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检验智慧的试金石,枪炮不过是其中的普通道具之一,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的大脑和知识底蕴,而不是一两件新式武器。岳锋自身的技艺不错,但是他并没有看得起机械功能高超的人,反倒是恐惧大脑高于常人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大脑聪明,还异常好学的人,从骨子里敬服。
在他走近张宝明的公寓,看见山本汽车那一刻起,整个脑子里旋转得就是羽田的影子,尽管他没有和羽田直接对过话。羽田留给他的印象不仅仅是聪明,还有博学,这从羽田脸上掩饰不住的贵族气质上就可以看出来,和这样的对手较量,他怎么敢掉以轻心?因此在做出决定放弃营救张宝明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破解他所布施迷魂阵的人,绝对不是山本,是羽田。那么羽田抓捕张宝明的目的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绝不仅仅是问出张宝明为什么帮助他们造假那样简单。如果他依样画葫芦,以假对假,那么最有效的方法是从张宝明嘴里得到照片上的琥珀双叶在谁手里。这张照片上的琥珀双叶虽然不是真品,但也是赝品中的极品。山本既然找人去鉴定,对方当然会告诉他赝品的价值,由此山本会想到,同样是一件宝物,也是绝无仅有的,如果得到它,用它来冒充真正的琥珀双叶,完全可以瞒天过海。如此一来,他必须知道琥珀双叶在谁的手里,这样才可能得到琥珀双叶,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如果张宝明落在他们手里,琥珀张也落在他们手里,谁来戳穿琥珀双叶的真假?没有!就算有人知道琥珀双叶真假,这个人也是必须有话语权的,是能够得到北平藏宝界公认的权威,就是有这样的人,他敢不要性命,公然揭露山本的阴谋?
基于这样的推理,在山本没有找到琥珀张之前,让琥珀张躲起来,或者离开北平就成了重中之重。
走在路上,岳峰就把急于找到琥珀张的理由对京梅说了,做这件事,他必须得到京梅的认可。因为岳峰已经明白,和山本斗智,保护国宝,没有共产党配合寸步难行,在北平,就软实力而然,共产党胜于国民党,岳峰深深明白这一点。那么京梅呢?她是关键的棋子。因为京梅父亲的关系,北平收藏界的大佬对京梅都有一分亲近,这是岳锋无法做到的。
京梅经过刚才的事,对岳锋的分析已经信服了,就笑笑说:“羽田厉害,你也不差,我看你们是旗鼓相当。”
“你是高看我了,但愿这一次不是马后炮。”岳锋谦虚中有着自责,但是脸上同样露出了笑容。京梅把他看成羽田的对手,他还是很高兴的,认为京梅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你们共产党里能人不少,那个老曹只是你的上司,还是北平地下党的领导人?他这个人是不是非常聪明?”
按说这样敏感的问题京梅是不能回答的,因为涉及到了组织的秘密。但是听岳锋说话的口气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只是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就让京梅为难了,一点不说,那就是不信任,他们之间是合作关系,因为不信任会造成隔阂。岳锋这个人虽然出身军统,但是他身上很少有对共产党的敌视,民族的东西比较多,对鬼子有着刻骨仇恨,为人也正派,让这样的人对共产党产生误解,在策略上并不合适,何况从个人感情上,她认为岳锋是个不错的青年,因此决定多少说一些。
“他是我的领导,是不是很聪明我不知道,不过他的学识十分渊博,不知道的事情很少。”
“他很年轻,很帅是不是?”
京梅一怔,没有想到岳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虽然经常和老曹见面,但是并没有留心他的长相,所以无法说出帅还是不帅,也不知道岳锋为什么问这个,因为这多少涉及到了个人情感,她感到难以回答。
“不好说?”岳锋见京梅半天没有回答,又问。
“帅不帅我没有注意,你不知道,我对男人相貌的观察上有些弱智。”京梅说完掩住嘴,心里暗笑,脸上热热的,似乎明白了岳锋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古怪话题。
岳锋见京梅的回答模棱两可,似乎在掩饰什么,有些失望,就不想往下说了,开始闷着头走路,似乎谁惹他生气了。有时候的岳锋看起来聪明睿智,有时候又十分孩子气,谁也弄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岳锋。
在岳峰的印象里,像琥珀张这样的收藏家应该很有钱,他的祖上是官僚,自己又是名动京城的“三张”之一,但是当京梅领路,他们走进普通住宅区,岳峰就失望了,感觉这样的富户可能是吝啬鬼那伙的,否则没有理由把他的家安在了郊区一般的住户群里。在京梅的介绍下,岳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穿戴像个农民的老头,短褂,紧腿裤,头戴油乎乎的前进帽,脚下是力士帆布鞋,脸上还总是灰扑扑的,皱纹也紧巴巴的,像是天生的苦命人儿。临近了,看见他的住房就是一般的瓦房盖顶,前后三间,老少三代住一块够紧张的,唯一奢侈的,是有一个不小的院套,院套围墙边上栽了一圈石榴树。不是京梅领路,岳锋绝对不会想到,名满京城的琥珀张会住在这样憋屈得地方。
“张大伯最不喜欢陌生人到他家,今天是没有办法。岳峰,你说话一定要注意。”见已经走到门前,京梅叮嘱岳锋说。
“他肯定是个怪老头,是不是?”岳锋问。
“管好你的臭嘴,演砸了,我可没有本事救场子。”京梅小声的说,同时向里面看看。见没有人出来,这才又说:“他在这住了十年,左邻右舍中没有人知道他是搞古玩的。”
“哇,这份保密工作比我们军统还厉害,应该动员他加入保密局。”岳锋夸张得伸出舌头,眼睛里倒是射出钦佩得目光。因为他知道北平人的特性极好虚荣,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人物,没有金子,黄铜也要往身上贴,有机会不炫耀晚上睡不着觉。能够做到琥珀张这样低调的,全北平城也找不出几个,他知道遇到人物了。
出来开门的,是琥珀张的大儿子张鼎华,看见他们,他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面部阴阴的,像是雨前的阴霾,岳峰立刻感到了不舒服。当他的眼睛看你的时候,不经意间就会出现阴鸷。岳锋对面相略知一二,看见这样的目光,心里就扑通得跳了,心说琥珀张这个儿子不怎么样,但愿琥珀张不是这样的人。推开房门向左转,就进入了琥珀张的卧室兼客厅。红砖地面上放着老式八仙桌,几把椅子是木制的,也许年代久了,外表已经露出了本色,看出是很久以前的家具。墙壁被烟熏得痕迹很重,已经是土黄色的,墙上面挂着年画,只是分不出颜色了,顶棚上还出现了灰吊子。一铺大炕占据了房间地面的一半,炕上放着长方形的方桌,上面有茶壶茶杯,还有藤条编得旱烟箩筐。岳峰他们进来时,琥珀张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抽着烟袋,身边放着《三国志》,看来岳锋他们没有进来前,他正在看书。
岳锋看见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一个人,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十分有特点的老人,否则凭他拥有的名声和藏宝,何至于生活如此简朴、寒酸。
“大伯,没有经过您的允许,我带陌生人来了,实在是对不起,他叫岳锋,是国民党住北平的地下工作人员。”
京梅一进屋就看见了琥珀张眼里的阴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连忙进行了解释,同时把岳锋引荐给琥珀张。
岳锋游走的思绪被京梅的介绍所打断,见京梅说完话,忙给琥珀张鞠躬,然后才说:“您好,张老师。”
或许是不想让京梅太难堪,或许是岳锋的“懂事”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他那阴郁的脸色有些开晴了,露出了一点点的笑容,身子往炕里挪挪,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把烟筐拿到岳锋面前,“会抽自己卷。”
岳锋本来不吸旱烟,对生烟不习惯,可是为了表示尊重,就没有拿出烟卷,随手卷了一支,只是那烟卷的十分难看。卷烟这活看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好卷,结果岳锋把烟卷得松松垮垮,刚点着吸了一口,烟头差一点着火,呛得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小伙子,看来你是抽洋烟的,不要勉强。”琥珀张被岳峰的狼狈相逗笑了,和蔼的面容终于显示出来。然后转头对京梅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有事不要往我这里跑,世道不太平。最近这里常有陌生人出现,没有事我都轻易不出门。”
“大伯,这事不怪京梅,是我逼她来的。”岳锋没等京梅回话,就把话接了过去,在琥珀张诧异的目光中,把张宝明因为什么原因被捕的事说了。
琥珀张一怔,难过立刻袭到脸上,但是瞬间又消失了,脸上迅速地恢复了平静。“鬼子发现了秘密,当然不会放过张宝明,这很正常。我知道了你们的来意,担心张宝明顶不住鬼子毒打供出我来,所以来通知我转移,是不是?”琥珀张说到这摇摇头,似乎在责怪他们多此一举。又道:“不会的,几十年老伙计了,别看宝明身体单薄,但是骨头硬着呢。”
“大伯,鬼子是豺狼,什么手段都会用,您还是出去躲躲。”京梅来得时候就怕琥珀张不肯听劝,一看这个架势,立刻急了,所以就抢过话来。
“大伯如果愿意走,我们护送您去重庆。”岳锋跟着说。
琥珀张没有接话,显然对岳锋的话有些不满。但是片刻之后还是开口了。“小伙子,七七事变那会你在哪?二十九军为了和鬼子干,血流成了河,吉星文带着大刀队和鬼子拼刺刀,佟麟阁也战死了。丰台保卫战,吉星文的一个团,硬是敢和鬼子决斗,国民政府在哪?保定驻军不少吧!离北平并不远,为什么不来增援?多好的河山,多好的北平,就这样被鬼子占了。”
提到历史,琥珀张或许过于悲伤和义愤,眼里出现了晶莹的泪花。他家几代人都居住在北平,对于这块土地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不是因为年龄大,卢沟桥事变开始后,他真会上战场杀敌。别看身体瘦弱,爱国热情胜于一般的年轻人。
琥珀张的谴责让岳锋脸上出现了愧色,仿佛北平沦陷是他的责任,眼里不由自主的射出了敬佩目光。眼前这个看起来像农民一样的老人,胸腔里的热血如岩浆一般的炙热,如何不让人崇敬?和那些道貌岸然的高官富甲比起来,他的人品是多么高尚。岳峰觉得这样的人才是国宝,绝不能落在鬼子手里。
“北平是六朝古都,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城市,有着谁也不能比的文明。堂堂的天朝大国,被倭寇欺负到头上拉屎,真丢人啊!”琥珀张没有注意岳峰的脸色,仍旧感慨的说。
“大伯,我们会把鬼子赶走的。”京梅激动得说。
“看见你们我就看见了希望。如果中国多一些你们这样的人,就不会做亡国奴了。”琥珀张刚才悲愤的眼里,此刻出现了一点点的欣慰。“当初你来找我,给琥珀双叶照相,说是为了打鬼子,我就料到会有后患,但是我不怕。一把年纪了,不能上战场杀鬼子,为抗日出一把力,死了也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我的祖上是清朝名臣,为中国的强盛做出过贡献,我自信不会玷污他们。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管我,我不会离开北平,也不会让鬼子得到琥珀双叶。”
“不行啊!大伯,我们不能和鬼子硬碰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京梅真急了,这样好的一位老人,如果被鬼子害了,她晚上睡觉做梦肯定做得都是恶梦。
“是的,大伯。如果您不愿意去重庆,可以出北平躲躲。”岳锋也急了,琥珀张留在北平,就意味着他和琥珀双叶可能落在鬼子手里,山本要是拿到了这张牌,主动权就会落在他手里,而琥珀张的价值和琥珀双叶同样重要。“大伯,躲开鬼子不是怕鬼子,正是为了抗日需要。山本得不到琥珀双叶,就和德国鬼子达不成交易,小日本就得不到先进潜艇,完蛋的日子就会快。您老的生命不仅仅属于您自己,还关乎到抗日的胜负。”
“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的琥珀双叶也不是真品,鬼子既然要拿赝品冒充,就算没有我的琥珀双叶,他们完全可以找人造个假的出来。在北平,吃古董造假饭的人并不缺少。”琥珀张慢悠悠的说,脸上平静如水。古玩市场一向是假货重灾区,因为利益的驱使,早就形成了利益链条。琥珀张常年在深水区里浸泡,对这里的猫腻能不熟稔。
“您的琥珀双叶虽然不是真品,可也是宋朝的古董,也是奇珍。山本在北平,短时间里找到您这样的琥珀是很难的,就算他能够找到,还要有一流的工匠才可以做到以假乱真,这同样需要时间。最后还有更重要的,当他们把东西拿出,想得到外界认可,不是找个人就可以的,没有您和张宝明这样道高望重的行家首肯,就算是真的琥珀双叶出现,也不会得到社会承认。对于古董行的潜规则,您老比我在行,您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您的安危,关系到琥珀双叶的安危。”
岳锋非常聪明,见琥珀张不想离开北平,知道他贪恋故土,对鬼子的残忍,狡猾认识不够,而性格深处又极刚硬,不把道理说透,上升到民族高度,他就不会认可,就不可能离开这里。
琥珀张似乎被岳锋的话打动了,眼里的目光开始游移,因为岳锋说的是实话,就琥珀这个行当来说,他的话算得上是一言九鼎,他说是假货,没有几个人敢说是真货,他说琥珀是宋代的,没有几个人敢说是唐代的。古董文物界一向只承认权威,所以造假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买通名气最大的鉴定师。
“你的话我听懂了,明天我就搬家。你们放心,偌大的北平城,我要是想藏起来,没有人能够找到。”
虽然琥珀张没有同意离开北平,但是他同意搬家,也算是个小小胜利了,因此岳锋看了京梅一眼,京梅点点头,示意琥珀张只能先做到这一步了,两个人相视一笑,脸上都有了欣慰。只要琥珀张和他手里的琥珀双叶不落在鬼子手里,山本的戏就不会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