绝的张力,并非疑问句。
似乎……这已是他的底线。
“可是……”
“先生的理想不是让更多的孩子读书习字么?或者先生先看看小晚的资质再作决定如何?”折兰勾玉说完,不由一笑。幸好向晚不在,不然这番话听在她耳里,不知会作如何想。她沉默且敏感,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先生仍是为难。理想诚如此,但历来传统皆是男子读书谋职,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他其实是个传统的人,而且小有名望,让他收个女学生,到时生出些是非,不定会被天下人笑成何地步呢!
折兰勾玉退后一步:“请先生考虑,改日我再登门拜访。学堂年底落成,明年招生开课,到时还要劳先生多多费心了!”
折兰勾玉的话并没问题,只不过落入先生耳里,似乎有了那么点不一样的味道。这是先生之前不曾体味过的。
记忆中,少时的折兰勾玉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之后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大魁天下,成为风神国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状元郎,一时名动全国、轰动一时。只是高中状元的折兰勾玉从京城回来后变得低调而内敛,三年游学,更是让他成了谦谦君子,人前永远温润如玉,面带微笑,手中折扇一摇,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但却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她几岁开始读书习字?”先生松了些口。既无师徒之名,从旁指点,似乎也无不可。再则,折兰勾玉也说了,向晚现由他教导,才冠天下的折兰公子都不介意,他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
“一个月前吧。”折兰勾玉笑得甚是无邪。
“若她资质不输小彦,便让她过来吧。”先生最终让步。
小彦今年八岁,六岁时跟着潘先生,名为书童,实为师徒。
折兰勾玉欣然应允。他对向晚是有信心的,稍加时日,向晚定能成才,胜过小彦也不无可能。再则,就算到时向晚输了,他还是相信潘先生会喜欢向晚的,喜欢中带有欣赏。
真正接触过向晚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先生当然不信小彦会输,却仍客套一句:“折兰公子看中之人,必定其过人之处。届时潘某亲来拜访公子,会即兴安排小彦与这位姑娘小试一场。”
约就这么定下了,折兰勾玉带着向晚与乐正礼满意而归。
向晚也是从一旁乐正礼的唠叨不满中得知先生姓潘,是个很有名望与声誉的学者。少年成名,这些年来,也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求他去教书。刚开始潘先生还偶有前往,三五年后,便再也不出门授课了。
潘先生本也是有家底的人,不必为生计奔波,闲来到处走走,或者回竹院清闲度日,年长了也没成个家。六年前认识折兰勾玉后,两人素有来往,年前一次品茶论道,两人突然有了个共识:开学堂广收学生,让更多的孩子读书习字。两人相惜已久,是对人人称道的忘年交,学堂的事便在折兰勾玉的安排下,年初正式筹备起来了。
向晚想,才进玉陵,尚赶不及回家就来拜访这位潘先生,且明明白白带上她,相互介绍及初见时潘先生的神情话语都略嫌诡异,折兰勾玉领她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向晚告诉自己,她心目中的师父非折兰勾玉莫属。潘先生再有名望,她向晚也不稀罕。想起之前折兰勾玉的承诺,“这样吧,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这不是重点”,又想起他那句“回到玉陵,给小晚请个先生吧”,以及此前明明白白的说什么只是教她东西,不足为师的话,她该不该试着趁早将名分定下?
身下马儿前蹄腾空,一声长嘶。向晚回神,幸好折兰勾玉揽着她腰稳住她,不然只怕她已摔下马去。
“在想什么?”折兰勾玉停马打量,看着马鬓被狠狠揪过,柔软中还有未及褪却的揪痕,顿时明白了爱马失态的原因。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这马是他心爱之物,历来被人好生侍候,哪受过这般待遇?可向晚一向也不是熊孩子,必是心事想得出了神,忘了手中抓着马鬓。
“我可以叫你师父么?”想得太投入,受惊之下,向晚脱口而出。
“可以啊。”折兰勾玉犹沉浸在心疼爱马的情绪中,随口回道。回完怔住,方想起当日画舫所言。
“师父!”向晚欢天喜地,难得的满脸甜笑。
“啊,表哥表哥,你收小晚为徒了?这是真的?这怎么可以!”乐正礼耳尖,乍惊后开始愤愤不平。他想收向晚为徒,向晚不同意,退一步认她为妹,她也不情不愿的样子,怎么一碰到表哥,就全变了呢?他虽然才不如表哥,但教教向晚也是绰绰有余的嘛,凭什么好事全落到表哥身上?别忘了他才是小晚的救命恩人耶!
任凭乐正礼如何愤愤不平,折兰勾玉与向晚都是无视之。
三人就这么到了折兰府。
向晚此前八年,从未离开过杏花村。如今跟了折兰勾玉,自认也长了不少见识。杏花村最有钱的孙员外家曾是向晚见过的最富贵的人家,光是那道门,就比普通人家的一间房子还值钱。后来陆陆续续经过各地,大的宅子见多了,便觉得孙员外家不过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在见到折兰府之前。
向晚抬头看着身前的建筑,目瞪口呆。青砖小瓦马头墙、朱门金钉狮门环,向晚知道,金色的门钉,可不是光有钱就行的,那是尊贵的象征,只有皇亲贵族才能享有。连绵数里的围墙,大门中开,一眼望去,黑压压跪着一群人。
好吧,向晚承认,她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折兰勾玉抱她下马,率先进门。乐正礼来得多了,也没觉得稀奇,再则乐正府差不到哪去。唯有向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
黑压压跪着的人伏首,倒也没呼天喊地,只对面迎来那人,一迭声地叫:“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沈管家……”折兰勾玉停步,将向晚拉至身前,笑道,“她是向晚,住晚晴阁,你准备一下。”
管家是个大叔,头发半白半黑,身板倒硬朗,他闻言看了眼向晚,又慌忙低头,恭声道:“老奴这就去办。”
不知向晚是什么身份,折兰勾玉没点明,他也不好妄加猜测。
少主总是这样,交待办事,却不讲明原因。不过这些年来,少主第一次往府上带人,还是个姑娘。沈管家吃不准内中原委,只知向晚能住晚晴阁,是绝对绝对不能怠慢的。
晚晴阁位于折兰府的西厢,阁前小河桥下过,前庭有花园,白墙粉瓦,清静秀美。
一路风尘仆仆,向晚被人领着穿过大片花园,又过小桥流水、亭台水榭,方到了晚晴阁。第一站便是浴池。是浴池,十尺见方的浴池,上面撒满了花瓣,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池中冒着热气,暖暖的,两个丫鬟伺侯着向晚沐浴,向晚沉默又沉默,终是没有拒绝。
穿衣服的时候又被那套华服惊住,之前的几套衣服虽质地不错,但与现在这身相比,又不是一点两点的距离了。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向晚一下子从杏花村被后娘欺负的小可怜,成了折兰府有实无名的小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