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君抱着书包,坐在江林市嘉屿区警局的走廊,对面是两个戴着手铐的中年大叔。
成君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还是紧张的,她瞪大眼睛,神情专注地听大叔聊天。
“你怎么进来的?”大叔甲问。
大叔乙摸摸嘴角的伤,“打人,你呢?”
“赌钱。”大叔甲打了个哈欠。
“玩什么?”
“牌九。”大叔甲啐一口,“妈的,老子这手也能摸到至尊宝,热乎劲还没过就被人按住了,真他娘的倒霉!”
“哎哟,那是挺倒霉的。”成君笑嘻嘻地插嘴道。
大叔甲“嗬”一声,“小鬼头,你懂什么?”
成君昂着头,“丁三配二四——绝配,我怎么不懂了?”
“哟,你还真懂!”大叔乙一脸惊讶,感兴趣地打量她,“你一个小孩,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离家出走来的!”
成君正跟大叔聊得热火朝天,先前带她回警局的警察阿姨看见了,立刻叫她名字,“那谁,林成君小朋友,你过来,不要坐那边。”
成君跟两位大叔惺惺相惜一阵,高高兴兴地坐到警察阿姨指定的位置。
警察阿姨告诉她,还没联系上她的家长,让她坐着不要乱跑。交代完,她就忙着去处理其他事。成君一个人干坐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寒假作业,摊在办公桌上,开始埋头认真地抄答案。
等她抄到第二单元的时候,一抬眼,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她摸摸肚子,在局子里逛了一圈,找到早已忘记她存在的警察阿姨说:“阿姨,你什么时候让我回家?我饿了!”
柜台前的陆仁洲长指握着笔正在填表,闻言抬起头,一眼就瞧见小女孩,和她说话时漏风的牙床。小丫头瘦瘦小小的,追在女民警后面喊饿。她穿着偏大的红色大衣,松松垮垮的,袖子胡乱卷了几圈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还小,刚开始他以为她只有六七岁。
女民警一拍额头,“哎呀,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等等啊,我把这位哥哥的事情处理完,就给你弄吃的。”
陆仁洲交完罚款,被民警告知还不能马上走,于是出去打了个电话。走廊的风有点大,他站了一会儿,回到办公室,背对着一张无人的办公桌坐下。
他是过来捞人的,寝室兄弟为情所困,在酒吧酗酒斗殴还被抓。虽然他几乎不住寝室,但跟他们关系都不错,又是本地人,所以室长打电话麻烦他跑一趟。
才坐下没一会儿,陆仁洲就听到身后“呼噜呼噜”很夸张的声音,他顺着声源看过去,是那个毛茸茸的小女孩。陆仁洲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她,脑海里首先想到的词是毛茸茸,她明明绑着一个长长的马尾,不安分地一甩一甩的。
小丫头巴在办公桌前,抱着一桶泡面,心无旁骛吃得正欢,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大概是太辣了,一边吃一边龇着嘴吸气,嘴唇也是红红的。
林成君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忙里偷闲抬眼回视过去,只看了一眼,又埋头喝了一大口汤。肚子总算不叫了,她扬扬下巴问对面眼带戏谑的人,“你看什么?”
陆仁洲抬起一只手,用拇指点点自己左边的嘴角示意她。成君一抹嘴,顺着他的视线扫一眼地上的书包和黑色塑料袋,又问:“有什么好看的!”
陆仁洲问:“走丢了?”
“别乱说,我是打人进来的!看,脸上都是伤!”成君指着脸上被林小光抓破的眼角,然后继续扬下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陆仁洲本来等得挺无聊的,看小丫头扭了两下身子,坐进椅子里准备长谈的意思,就逗逗她,“卖小孩。”
“真的?一个小孩多少钱?”成君听了,眼睛一亮。
“看情况。”他说,“得分好看不好看,聪明不聪明。”
林成君扯扯衣襟,骄傲地推荐自己,“那你看看我能卖多少?”
陆仁洲慢慢勾起唇角,“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还能在警局把我卖了?”成君“嘁”了一声,还嘲笑这大人的智商,“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你都没戴手铐,一看就是骗我玩的。”
“那你还跟我聊这么久?”
“我无聊啊。”
陆仁洲失笑,弄了半天,原来他才是被逗的那个。
成君歪着头打量陆仁洲,他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姿态悠闲地靠在椅子里,衬得人更加高大俊朗。成君总觉得,宽大的椅子让他一坐,瞬间显得好小好小……
这时候的陆仁洲英挺中还带着些许少年尚未褪尽的青涩,是那种处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独特清秀的气质。他留着简单得不能更单调的板寸,眼眸漆黑透亮,鼻梁挺直,一张脸在炽光灯下白皙干净,笑起来特别好看。成君看着看着也慢慢眯起眼睛,笑起来。
这时,那位女民警快步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吃好了没?吃好了我送你回家。”
小丫头立马跳下来,动作麻利地收拾桌上的书本。手上提着一个寻常的黑色塑料袋,挎出一副逛街扫货的模样,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跟他道别,“卖小孩的哥哥,再见!”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冬夜里,陆仁洲顺路来警局捞人的时候,无聊地跟一个无聊的小女孩进行了一次更加无聊的交谈。
再见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到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姑娘。
陆仁洲处理完警局的事情,拿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直接去了叶家。这天正是叶家爷爷的寿辰,只是这几年大概因为叶爷爷身体不好的缘故,叶家从不在这天办宴会。陆叶两家关系亲近,所以陆父每年都会在这天送上一份礼。今天,陆仁洲是代忙得无暇他顾的父亲过来的。
陆仁洲正要抬手按铃,大门忽然从里面哗一下拉开。他愣了一下,低头,就看见一个小人儿气鼓鼓地站在门口,梗着脖子朝屋里喊:“真不巧,叶成程的爸妈跟我的一样!叶成程就是我哥!我亲哥!”
这可不就是警局那个无聊精怪的小女孩。
屋里不知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传来叶奶奶杨兰淑充满怒气的声音,“叶成程姓叶,你姓林,你跟叶成程跟叶家没有半点关系!叶家不欢迎你,还不快滚!”
“我还不稀罕呢!叶家大浑蛋!”
林成君一心跟屋内人对战,没发现门口还愣着一个人。她怀里还抱着那个黑色袋子,手指在上面不停地抠,不一会儿就抠出一个大洞,露出里头一件浅绿色的衣服。
喊完那句话,林成君转身没头没脑推开身后挡路的,撒腿就要往外跑。谁知还没冲出去,就让人一把抓住,强制刹车。
小姑娘劲不大,陆仁洲扣住她不停挥舞的爪子,抬起另一只手,居高临下按在她头顶,“别乱跑!”这里是别墅区,天黑后根本打不到车回市区,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乱跑,实在危险。
林成君被罩住,在原地撅着屁股不管不顾挣扎几圈,好不容易扛住头顶有力的大手恨恨仰头,看清陆仁洲后也不由一愣,随后就瞪着他,用力去掰他的手指,“放开我!”
林成君徒劳无功地掐他的手,眼圈慢慢红起来,只是怎么也不见掉泪。
陆仁洲扣着她的手腕直起腰,看着屋里追出来的叶成程。随手将礼物捡起来递给叶成程,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叶成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仁洲耸耸肩,松开成君的手。成君一抹眼睛,转身拔腿又跑,边跑边骂:“大坏蛋!全是大坏蛋!”
叶成程追上去拖住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小丫头总算不跑了,站在原地继续气鼓鼓的。
陆仁洲看她的表情,倒有点想笑了。
叶成程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跟陆仁洲开口,“老陆,你…帮我个忙吧。”
“……”
“我奶奶现在在气头上,我又走不开,总不能让她一个孩子大半夜在外面跑。”叶成程跟他商量,“今晚能不能让她先住你郊区那,我明天来接她。”
“一个小丫头你就让她跟着陌生人走?”陆仁洲挑挑眉尖。
“让她一个人住酒店也不安全。”叶成程尴尬地抿抿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
最后林成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她就被叶成程硬塞进这个看起来有点冷淡的哥哥车里,跟着他回家。成君坐上车了,还眨着眼巴在车窗上,“哥,万一他真是卖小孩的怎么办?你就这么把我扔给别人?”
陆仁洲伸手将她按回座位上,“离家出走的小孩,没人敢要,你放心!”
陆仁洲发动车子,别墅区的路灯一盏盏向后退,窗外柔和的光滑过他清隽的侧脸。成君适应了一下,很快侧过身子看着他的脸在光影中忽隐忽现,好奇地问:““陆、陆?”
“陆仁洲。”
“你跟我哥真的是好朋友吗?”
“嗯。”
“那你说明天我哥真的会来接我吗?”
陆仁洲随口答应,“你乖乖听话他就会来。”
成君嗤笑一声,“你真以为在哄三岁小孩啊?”
“……”
陆仁洲不清楚她跟叶家什么瓜葛,只是叶家对待一个小孩的态度,着实令他诧异。好在这小丫头真是忘性很大的孩子,刚刚情绪那么激动,这会儿又被随便塞给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人,也没见她有害怕不适。陆仁洲就当顺手多照看了一下朋友家的小动物,反正难度,应该,不大吧……
林成君也不认生,坐在副座上看窗外的夜景,时不时地回头跟他说句话。虽然大多数时候是自说自话,不过想想她在警局挺自在的样子,陆仁洲也不觉得奇怪了。
等陆仁洲把车停在院子里时,小丫头已经靠在车门上呼呼大睡。陆仁洲伸手在她肩膀上推了两下,她嘟囔一句,歪头继续睡。
他无奈地看了一会儿后,下车走到副座,把她的书包挂到自己肩上。小书包背在他身上还不到腰的地方,半吊在那,样子肯定有点滑稽,他抿了抿唇,为自己生出一种家长接孩子放学回家的错觉感到好笑。
陆仁洲摇摇头,弯下腰将小姑娘连同她的简易行李抱出来。因为动作不熟练,他抱着她直起腰时,林成君的头重重地磕到车顶,发出一声闷响。
陆仁洲动作一顿,卡在一半凝眸注意她的动静,不过成君只是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他肩头睡。
睡得可真沉,这样都弄不醒?陆仁洲用胳膊肘甩上车门,又用脚敲开自家大门后,在钟叔惊讶的神情下,抱着小丫头走进楼下的客卧。
成君的身体触到柔软的大床后,眼睛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醒了?”陆仁洲再一次卡住,保持着弯腰的动作观察她。
成君迷茫地看着他,然后一抬脚,连着鞋子直接踹进被窝里,眼一闭,又没声儿了。
陆仁洲坐在床尾头疼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把她鞋袜脱掉。本来想把红大衣一起脱掉,但小丫头睡着了身子软趴趴的,东倒西歪,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放弃了。
钟叔站在门口见了,笑着走进来帮他,“你从哪里捡了个女娃娃回来?”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陆仁洲看了一眼床上,也是莫名其妙,“帮我煮点吃的,为了弄她回来,饭都还没吃。”
“你不是去叶家吗?怎么饭都没吃就跑回来了?”钟叔突然手下一顿,“这孩子不会是从叶家带回来的吧?”
“你知道什么?”陆仁洲扬扬下巴,“这小丫头一直说叶成程是她哥。”
“看来真是她,都长这么大了。”钟叔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
林成君折腾一天了,睡在陌生的床上,完全没有任何不适感,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她睁开眼,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一骨碌爬起来,坐在被子上,想了好一阵,才记起来昨晚跟着陆仁洲回家。
窗帘没拉紧,林成君借着窗外的光线,环顾了一圈房间。房间不大,除了一个黑色板式衣柜,其他都是简单的纯白色,连窗帘也是那种厚重得可以遮光的浅白色料子,还好被子是蓝白条纹的。
成君撇撇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再捏捏被子,滚一圈,软软的,还挺舒服的。床头柜放着她的书包和衣服,正上方有一盏壁灯,就像她幻想中的阿拉丁神灯,她蹭过去伸手摸到开关,玩得不亦乐乎。
忽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歪着脑袋杵在被子上。
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一阵一阵参差不齐的叫声,伴随着扑棱棱的振翅声。
“咕——咕——咕咕——”,那浑厚的、悠远的叫声,那安定人心、温柔平静的力量。
命运的转折,奇妙之处往往就在于它的不期而至。
在她尚且冥顽不甚孤勇的年纪,就这么忽然出现了。而以她此时的年纪,显然未能意识到,这将会紧紧伴随她此后一生的声音,支撑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这个冬天安静清冷的早晨,林成君只觉辽阔空灵得不真实。
林成君跳下床,赤脚跑到窗户前,然后兴奋地尖叫一声跑出去。
成君跑进院子,一直退到大院门口,直到看清屋顶的人。她仰起头,惊讶地张着嘴,愣愣地站着。
天色朦胧,广袤无垠的空中,成群的鸽子盘旋在头顶,一圈一圈排成好几个环形。陆仁洲站在屋顶,眼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耀眼夺目摄人心魄。
他挥舞着一支红色旗子,扬扬手换了一个手势,那些鸽子迅速地又列成一个大大的方队。
成君既好奇鸽子是怎样在眨眼间变换队形,又想看清他是如何变魔术一样指挥这些鸽子。她的眼,明显已经应接不暇了。
陆仁洲听到楼下拍手的声音,低下头,看见小丫头光着脚,外套也没穿,就呆呆地望着他。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成君兴奋地请求,“你能再召唤一次吗?”
召唤?陆仁洲扬扬眉,小孩的用词真是奇怪。
小丫头期盼地仰着头,陆仁洲笑笑,将手中的红旗子放下,换了一把黑旗子,低下头,如墨的眼看向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是成君尚且看不懂的光彩。他提醒道:“看好了!”
他打了个奇怪的手势,举起黑旗向空中一指,所有的鸽子在那一瞬间,迅速地冲向高空,空气像被突然划破,空中顿时响起激昂鼓点般的振翅声,又不单是那种简单的风声,悦耳好听振奋人心。
鸽子本是多么生性温和的生灵,完成这种扶摇直上的动作,竟然甚为壮观。成君被剧烈地震撼住,惊奇已经无法准确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她“哈”地叫了一声,捂住嘴,陆仁洲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也能瞧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
冬日迟来的太阳攀上枝头,一缕阳光从他身后扑上来,成君的眼里也缀满日光。她看不清陆仁洲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放下旗子,声音含笑地问她:“想上来吗?”
这还用问,成君忙不迭地点头。
“先去把衣服和鞋子穿上。”
林成君二话不说一阵风似的闪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又哒哒哒半踩着鞋跟蹦到院子中间,还没开口,就见陆仁洲用手点点左侧的方向。
林成君会意,转身找到楼梯,铁制的台阶只有单人宽,她扶着栏杆,哐哐哐地爬上去。
她一路跑过来,经过了很多间鸽舍,等站到他跟前时,陆仁洲不禁蹙眉,“你吓到它们了。”
他站在晨光里,皱着眉,语气里有一点点嗔怪,林成君觉得跟他的距离近了一些。这个哥哥小声嘀咕埋怨的样子比微微笑的时候,更让人舒服和亲近。
那感觉……就像天上的神仙走下来,伸手问你要手上的糖吃,是一种别样的邀请——邀请你成为他的朋友。
她仰起头,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那我喂它们吃东西?”
“已经吃过了。”
成君失望地踢脚尖,却又见陆仁洲在高处插了一面白旗,不一会儿鸽子便四散飞去。她急了,“怎么都走了?”
“放它们自己出去玩玩。”
“……那你让我上来做什么?”
陆仁洲不以为然,“你也可以下去。”
“那它们知道回来吗?”成君自动忽略他的话。
“当然,它们又不会离家出走。”陆仁洲呵呵笑,意有所指。
成君瞪了他一眼,见他转身弯腰走进一扇门,也追了过去,“……它们飞起来的声音真怪。”
陆仁洲走到一个窝前停下,随口问,“怎么怪了?”
“扑,特特特特特……”
陆仁洲笑了出来,斜睨了她一眼,“哪有那么难听。”
“就……”成君突然止住声音,又一次捂上嘴。
陆仁洲手里抓着一羽幼鸽,小小软软的,毛都没长全,眼睛还半合着。陆仁洲示意成君把饮水器开关拧开,他拢着幼鸽凑到饮水器下面,幼鸽喙部接触到水,竟然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喝。
“让我试试。”成君眼睛发光,两只手抓着陆仁洲的胳膊,激动地说,声音也不自觉低了几分。
陆仁洲低头观察幼鸽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说:“把手伸过来。”
成君赶紧合住双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陆仁洲把幼鸽轻轻放到她手里,但是手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轻轻托住她的小手,纠正她,“不要抓那么紧,小心淋到眼睛。”
成君屏住呼吸,眼睛盯着幼鸽,头都快趴到饮水机下面了。她抬头小声问:“要喝多少?”
“差不多了。”
成君立刻听话地把鸽子放回他手中,陆仁洲又换了新的一羽。两人安静地蹲在鸽舍里,直到把所有光秃秃的幼鸽喂完,阳光慢慢爬上屋顶,一点一点地在他们身后铺散开来,驱走了清晨的寒气,暖洋洋的很舒服。
成君好奇地盯着陆仁洲手上的动作,偶尔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譬如,“你见过鸽子尿尿吗”,还有“它没有毛是不是等于没穿衣服?咦,那不是裸奔嘛”。
陆仁洲觉得跟小孩子,特别是小女孩,在某些问题的沟通上,还是挺麻烦的……
喂完幼鸽,陆仁洲又进了另一间鸽舍,成君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门见,只见他一打开铁门,里边十几羽鸽子“咕咕咕”欢快地叫,有只颈间带蓝的白鸽甚至直接停到他肩上。
“为什么不把它们也放出去飞?”成君问。
陆仁洲抓了一把玉米递给她,自己转身动作娴熟地给每羽鸽子前的槽里添水,“这些刚参加完比赛,休息两天。”
“还有比赛?”
“嗯。”
“一定很好玩。”成君蹲在鸽舍中间,两只手摊开,学着“咕咕咕”叫了好久,也不见有鸽子落过来。她有些泄气地看着陆仁洲,陆仁洲笑得格外满意,“它们只认我。”
她的表情说不清是失望过一点,还是羡慕多一点。陆仁洲撒了一把玉米在地上,鸽子们齐涌上来,他笑着放了点花生粒在她手中,示意她再试试。
成君喜笑颜开,扭头看着地上的鸽子,神色庄严地学它们叫,“咕咕咕——”
陆仁洲见她不死心,也蹲下来,又一次从身侧托住她的手唤道,“咕——咕咕咕,过来。”最初那羽颈间带蓝的鸽子歪头看了看他们,很快挥着翅膀飞过来,犹豫了一阵儿,才低下头在成君手上啄了两下。
成君欣喜地看了陆仁洲一眼,那羽鸽子开了头,渐渐有了其他鸽子也凑过来,有一羽温和一点的还被挤了出去。它在成君头顶盘旋了几圈,随后扇扇翅膀,轻轻巧巧停到她小臂上,停稳后还不忘回头望一眼小臂主人。
陆仁洲有些惊讶,这几羽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他亲自照顾的,平时钟叔进来也不见它们亲近。成君侧过头,大概怕吓到鸽子,只是翘起嘴角,得意地看着他,无声地说:“它不怕我!”
隔着厚厚的大衣,成君感受到那羽鸽子抓着她小臂的力量,那是迟疑后的信任。很久以后,成君才意识到,她对鸽子的喜欢和向往,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点点一寸寸滋生蔓延,直到她真正走上驯鸽师的道路。
直到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晒满屋顶。成君跟在陆仁洲身后,下楼梯的时候,陆仁洲说:“下去了打个电话给家里,你哥昨晚没联系上。”
一句话把成君拉回现实,她撇嘴,“根本不用打,我妈肯定不会发现。”
陆仁洲站定在地上,回身单手扶住楼梯的栏杆,成君被他堵住,只好仰起小脑袋回视他。
静不过三秒,这丫头嘿嘿笑着又不安分地开始爬栏杆。被陆仁洲一脸严肃地扯下来后,摊摊手,“我又不骗你,不信你试试。她只要一出门打牌,都是天亮才回家的,一回家就去睡觉,一睡就睡到中午。”
看着她无所谓的表情,陆仁洲突然想起昨晚她站在叶家大门口,龇着牙朝门内喊:“我才不稀罕!”
陆仁洲有点语塞,最后只是点点她的头,干干地说:“那中午她也会发现。”
她最后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成君为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骄傲,晃晃手中的听筒,“看吧!”就在她打算挂掉的时候,那头的人才迷迷糊糊接起来,明显没睡醒的样子,“喂?”
“妈,睡觉呢?”
“林成君?”林爱贞在电话里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刻暴跳起来,声音大得陆仁洲都听到了,“你皮痒了是吧,敢这么跟我玩?找抽是不是?”
成君知道她要挂电话,也拔高声音,痞痞地喊:“看你去哪收拾我!你没发现家里少了点什么吗?”
陆仁洲头疼地扶扶额,把她手中的电话拿过来,林爱贞还在骂骂咧咧。他抿抿唇,安静地等林爱贞骂完才开口,“……您好,我是叶成程的朋友。成君昨天到江林玩,叶成程让我转告您,下午他会把成君送回去。”
林爱贞被女儿搅了清梦,以为是鬼丫头的恶作剧,正破口大骂。电话里突然冒出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吓了一大跳,“你,你说林成君在哪里?”
“江林。”
林爱贞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然后那端又开始大吼,“林成君,看我不杀了你!”
林成君分明也听到了,她夸张地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咯咯咯笑个不停。也不知笑点在哪……
“你,给我立刻、马上、即刻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成君吐吐舌头跑走了,陆仁洲皱皱眉,对着电话尽量客气道:“我们会尽快送她回去,您别担心!”
“你问问她,叶家的闭门羹好吃吧?”
“……”
“叶老太太见了她,心脏病没发作吧?”
“……”
陆仁洲挂了电话许久,感觉耳朵边还有人夸张的尖叫声。他走到餐桌边,在成君对面坐下。成君抬眸冲他咧嘴一笑,陆仁洲觉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意气风发。
两人正吃着钟叔给准备的早餐,叶成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问了成君几句,就让她把电话给陆仁洲。也不知说了什么,陆仁洲的眉头再一次皱起。
他看了眼对面竖着耳朵偷听的成君,对电话里的人说:“叶成程,你们一家也挺逗的!”
陆仁洲结束和叶成程的通话,成君正抬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哥什么时候来看我?”
陆仁洲倒了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家。”
“那我哥呢?”
“他临时有事,来不了。”陆仁洲言简意赅。
“……”
成君眼里堆满失落,她噘着嘴扔了筷子,离开餐桌,摸着肚子倒在沙发上,“就知道他是骗我,出尔反尔。哎哟,撑死我了!”
陆仁洲觉得天花板都快要被她瞪出洞来,他忽然有点心软,“他没骗你,刚刚还说下次放假就去看你,只是今天是正好有事。”
成君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是哄我的。”她想了一会儿,重新坐起来,趴在沙发靠背上,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送我只鸽子,我就不生气了。”
呵呵,陆仁洲站起来收拾碗筷,成君凑过去,“真的,陆哥哥,你送我一只吧,我保证好好对它。”
“回去问问你们老师,鸽子的量词是什么,然后再来找我要。”那些鸽子可都是陆仁洲的宝贝,要让他送,说实话他还真舍不得。
“为什么?”成君不放弃,尾随在他身后,“陆哥哥,你早上不是看见了吗,我挺会养鸽子的。”
钟叔从厨房出来,接过陆仁洲手里的碗筷,正好瞧见小丫头仰头开导比她高大半个身子的人,语气认真表情严肃,罔顾陆仁洲忽略她的态度。
钟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替陆仁洲解释,“陆哥哥不是不肯给你,就算他送你了,晚上鸽子还是会自己飞回来的。”
“都是这么听话的吗?有没有不是很听话,偶尔会忘了怎么回家的?”
陆仁洲睨她一眼,“都不记得怎么回家了,自然就不在我这了。”
成君往他跟前一戳,“那早上不是还有毛都没长齐的吗?它们肯定不认路!”
“……”
“你有那么多,真的不能送我一只吗?”
“那些可是你陆哥哥培育要去参加比赛的。”钟叔又笑着调解。
小丫头可真会要,那些幼鸽可是纯种红血蓝眼鸽,是现今国内最古老的名种之一,最擅长高翔翻飞,而且夜翔能力超强,甚至于美国海军对这一古老血统也格外重视。
陆仁洲十五岁以后,养鸽子的所有费用,都是他靠比赛得来的。三年时间,靠比赛获得的奖金数目不低,但当初为了建这所位于郊外的鸽舍,几乎花了他全部积蓄。
他可是托了不少关系,费了很大功夫才弄到的这种血统的鸽子,关键是这种血统的成鸽恋巢性极强,不管多远都会飞回老家,所以只有幼鸽才好开家。
让他送人,陆仁洲得跟人拼命,更何况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成君软磨硬泡陆仁洲都不肯松口,转了转眼睛,决定嘲笑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
小气的陆仁洲淡淡扫她一眼,擦了擦手,越过她姿态优雅摇曳身姿地上楼换衣服。
成君仍旧不甘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是不敢再说话得罪他。陆仁洲在房门口站住,转身,挑起一边嘴角,居高临下地睥睨她,“我换衣服,要进来看吗?”
成君扁扁嘴,仰着头瞪他。他笑着甩上门,成君顺势就守在门口坐着。
几分钟后,门一开,林成君手脚麻利地又追上去,陆仁洲不理她,直接下楼。过了一会儿,发现她没跟下来,就喊她名字:“林成君!”
林成君不情不愿,挪了好久才闷闷不乐地站在楼梯口。陆仁洲招招手,淡笑,“你不是想知道鸽子飞起来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声音吗?”
成君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小小的,远看着有两个耳朵一只长鼻子,形状好像一只小猪。
她立刻好奇地跳下楼梯,从他掌心拿起来认真看,发现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猪,脸上还画了一对斜长的眼,蠢萌蠢萌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很薄很轻,而且上面还有小孔,就像哨子一样。
“这是什么?”
“鸽哨。”陆仁洲告诉她,“系在鸽子身上,一飞起来就能听到声音。”
“就像哨子一样?”
“差不多原理。”陆仁洲见她拿在手中挺喜欢的,笑了一下,也不是很难哄嘛。他耐下心解释,“你现在还小,主要任务是上学,等你长大点了,如果还喜欢鸽子,我再送你。”
“钟叔说,你从小就养鸽子了!”意思是你少骗我。
“钟叔年纪大脑子不灵光了,以前鸽子都是我家里养,我真正开始养,是上大学以后。”哄小孩就要周全,不留死角。
成君心里明镜似的,不过也算听明白他的意思,养鸽子不是她现在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她一心玩着手里哨子,挥挥手不在意道:“好啦,你记得以后要送我就行了。”
陆仁洲让她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成君磨蹭了一会儿,悄悄躲到旁边鸽舍又蹲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背着书包下楼。
她昨晚睡着了,早上又被鸽子吸引,完全没认真观察自己住了一晚上的地方。她跟钟叔说完再见,坐进车里还在看着这座特别的房子。
房子不大,两层小楼房,三室一厅,房间都不算大,主楼整体是清亮干净的柳黄色,与陆仁洲的气质意外搭。这里平时也就陆仁洲和钟叔两个男性住,对这方面要求不高,里边的装修设计简单通透。
特色之处在于,房顶有一排不锈钢栅栏围成的鸽舍,还砌了一段长长的降落台,方便平时鸽子起飞降落。铁栅栏上面铺着黄色琉璃砖,跟整栋楼相互呼应,既大方又好辨认,陆仁洲说这是幼鸽棚。
屋前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钟叔在这里种了一些花草。院子左边紧邻着房子,就是今晨让成君惊叹不已的棚舍。这排鸽舍离地将近她一人高,不锈钢栅栏建成,底下是镂空的。
鸽舍里头设计得非常人性化,完全模仿寻常人家住房,有大厅有房间,只不过是缩小版,虽然是不锈钢结构,但刷着主楼一样的柳黄色漆,一点也不突兀,成君反而觉得很可爱。陆仁洲早上就是站在住房和鸽舍中间的瞭望台训练鸽子。
这天早上的阳光特别好,灿烂耀眼。车子慢慢地往前开,那个院子太特别,在光影下,像一座漂亮的城堡稳稳地坐落在那。
成君趴在车窗上,陆仁洲把车开出很远,山路拐了一个弯,她才回头,自己低声喃喃:“真像假的……”
陆仁洲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垂着头,情绪难得不是很高。他降下车窗,冬日郊外的风一下子涌进来,还是有点冷的。他看了一眼成君穿的衣服,很快又把车窗升上去,“怎么不高兴了?”
“回去我妈肯定要打死我,陆哥哥你还是别把我送回去。”成君拧着眉苦恼。
“知道你妈会生气,你还乱跑。”陆仁洲想了想,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下次别这样。”
成君很不习惯别人这样碰她的头,微微动了动。陆仁洲笑笑,成君侧头看看他,习惯性地撇嘴,轻声嘟囔:“你不懂。”
陆仁洲突然联想到与好友聚会时,有女友的几个时常扼腕长叹女人心海底针,借机再贬一贬他这个白白浪费自身优势的大傻子。陆仁洲这时候通常习惯缄默,他身边从来不乏异性,有含蓄也有大胆的,但是大概正如好友打趣,他这是还没开窍吧,极少在这方面费心思。
陆仁洲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是花在鸽子身上,以前更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小女孩,今天有幸体会到这种摸不着头脑极其难把握的感觉。
你把她当小大人时,她的一些举动又让你觉得天真好笑,像第一次在警局她追着女民警要吃东西。像今天早上她尾随在他身后,好奇地跟着他打理好所有鸽子。
你把她当小孩时,她又会突然老成持重地冒出一两句话,像在警局他以为自己在逗小孩,实际却相反。像她提出不用打电话回家时,不屑又笃定的表情。
像现在,她明明是嘟着嘴,他却觉得好像真是因为他懂得太少。
陆仁洲有点自嘲地笑笑,为自己在一个小女孩面前一次又一次语塞,“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就突然灵光一闪。”
“突然?”
“就是这样。”成君又提醒他一遍,“你答应送我鸽子,可别忘了呀!”
察觉到她的排斥,陆仁洲“嗯”一声,不再问下去。
成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我哥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因为他没来,生气了?”
成君摇摇头,“我就这么感觉的,我妈也讨厌我。”
昨晚,钟叔后来跟陆仁洲聊了许久,叶家这些年的变故,他了解其中大概的缘由,此时却不知道如何应付小女孩的这种困惑。有些东西似乎不太好解释,而且也不该由他来解释。
这是今天早上第几次被难住?他无奈地嗤笑一声,换个方法问她:“那你满意自己吗?”
成君迟疑了一下,一脸正经道:“这个题有点难回答。”
陆仁洲弯弯嘴角,“我觉得你很聪明,我和钟叔都挺喜欢你。我相信,你哥也是这么认为。”
毕竟是小孩子,第一次被人这样夸,成君的脸唰啦变红了,扭捏了半天小声嘀咕:“我是有点儿聪明,林小光考试都不能超过我,每次发卷子下来,他妈妈都要揍他。”
“……”陆仁洲明白,小孩的脑回路跟成人就是不一样。
一路上,成君又叽叽喳喳问了他很多问题,当然大部分是跟叶成程有关的,想来小姑娘,对她那个有点陌生的哥哥还是很在乎的。不过一直没向他问起过叶家其他人,想必还是个记仇的。
樟芗是个小镇,虽然是在江林相邻的市,但其实已经跟江林一起被划作省内一小时经济圈。到了樟芗镇,陆仁洲在成君的指挥下,十点过一点就把车停到她们家门口。
隔壁阿婆探出脑袋,见是成君,笑着打招呼:“小魔王,这是谁啊?”说罢还讪笑着把小丫头拉到一边,小声问,“你又闯什么祸了,人家都找上门了。”
“才不是,阿婆你别乱说。”成君指指陆仁洲,认真思索该如何介绍他,后来索性说,“他是我朋友,陆……陆……”
“陆仁洲。”陆仁洲礼貌地向阿婆问好,然后跟着成君进门。朋友?别是人贩子吧?阿婆探究的目光也跟着他们的身影望进门。人贩子长得这么好?
这边成君大大咧咧带着她新朋友进屋,她们住的地方是老房子,大门进去有个很大的天井,阳光从上面照进来,采光很不错。成君推门跑进去,把东西放在桌上后,还记得招呼他坐。她跑到一间房前,试探地推了推——推不动,“我妈还在睡觉。”
“那别吵醒她。”陆仁洲站起来,看了下时间,“平常你中饭是怎么解决的?”
“我妈有时候会起来做,不起来的话我就吃泡面还有牛奶。”成君指指厨房前一个镂空雕花橱柜,“这里边都是我的储粮。对了,我还会煎蛋!”
陆仁洲目测了下她的身高,再扫一眼灶台前的小方凳,上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很清晰的不对称,想必主人平时站在上面也不安分。
最后还是带她去附近餐馆简单吃了中饭,才准备驾车离开。成君抱着吃得圆圆的小肚子站在自家门口,见陆仁洲拉开车门,突然就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的手,“万一我哥不来看我,那我岂不是连鸽子也泡汤了?!”
陆仁洲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那等你长大了,自己来找我。”
“那我给你打电话,你要接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