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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走狗!”

“打倒卖国的不抵抗政策!”

……

一千余大中学生组成的游行示威队伍列队走出国民大学礼堂,浩浩荡荡向市区中心出发,为首的几名学生领袖举着纸皮糊成的喇叭,带领大家一路高呼口号,马路两旁围观的市民也越来越多,不少同情者自发地跟随学生队伍后面行进,游行人群颇有点像滚雪球般壮大。

1936年1月13日的这个上午,广州城似乎注定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一个多小时后,游行示威队伍开到了荔枝湾桥头附近,突然遭到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国民党市党部组织的“市民救国锄奸团”的特务打手们的攻击,这些身壮力健的大汉挥舞着铁尺棍棒,冲上前来兜头兜脑朝手无寸铁的学生游行队伍大打出手。

学生队伍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在学生领袖们的带动下向袭击他们的暴徒发起反击,很快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就体现出来,毕竟打手们也不过只有几十个,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的热血学子们采取的是人海战术,七八名男生围住一个打手,外加上女生在一旁呐喊鼓劲,男生们越发勇敢卖力,那些特务打手们纵然皮糙肉厚也经不住从四面八方雨点般砸下来的拳头的锤击,不一会儿工夫,手里的凶器就掉落地上,人也被揍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向后退缩….

几个带队的特务狗急跳墙不顾一切拔出藏在身上的手枪,照着人群频频射击。

“砰砰….”

几名学生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游行队伍顿时大乱起来,谁也没想到打手们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枪行凶,在这之前举行过两次示威游行都安然无恙,学生们甚至还捣毁了省教育厅的门窗玻璃和一些办公用品,拆走了教育厅的招牌,却不料想在这个冬季早上,血雾终于弥漫在荔枝湾桥畔的空气中。

游行队伍终于被特务打手们击溃,凶徒们开始追捕那些为首分子以及殴打拒捕的学生,先后有几十名同学负伤,几个体弱的女生还被打成重伤,地面上滴洒下斑斑殷红的血迹….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荔湾惨案”。

一名身量高大的特务望着惊慌失措的学生得意地咧嘴一笑,骂道:“丢那妈,不给点颜色你们看看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说着将手枪往腰间一插,伸手就去混乱人群中抓捕学生,很快他就将目光锁定在一个容颜姣好衣着素雅的女学生身上。

这个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实在是楚楚动人又芊芊弱质,抓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或许还能揩点油水呢。

特务像抓小鸡似的一手揪住女生的胳膊,那名女生尖叫一声,煞白的脸蛋泛起一股愤怒而惊恐的红晕,拼命想要挣脱对方,“想跑没那么容易!”特务狞笑一声,另一只手袭向女生衣衫之下隆起的胸脯,就在那只魔爪子探到那诱人的曲线不到一拃距离时,特务的手腕陡然一紧,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一个二十上下中等身材眉目英挺的男学生挡在他和女生之间,灼灼的目光怒视着他。

“你想趁乱耍流氓吗,咸湿佬!”那名男生厉声喝道。

特务被一语戳穿,脸上也不由一红,随即恼羞成怒,“你找死!”当胸一拳打在眼前这个个头比自己还要略矮些许的男生身上,谁知男生身体仅仅微微一摇晃,又站稳。

看来这衰仔的身体还挺能扛得揍,特务冷哼一下,正要将另一拳砸去,他的对手却比他快了一拍,一拳打在特务肩膀上,这是初生之犊不惧虎的一下,力度十足,这名作恶惯的打手当场以一个十分难看的姿势四脚朝天倒在地上,“丢你老母,啊哟….”他用粗言秽语刚骂了一句,混乱之中,几只脚踩踏在他身上,其中一脚还刚好踩在他下体要害部位上,他疼得几乎晕过去。

“还不快跑!”男生朝那名吓得不知所措的女生喝了一声,那名小女生这才如梦初醒撒开双脚如小鸟般钻进人群里逃去无踪,待那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特务从地上爬起身来,那名叫他吃了大苦头的男学生早已冲出去几十米外。

忽然那男生发现自己的同窗好友黎子昌正被两名特务一左一右摁住要带走,他马上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一脚踢倒一名特务,“子昌快跑!”他一手拉起黎子昌。

“方柏彰你自己跑吧,我脚崴了跑不动啦….”黎子昌一下推开他道。

这时又有两名打手扑上来,“别管我快跑!”黎子昌一下张开双臂挡住他们朝他喊道,方柏彰只得一咬牙甩头向人群缝隙里狂奔而去….

惨案发生后,当局唯恐事态进一步发展,立刻宣布全市戒严,大批军警出动逮捕上了政府黑名单上的学生,一时间搞得广州风声鹤唳气氛恐怖萧飒。打了特务的那名叫方柏彰的男生没敢再回学生宿舍,躲到一个同学在河南岸僻静处的家里十天,等风声稍缓才露面。

他找同学一打听,闯入中大校园里的军警并没有搜寻缉捕自己,这才松口气回到位于石牌一带的学校里。

又过了两天,被抓去的好友黎子昌也被释放回来,被关押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黎子昌整个人都瘦了几斤,不过他却因此和一些同样被捕的学生领袖结下了情谊并且得到了信任,此后经常参加一些秘密举行的集会。

自此以后,黎子昌的思想变得更加激进,他还邀约方柏彰与自己一起去参加各种秘密集会,方柏彰却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他晓得这些人背后恐怕有某些党派组织背景,对于政治方柏彰一向并不十分热衷,也知道长期与政府当局对着干多半没好果子吃,毕竟眼下自己还是学生,卷入太复杂是非漩涡里不太妥当。他婉言拒绝了黎子昌,不过黎子昌并不怎么介意,他了解自己这位同窗好友的性格,虽然方柏彰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作为朋友在关键时候也还会两肋插刀仗义相助的。

时光荏苒,转眼一年过去,两位好友都升上大二,一九三七年新春寒假将尽,回老家过完阴历新年刚返校的方柏彰接到黎子昌的邀约——上市里的中央公园散散心。他不太明白为何跑那么远,石牌郊区校园附近绿树成荫岂不是更好?不过既然是好友相邀,他还是准时赶到那里。

只见穿一身崭新春装的黎子昌神情拘谨地已经坐在公园树荫下一张长椅子上。方柏彰快步走过去打招呼,“你这家伙,干什么约到这里散心呀,咱们校园不是挺好的吗?”

方柏彰笑着捶了好友一拳,黎子昌有些不太自然地站起身来,“今天我拉你出来是想做个伴,我还约了….”

“黎子昌,你早来啦,真不好意思。”一个清脆甜美的少女的嗓音在方柏彰身后响起,黎子昌一抬头,眼神立刻变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啊你来啦。”

方柏彰立刻一回头,林荫小道上款款走过来一个身材苗条眉目清秀的姑娘,他当即打了个激灵,这时候姑娘也已经走到他跟前,电光火石之间俩人都愣住,随即不约而同地冲口说道:“怎么是你!”

方柏彰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就是一年前在荔枝湾桥畔自己搭救过的那个女生。

“啊,方柏彰你们认识呀?”黎子昌诧异地问道。

“嗯这个….”方柏彰一时间都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自然也不好夸耀自己救过少女的事情。一抹微微的红晕浮现在少女脸蛋上,她随即眼珠子一转说道,“他么….是我的一个远房老表哩,一年前才认识的,以前我都不知道。”说着姑娘歪过脑袋悄悄朝方柏彰眨眨眼睛。

“哦….是呀是呀,”方柏彰连忙配合地说道,“这件事情还是我娘写信告诉我的,以前我也不认识她的….”

“哦,原来是这样呀。”黎子昌心里头暗自叫苦不迭,他可知道,远房老表这种关系的男女是很容易擦出火花来的,这一年来谁晓得他二人关系到底会怎样。他不由得后悔约方柏彰出来。

眼前这少女名叫卢君瑶,是女二中的学生,今年刚好十七岁,是两个月前通过他一位在省城的亲戚介绍认识的,黎子昌一眼就喜欢上卢君瑶,一心想追求她做女朋友,可姑娘对他态度却有点冷淡,黎子昌觉得这是少女的羞涩所致,于是拉来好友方柏彰作伴想消除这种矜持的隔膜,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将缘由告诉给方柏彰姑娘就出现了,而且这俩人还是这种关系。

可如今当着姑娘的面,他又怎么好意思告诉方柏彰卢君瑶是自己正要追求的目标呢。

“柏彰表哥,你想约我出来干嘛不直接找我呀,还找你同学来帮忙搭桥,哼。”卢君瑶噘起嘴巴冷哼道。她对黎子昌的追求毫不动心,可眼前这个突然间重遇的男生却让她有一种隐隐心动的感觉,于是她故意这样说。

“啊,不是呀我….”方柏彰急忙否认道。

卢君瑶扑哧一笑深深地睃一眼脸色微红的方柏彰,“好啦不用再解释啦,既然人都来啦,散散步聊聊天吧。”

“好呀好呀,我们….一起到那边坐坐,”黎子昌在做最后的努力,想争取主动尽快博得姑娘欢心,他指指十几步外一张临街的长椅子,在那里可以隔着花草树丛看见马路上人来车往的景致。

三个人迈步走向那张长椅子,黎子昌朝不远处一个挑担买馄饨的小贩扬起手,正要招呼他过来,“阿叔来三碗馄饨!”卢君瑶却抢先喊道。

小贩急忙趋前来笑脸相迎,从竹篮里取出三个碗,然后用竹筷子从挑子另一头一只阔口瓶里夹出煮熟的馄饨,又从一个捂着棉被保温的小铜锅舀出鲜美可口的虾皮热汤,再把竹筷子和盛着热汤馄饨的碗递给他们。

“阿叔谢谢你。”方柏彰麻利地摸出兜里的零钱塞给小贩,这又叫动作慢了一拍的黎子昌懊恼不已,捧着碗筷的卢君瑶则满意地又深深瞥一眼方柏彰,嘴角露出一丝动人的微笑,此时的方柏彰在姑娘心里又加了好几分。

吃完馄饨,小贩收走碗筷挑起担子离去。

“卢姑娘,你最近功课忙不忙?”黎子昌没话找话道。

“倒不是很忙,就是不知道这学到底能上到何时?”卢君瑶微微蹙起两道细长的眉毛说。

“怎么啦,你们女二中闹学潮了吗?”黎子昌关切地问道。

“没有,自从发生‘荔湾惨案’后平静了许多,可是要是华北那里再出事,我看还会再闹的。”卢君瑶淡淡地回应道。

提起一年前的“荔湾惨案”黎子昌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去年你们女二中好像有不少同学参加过那次的示威游行呢。”

卢君瑶瞥了他俩一下说,“那你俩一定都有参加咯。”

黎子昌激动地说,“那是当然,爱国行动嘛不参加怎么行,我还被当局抓去坐了十二天牢呢。”

卢君瑶望向方柏彰关切地问,“那你呢表哥,给人家逮住没有?”

方柏彰似有点遗憾地摇摇头,“我跑得快,不像子昌兄那样英勇….”

“得了吧表哥,你不用谦虚啦,我可知道你还救助过一个同学使她免遭逮捕,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勇士。”卢君瑶眼眸生情熠熠闪光地望着方柏彰道。

方柏彰知道这是姑娘以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卢君瑶脉脉含情的眼光令黎子昌感觉丝丝醋意,“卢姑娘这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卢君瑶煞有其事地昂起头道,“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亲口告诉我的,为了表示对方同学真诚的谢忱,我那同学还特意委托我要跟他握一下手哩,嘻嘻,柏彰表哥,你愿意接受她的谢意吗?”她转过脸大方地伸出手对着方柏彰说道。

“我….”方柏彰有点困窘地支吾道,虽然他心里也很想跟姑娘拉手,可是当着好朋友黎子昌跟前,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姑娘是人家约来的呀。

卢君瑶微微一笑朝黎子昌说,“黎同学,你来说说,我柏彰表哥应该不应该接受人家的谢意呢?”

黎子昌苦笑道,“应该应该的,方同学勇气可嘉呀,呵呵。”

于是方柏彰伸出手,礼节性地捏一下姑娘的小手,那芊芊玉手温软而滑腻,他的心弦顿时发出一串颤音….其实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姑娘的倩影也不止一次在他脑海里浮现过,只不过他可不敢奢望能与之再重逢。如今此情此景梦想竟然成真,他心底的一簇情思悄然荡起一圈圈涟漪….

接下来在中央公园的两个小时,渐渐地方柏彰和卢君瑶成了男女主角,而发起人黎子昌被晾在一旁,他郁闷地发觉,这俩人竟然会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话儿。以至于最后分手时,方柏彰竟然可以当仁不让地提出送姑娘一程。

黎子昌只好酸溜溜地独自先回校了。

当方柏彰和卢君瑶最后分别时,姑娘提笔在一张小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给了他:卢君瑶,女二中高中二年级甲班。

字迹娟秀而又工整,宛如一株株娇艳怒放的梨花,方柏彰的心油然而滋生点滴柔情爱意,直到现在他才晓得了姑娘的芳名。

啊,果然是字如其人呀。

他将那小纸条紧紧握在手里,热切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渐渐远去如小鸟般的轻盈倩影….

不久后,这一对颇为有缘的男女青年便悄然由普通朋友成为了恋人。每隔一周,他俩都会约会一次,自然这事情也没能瞒得过黎子昌。虽然暗自领略到一丝酸涩失意,可没过太久,黎子昌便释然了,因为他又有了新的追求目标。

在“广州市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组织的秘密集会中,他又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高丽娜,高姑娘是勷勤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打扮入时性格热情主动,还是学校文明戏社的骨干分子,在她的影响下,黎子昌也经常参加话剧排练及演出,宣传抗日爱国思潮,俩人之间有了相当的默契,这让黎子昌激动兴奋不已,拥有共同的爱好与理想,这是多么的难得呵。

黎子昌还邀请方柏彰卢君瑶过来观看捧场,两对青年自然也就互相认识了,有一天在回校的路上,卢君瑶悄悄在方柏彰耳边嘀咕,“看出来了吗,黎子昌在追求高小姐呢。”

方柏彰瞅一眼走在前面的黎子昌和高丽娜,点点头。

卢君瑶又低声说,“我看他多半会没戏。”

方柏彰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他在内心里是很盼望自己的好朋友能得到幸福的。

卢君瑶轻轻拉着方柏彰的手摇晃着说道,“高小姐这样一个时尚丽人,怎么会看得上黎子昌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呢?”

方柏彰皱起眉头道,“你的意思,高小姐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女子?”

卢君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颇有点贬损人格的问题,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觉得高小姐不是一个适合跟黎子昌以后居家过日子的人。”

方柏彰眼前浮现出舞台上高丽娜那红艳艳的嘴唇以及神采飞扬的眼神,心里也暗暗认可卢君瑶的看法,轻轻叹口气,“也许他们需要一个共患难的契机来加深彼此的感情呀。”

卢君瑶用指甲轻轻扎一下男朋友的手心,娇嗔道,“你以为他们能有那样的机会呀,高小姐那样的人才不会参加那种示威游行的。”

方柏彰默契地笑对卢君瑶补充道,“就算她参加也不一定有你我这样重逢的缘分,瑶,我总觉得咱俩之间的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你说是不是?”

卢君瑶佯装生气一偏脸蛋,“不理你。”

“喂你俩怎么啦,闹不愉快啦?”前面的黎子昌回过头来逗笑地说道。

“他是个坏人,我不想再理他了。”卢君瑶瞪起眼睛道。

“方柏彰同学,这可就是你的不对啦,好端端怎么惹人家姑娘生气?那样的话,下周的清明踏青我可不好约你俩一起去游白云山咯。”黎子昌朝方柏彰挤挤眼睛道。

方柏彰快步向卢君瑶靠近过去,伸手去拉她的玉手。卢君瑶先是假嗔地一甩手,随即两个人的手又像糖黏豆般紧紧粘在一起….

清明节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天,黎子昌高丽娜和方柏彰卢君瑶四个青年男女约好在小北门外的宝汉茶楼汇合,饮过早茶后便一路朝白云山麓漫步而去。两位男生都清一色穿着深色立领学生服,女生却是各有不同,卢君瑶身着滚边月白阴丹士林布对襟裳,深色绣花裙子,一副小家碧玉装束清新可人,高丽娜则一袭黛绿色缎面紧身旗袍,峨眉朱唇,颇有几分舞台明星打扮,格外惹人注目。卢君瑶与方柏彰肩并肩走在前面,高丽娜却是和黎子昌手挽着手跟在后头,两对青年男女之间相隔七八步,既可以私下喁喁细语,也可以前后互相搭腔。

小北通往白云山这一段路处处鹅黄嫩绿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外出踏青的游人也是三三两两络绎不绝,青年男女间的欢声笑语不时充斥于耳畔。

黎子昌显然因为春风得意兴致颇高,与身边女伴细语几句后,又朝前面的方柏彰说道,“喂你这家伙最近怎么那么忙碌,除了上课老是看不见人影,是不是卢姑娘密密有约呀?该不会到年底就请吃喜糖了吧,哈哈。”

卢君瑶脸蛋微红含笑不语,方柏彰则反击道,“你还好意思说我,看你们俩,都手牵手心连心啦,恐怕请吃喜糖的该是你俩吧。”

高丽娜迅速用带有舞台戏剧腔调说道,“什么呀,我们是找感觉呢,现在正在排练《孔雀东南飞》,我和黎子昌演刘兰芝焦仲卿,是一对恋人呀。”

黎子昌则说,“方同学,你还是来戏剧社凑凑热闹吧,如今当局的限制也开始有所放松,我们最近可能要排练一出抗日题材的话剧,像你这样英俊斯文的小伙子剧社那里正需要哩,卢姑娘要来的话也无赁欢迎。”

卢君瑶急忙道,“我可不会演戏,还是算了吧。”

高丽娜说,“那可真是可惜了你这漂亮可人的脸蛋咯,莫不是你光想着留给方君看吧。”

方柏彰怕女友脸皮薄难为情,连忙打岔道,“看来丽娜是决心要往演艺道路上走咯,子昌你呢,该不会也想着当明星吧?”

黎子昌说,“算了吧,看眼前这架势,中日之战已经迫在眉睫啦,有志男儿就应该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马革裹尸还。我要让大家看看,我黎子昌除了在舞台上宣传抗日外,还能真正投笔从戎浴血疆场!”

提起越来越猖獗步步紧逼的日本人,方柏彰心里也不由得涌起忿忿然的情绪,他皱起眉头道,“是呀,这些年来,什么‘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协定’‘何梅协定’,一个个都是屈辱的城下之盟,他们到底要将中国瓜分成什么样子才肯罢手,哼!”

“最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日本代表还在国联大会上说什么中国只是一个地理名称,而不是一个有组织的国家,简直太欺负人啦!贪心不足蛇吞象,我看那些日本人不把整个中国吞并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东四省以及伪满洲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依我看下一步他们就要吞并咱们的华北华中,然后直逼到华南来啦。”黎子昌挥舞着拳头大声说。

方柏彰咬牙道,“可是他们也别忘了,我们广东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以前有邓世昌,如今又有十九路军的蔡廷锴蒋光鼐谭启秀,他敢来进犯,就真刀真枪跟他见个高低雌雄!”

高丽娜拍手赞道,“看来咱们靓仔的方同学也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生嘛,好,我高丽娜就欣赏勇敢有担当的男子汉大丈夫。”

黎子昌立刻兴奋地紧跑几步赶上来道,“我早就想好啦,小日本真要敢进一步侵略咱们的国家,我就效仿班超投笔从军上前线杀敌去!”

卢君瑶说,“那你的家人能同意吗?”

黎子昌挥挥手豪气地道,“抗日救国是每一个国人的义务与责任,要是他们反对,我就….跟他们一刀两断,就让我爹守着他的一大堆家产自己过日子去吧!”

然后他灼灼的眼光投向方柏彰,“方老弟你怎么样,敢跟我一起上前线精忠报国吗?”

方柏彰一撇嘴,“有什么不敢的,你老兄敢去我为什么不敢去,到时候咱们结个伴,谁不去谁就是衰仔!”

“一言为定!”两个好朋友的手有力地握在一起。

“好呀好呀,”高丽娜拍起巴掌道,“我支持你们,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献上鲜花为你们壮行!”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郊游踏青结束,望着黎子昌高丽娜远去的身影,卢君瑶脸上显出一丝愠色说,“你之前跟黎子昌的约定到底算数不算数的?”

方柏彰一愣,“怎么不算数?当然算数,男子汉一言九鼎,我是认真的….”

“哼,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卢君瑶冷冷道。

“我….怎么不负责任呀?”方柏彰一头雾水说。

“你自己光想着自己去逞英雄,一走了之,丢下我一个人,叫我怎么办?”卢君瑶噘起嘴巴。

“这个….”方柏彰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噎住。

“既然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在乎我,那我们分手吧。”卢君瑶扭头就走。

“君瑶,等等….”方柏彰急忙追过去,拉住卢君瑶的小手,卢君瑶一下甩开他,呜咽地说道,“你要投笔从戎上前线,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以后怎么办….”

方柏彰顿时感觉心中一暖,暗想原来她已经考虑到以后的生活,看来她十有八九是想跟我一辈子山盟海誓永不相负啦。

可是急切间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抚痴心爱侣,看看左右没人,便一下子拉住她的双手将姑娘拥入怀里。

十八岁的姑娘先是挣扎两下,然后就紧紧与他拥抱在一起,委屈的泪珠滴落在方柏彰的衣襟上。

“原谅我,君瑶….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母亲之外,你就是我唯一牵挂挚爱的女子了,我这辈子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我保证。”方柏彰在姑娘耳畔喃喃说道。

这对小情侣终于又和好如初了。

卢君瑶擦拭着略显红肿的眼睛说,“我并非那种不明事理之人,万一国家真要是到了危急关头,你要精忠报国上前线打日本侵略者,我又岂能拖你的后腿,只是你应该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嘛,是不是?”

方柏彰立刻打蛇随棍上说道,“是是是,我应该事先征求眷属的意见,这是我的忽略,还请夫人原谅一回吧。”

卢君瑶轻轻打他一下娇嗔道,“不害臊,谁是你眷属谁是你夫人,呸。”

方柏彰迅速亲吻一下那张白里透红的的脸蛋,“在这点上你应该学学高丽娜敢爱敢恨的勇气。”

卢君瑶推开他,笑着反诘道,“你以为高丽娜真的欣赏你们俩呀?正因为她根本不爱黎子昌,所以才会那样放得开, 高小姐和你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不信的话走着看吧。”

此时方柏彰已经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根本无心去考虑黎子昌和高丽娜的事情,他拉起卢君瑶的芊芊玉手,“不管他们啦,走,咱们一路散步到东山,我请你云香茶楼吃饭去。”

经过这一波折,这对恋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又再进了一步,晚饭后与卢君瑶分了手,方柏彰哼着粤曲小调慢悠悠回到石牌中大宿舍,这时候暮色已经降临,推开门里面竟然一片阴暗,同宿舍的两个同学请假回家拜山祭祖,今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住,而这学期开课后,自己主动调过来跟方柏彰同住的黎子昌竟也还没回来。

“这家伙,一定是跟高丽娜接着去逛马路玩去了。”方柏彰心里嘟囔一句,一头倒在床上,一天的疲累涌上来,他合上眼睛准备稍稍睡一阵子。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接着电灯也被拉亮,黎子昌懒洋洋走进屋来,“噢老方你先回来啦。”他话说完就一屁股躺在自己床上。

方柏彰被刺眼的灯光扎得睡不了,于是坐起身来揉揉眼睛说,“你跟高小姐又到哪里玩去啦?”

黎子昌一个翻身站起来,凑近方柏彰的床沿坐下,捅捅他道,“这么说你早就回来啦?”

“嗯。”方柏彰支应一下。

“真笨,怎么不趁热打铁呀。”黎子昌坏笑道。

“哦,原来你是趁热打铁去啦。”方柏彰回他一句。

黎子昌靠在他耳边说,“老实交代,你跟卢姑娘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啦?”

方柏彰斜乜对方一眼,“拉拉小手的男女朋友那一步呀。你呢?”

黎子昌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说,“不妨告诉你吧,好让你学着点,我,跟高丽娜到大公餐厅吃西餐去了,吃完饭我直接领她上旅馆开了一间客房,嘿嘿。”

方柏彰一下握紧他的手追问,“这么说,你跟她——”身为雏哥的他没料到黎子昌进展竟会如此神速,一顿西餐就将花蝴蝶般的高丽娜拿下了。他心里不由产生出几分艳羡。

因为得手而兴奋难耐的黎子昌立刻以自己过来人的身份教导起方柏彰来,“其实男女间那种关系就像是一层窗户纸,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以捅破,只要你看准时机就可以手到擒来,嘻嘻….你呀要大胆一点,该出手时就出手,占领了她的身体,还怕以后她不老老实实跟着你吗。”

说罢,他倦怠地打个哈欠,倒在方柏彰的床铺上,嘴里嘟囔道,“唉,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呀,只可惜高丽娜并不是一个处女,她的第一次不知道给了哪个该死的家伙….”

此时方柏彰心里更是暗自认可了卢君瑶对高丽娜的评价。

也许高小姐并不是真心喜欢黎子昌,她不过是利用他玩弄他而已?

不过这些话,方柏彰可不好明着告诉给黎子昌。

“我看得出来,卢君瑶也是真的喜欢你老方的,所以你可要抓紧机会早下手哟,卢君瑶那种女子表面上看挺正经保守,可一旦你得手了说不定她又立刻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呀….”一个晚上,黎子昌将自己那有限的经验孜孜不倦地传授给方柏彰。渐渐地将方柏彰的激情火焰渐次点燃起来。

隔了几天,他跟卢君瑶约会时,心里就装着一件事——如何跟姑娘迅速建立起那种更为亲密的灵肉合一关系。卢君瑶隐约感觉出他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就问他怎么啦,方柏彰支吾一下说出上周踏青后黎子昌跟高丽娜上旅馆开房的事情,“这是黎子昌主动告诉我的,呃….没想到那高小姐可真那个什么呀,”他赶紧解释道,脸上竟然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心中隐藏着的那个念头使得他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心虚。

卢君瑶显然注意到他不自然的神情,一会儿工夫就回过神来,立刻生气地打他一下,“你告诉我这些丑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柏彰,你是个卑鄙龌龊的人!”姑娘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脸蛋上显出怒气愠色来,方柏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唉,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呀,尤其是卢君瑶这样未经过那种事情的处女,在她跟前讲那样的话简直就是一种亵渎呀。

他慌忙说道,“不是呀,君瑶,我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跟高小姐那样轻佻….啊不是,又说错了….我的意思其实是我讨厌那种太过随便的女子,而我很幸运能拥有你这样一个有分寸懂自爱的女朋友….”

哄了半天,卢君瑶噘起的小嘴才恢复正常,拿眼睛注视着他说,“记住,以后别在我跟前说这些烂事丑事,我可不爱听。”

其实姑娘心底对那种男女之事也是既好奇向往又有丝丝害怕羞涩,毕竟她也是接受过新思潮影响的学堂女子,晓得爱情应该是灵与肉的结合,只不过少女的矜持使得她一时间有点口不对心而已。

而情场雏哥方柏彰哪里了解姑娘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冒犯姑娘的蠢事,他擦一下手心的冷汗,从此将那念头压抑在心底。幸运的是姑娘似乎很快就从不愉快中走出来,并没有影响俩人之间的爱情….

转眼一九三七年暑假到了,方柏彰有心想正式跟姑娘求婚,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实现那灵肉结合,再说卢君瑶明年就要中学毕业,这年纪也正适合嫁人,至于正式结婚也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准备。

趁着假期,他回到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位于粤中乡下的老家,打算先跟母亲商量此事。他的父亲方世昌早逝,十几年来是母亲一手将他抚养长大。母亲也十分疼爱他这个方家的独子,因此他估计在这件事情上母亲一定会欢天喜地接受这个省城里的漂亮女学生做方家未来的儿媳妇的。

可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还没等他张口提这事,母亲竟主动跟他提及婚姻大事,原来这几个月来,母亲在乡下就一直操心儿子的这件事,并且已经在一众乡间姑娘当中筛选出了理想的儿媳妇人选,方柏彰目瞪口呆地听母亲说完此事,心里拔凉拔凉的,有道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几千年来乡下都是这样办的,看来在这事情上恐怕不好直接顶撞母亲。

他灵机一动,急忙以自己学业繁忙为由加以婉拒,经过一番申辩,母亲答应暂时缓一缓,等到年底再跟姑娘家里正式提亲。

他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地退出母亲房里,在乡下又住了几天就推说学校有活动匆匆赶回省城。看来在年底前首先必须将卢君瑶这边关系确定下来,然后再想办法向母亲这边施压,最好拍一张合影寄回乡下去,相信母亲看到卢姑娘的容貌估计也会无话可说,省城中学生的学识以及气质岂是乡姑可以相媲美的?

回到广州第一件事,他就给卢君瑶捎信请求约会见面。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将母亲在乡下要给自己订亲的事情合盘托出来,他自信卢君瑶是爱自己的,这件事必定可以成为催化剂,促成俩人之间尽快确定关系,而要确定关系的话,卢家那边也是一个要过的关口,也不知道那未来的丈人丈母娘会不会肯首?

黎子昌老家在粤西一带,他因为忙着参加学生救国会组织的活动也没有回家,当他得知方柏彰家中的事情后,也极力主张方柏彰摆脱封建家长对他婚姻的控制。

“老方,反正我是成功啦,祝你也心想事成吧。”黎子昌处处以自己是过来人身份来鼓励方柏彰。

“子昌,你最近跟高小姐关系怎样了?”方柏彰关切地问。

“我家里也没给我找对象,我不着急,等将来一毕业我就正式向她求婚。”黎子昌信心满满四道。

约会时间到了,方柏彰换上一件洗干净的衣服,乘坐公共汽车赶到中央公园。靠近马路边的一张长椅子上,那个熟悉的倩影已然像一只优雅的小猫候在那里了。

“君瑶,你早到了。”方柏彰飞快迎上前去,从衣兜里掏出一枝刚才在马路边上买来的红玫瑰递到那玉手上。

这时他才发现姑娘的神色有些不太对,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

“君瑶你怎么啦?”方柏彰一怔之下问道。

卢君瑶将报纸递过来道,“你看看,我刚来的路上买了一份报纸,出大事啦!”

这是一份八月十四日出版的《中山日报》,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通栏标题写道:沪上昨爆发战事,中日两军激烈交火!

方柏彰脸色一沉,迅速阅读完这则数百字的新闻报道,然后又去读下面几则相关的消息。

“看来这回中日之间真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全面战争了….”手里捏着报纸方柏彰喃喃自语道。

“日本鬼子太可恨了,上月挑起‘卢沟桥事件’在华北步步紧逼不说,如今又在咱们的上海发动战争,他们真要灭绝我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民族吗?”卢君瑶恨恨地说。

方柏彰用力一甩手,“他们做梦!我中华虽然百年来积贫积弱,可还有许许多多一腔热血的英雄儿郎,背后更有四万万伍千万同胞做坚强后盾,就不信不能把他们赶下黄浦江去!”

卢君瑶满脸忧色地说,“八十七八十八师真的能够将鬼子的海军陆战队赶下黄浦江吗?战端一开,只怕日本鬼子就要大举增兵沪上。”

“怕什么,丁文江教授不是呼吁过吗,华北是我们的乌克兰,湖南四川江西是我们的乌拉尔,云南贵州是我们的勘察加,我中华民国幅员辽阔有的是跟小鬼子周旋的空间。再说委员长不是也说过嘛,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方柏彰激动昂扬地说道。

“柏彰你….”卢君瑶脸色煞白地望向男友,嘴唇蠕动着刚要再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一个十二三岁的报童嘹亮的吆喝声,“快来看呀,最近的沪上战事新闻,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发表重要声明表明抗战决心啦!”

方柏彰闻言朝那报童一扬手,“给我来一份!”

接过这份散发出油墨味道的《越华报》,方柏彰急不可耐地展开来,卢君瑶也将脑袋探过来,俩人一起阅读发表在头版的义正词严的张治中声明:

“昨(13日)下午4时,日方军舰突以重炮向我闸北轰击,彻夜炮声不绝,我居民损失奇重,同时复以步兵冲出界外进攻我保安队防地,我方仍以镇静态度应付,从未还击一炮。现日方又大举以海陆进攻,我为保卫国土维护主权,决不能再予容忍,事至今日,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御侮救亡义无反顾。兹应郑重声明者,上海和平既为日方炮火所震毁,而我祖先惨淡经营之国土,又复为敌军铁骑所践踏,不得不以英勇自卫之决心,展开神圣庄严之抗战。本军所部全体将士,与暴日势不共戴天。五年以来,无日不中儆军中,以湔雪国耻,收复失地为己任。我十万健儿之血肉,即为保卫国土之长城!决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精神,扫荡敌军出境,不达保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

“张将军说的太好啦,这话早就该说啦!”

一股热血涌上脑顶,干天的豪气充斥在方柏彰血液里以及皮肤每一个细胞内。他一下将报纸塞给卢君瑶手里,“阿妹,我想做一个现代的岳武穆邓世昌,精忠报国投笔从戎,去打日本鬼子,你看怎么样?”

他灼灼的双目望着眼前的卢君瑶,此刻他早已经忘记了之前想要向她求爱的打算。

“柏彰你….”面对心爱的男友提出的这个要求,卢君瑶内心一下子变得极其矛盾复杂。她既不能也不该去拖他后腿,可是她也深知上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枪弹无情更何况是要面对这些年来在中华大地上肆意暴虐所向披靡的残暴日军,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要不先回去跟同学们互相商量一下,再做决定?”急切间卢君瑶忽然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她知道,光凭方柏彰一个人估计是无法成行的,不如先叫他冷静一下,再仔细掂量掂量,也许还会有所改变?

方柏彰点点头,“对呀,不妨回去问问老黎他们怎样。”

他朝夕阳西下的天际上打量一下,激动地说道,“不知老黎他们知道沪上战事后怎么想,对啦,我要马上回校跟他们见面!”

他们就这样匆匆分别。

“八一三”淞沪抗战的消息在石牌中大校园里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几天来到处一片沸腾之声,那些留在校内的或者提前返回的学子们天天追着阅读报纸刊载连篇累牍刊载的报道通讯,继上月“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又一波爱国激情在校园内被迅速燃点起来,在宿舍食堂里,时时处处充耳可闻学子们激越昂扬的呐喊议论声,黎子昌更是其中的活跃分子,这天他手里挥舞着一张刊载前线国军将士浴血奋战在上海郊区真如、大场一线的图片的报纸,大声说道,“前方将士以血肉之躯在抵挡侵略者,我们也是热血男儿呀,可不能只当一个看客,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位同学喊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天黎子昌经常熬夜活动串联,已经组织起一批学生发起募捐,在校园内以及大街上筹集了一大堆慰问物资寄往前线,这令他感觉很有成就感,可他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说,“咱们要效仿定远侯投笔从戎,岳武穆精忠报国,干脆报名参军直接上前线跟日本强盗干,怎么样?”

情绪激昂的学子们纷纷赞成连声响应他的提议。

早已跟黎子昌有了默契并且事先串通好的方柏彰随即问道,“上哪儿报名去呢?”

“燕塘那里不是有驻军留守处以及负责征兵事务的兵站吗,上那里一打听就行。”人群里有人大声说道。

“丢那妈,咱们现在就去,走吧!”黎子昌一挥手爆了一句粗口吆喝道。

刚才还是一片激昂的学子们顿时你看我我看你,经过短暂的犹豫斗争后,包括方柏彰在内的八名学生举起手来,于是黎子昌一行九人精神抖擞大步走出校园,直奔北郊燕塘。

这时候的市区大街上,到处挤满人,不少本地和外地的学生都在高唱宣传抗日的歌曲、表演活报剧以及演讲:

….

“高粱叶子青又青哟,9月18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呀!中国军队有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爱国的同胞们,日本鬼子占了我们的东四省还不罢休,如今又将他们的魔爪伸到华东,上海在流血呵,眼看我们的国土一天天被侵占,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被强盗蹂躏欺侮,我们能坐视不管吗!蒋委员长已经说了,战端一开,即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我们的一切可能去支援前线浴血抗战的将士….”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将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

….

方柏彰很明显感觉到,现在的广州,抗战的气氛跟一年前迥然有异,军警们看见上街宣传抗日的学生再也不会举起大棒加以驱赶,而是变得一脸尊敬,还大力协助维持秩序,简直亲如一家人似的。

时势造英雄呵,此时不起来更待何时!

几经周折打听,学子们找到位于燕塘一幢两层楼上的兵役科,一名军官告诉他们目前师管区尚未接到招收新兵入伍的命令,看见失望的神情弥漫在学子们脸上,那名领章缀两杠一星的少校军官沉思片刻又说,听闻粤北韶关那里的新兵训练补充处正在接纳新兵预备补充到前线战场上去,如果他们真的愿意从军,他可以帮忙替他们报名。

“不过你们要知道,上前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死人流血的,按照国民政府兵役法高中生大学生是可以免除兵役,你们主动要求从军精神可嘉,但是报名之前还请三思后行。”少校认真地补充道。

结果九名学子里头又有人打起退堂鼓,黎子昌以及另外两名别的系的学生坚定地报了名,方柏彰稍稍犹豫一会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音容,他可是方家的单传独子,母亲要是在场的话,一定死活不会同意自己上战场的,还有就是卢君瑶,自己上前线厮杀拼命,她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

“柏彰,”黎子昌的手拍一下方柏彰的肩膀,一双热切的眼睛盯在他脸上,昨晚上在宿舍里自己可是答应好的,一起参军上前线,事到临头懊悔迟呀,不能当衰仔,方柏彰一咬牙,看向少校军官说道,“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吧。”

回校路上,九个人分成了两拨,四名报名从军的走在前面,五名临时退缩的走在后头,一开始谁也没有搭理谁,快到校门口时,那些退缩的同学有人解释说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自己一定也报名,可是父母多年的养育尚未报答,不好一走了之,还需要回家跟他们再商量一下才妥当些。

“哼,商量?商量个屁!”黎子昌讥讽道,“你们这些衰仔倒会找借口遁词,谁没有父母双亲要侍奉赡养,可是都学你们那样,这个国家就没人管啦,只好叫侵略强盗肆意践踏蹂躏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姐妹啦!反正我是想好啦,忠孝两难全,国家危急关头必须先顾及民族大义,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青山处处埋忠骨。我要效仿高志航大队长那样,给小鬼子以迎头痛击,叫他们知道咱中国男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咱的女人也不是他们这些兽兵想蹂躏就能蹂躏的。”

“说得好!”方柏彰觉得同窗好友的口才越来越出色,不禁鼓掌喝彩道。

“哼,你先别唱高调,你舍得丢下父母,未必舍得丢下你那漂亮的女朋友吧,回头高丽娜眼泪珠子一掉,你就得乖乖就范当逃兵,走着看好啦。”有人不服气嘲笑道。

“这位同学你可要失望啦,”黎子昌淡淡然一笑道,“人家才不会像你这样自私,高丽娜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一定会支持我上前线打鬼子杀敌报国的,相反我要是一个胆怯懦弱之人,她才会看不起我离开我呢。”

第二天,带头从军的黎子昌一下子成为了校园内的名人,到处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称赞推崇。然而从报纸上刊载的消息看,淞沪战场的形势也变得越来越严峻,日军大批增援部队不断抵达上海,

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组建上海派遣军,以松井石根大将为司令官,率领两个师团的兵力陆续开往上海,大有进一步扩大对中国侵略战争的势头。日军增援部队在中国军队侧后方登陆后,中国军队已经无力消灭日军陆战队。

这天午后,方柏彰来到荔枝湾跟卢君瑶见面,将自己已经报名参军的事情告诉了她。

姑娘凝望着热辣太阳底下,荔枝湾河面穿梭来往的紫洞花艇默不作声。

“瑶妹,你说话呀。”方柏彰将手搭在她柔软的肩上说道,卢君瑶脸色略微有些泛白,眼皮也有点浮肿,秋水般明亮的眸子仿佛笼罩一层雾气,整个人似乎比以前消瘦了许多。

“你….这些天不舒服吗?”方柏彰关切地问道。

卢君瑶轻轻叹口气,“我这些日子老是睡不着,老做恶梦….”她说着将身体微微倚在方柏彰肩膀上,面带忧伤地凝视着天空。

方柏彰内心深处一阵悸动,不用问他都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一股愧疚的情绪油然弥漫心头,那是真正的爱侣才会有的担忧与痛楚呵!自己这一走,是不可能知道何日才能归还的,今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他一咬牙颤声说,“阿妹,如果….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可以不去。”

卢君瑶拭一下眼眶欲滴的泪水,摇摇头,“我以前就讲过,我是不会拖你后腿的,只是….只是你要走了,我这心里….难受得很。”

方柏彰惨然一笑道,“是呀阿妹,上前线拼杀,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随时都可能会为国捐躯,如果….万一我日后回不来了,你就另外….”

“别说了….”卢君瑶柔肠寸断,飞快用手堵住他的嘴巴,“我会等你一生一世,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落姑娘苍白的脸颊。

一丝幸福之情蔚然涌上心头,方柏彰一把抱住她的双肩,深情款款地注视着那一泓秋水似的眸子,“君瑶,要不….我们就结合吧,亲爱的,求求你,嫁给我吧。”

“现在?”卢君瑶略显吃惊地望着他,“你不要征求一下你家里人的意见?”

方柏彰摇摇头,“我乡下那里就一个母亲,我今生今世娶定你了,她是不会反对的,只是,你家里父母会不会同意我们?”

卢君瑶将脸儿贴近他的结实的胸口上柔声说,“我父母都会尊重我意见的,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强迫过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那太好啦,君瑶,”方柏彰上下打量一眼裹在一身剪裁得体的旗袍里显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的女友,“那我们现在就去艳芳照一张合影,寄回我家里给我母亲看,然后就算正式确定下来好吧?”

卢君瑶点头同意。

方柏彰又看看自己穿的深色立领学生制服,带点遗憾说,“只可惜你穿旗袍我穿学生服好像不太相衬呢。”

卢君瑶说,“我觉得你穿这身学生服也挺精神挺好看的,等以后我们正式举行婚礼,还要穿上大红的礼服那时再拍婚纱照也不迟嘛。”

方柏彰连连点头,“对对,这一张且算作是我们的订婚照,以后再拍婚纱照,走吧夫人。”

卢君瑶娇嗔地打他一下,然后如同那些摩登新潮女郎一般牵起爱人的手迈开脚步….

位于惠爱中路的老字号艳芳照相馆,当年曾因替孙中山大总统拍过照片而驰名省港,这对青年人在这里拍摄了他俩今生今世唯一的一张合影之后,便上附近不远处的惠如楼吃了一顿大餐,然后手牵手漫步在长堤看海景【旧时粤人称呼横渡珠江河为过海】,直到夕阳西下,江面上泛起金黄色的粼粼波光,这对恋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第二天中午时分,燕塘兵站那名少校军官打电话到中大校务处,让他们通知黎子昌他们四名青年,三天后到黄沙火车站乘坐列车前往韶关新兵补充训练处报到接受体检军训。

这天刚好是九月一日,学校开课的日子,四名即将踏上军旅之路的青年于是向校方办理了退学手续。

回到宿舍,方柏彰立刻收拾好铺盖卷,将个人用品打好包,然后准备去找卢君瑶,在此之前他还要去一趟艳芳照相馆取加急洗出来的照片,他已经来不及将自己订婚的事情再去征询母亲的意见,只好先斩后奏啦。

刚要出门,一抬头看见黎子昌无精打采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发呆。

“咦老黎,你怎么不去找高丽娜告别告别呀?”方柏彰略微诧异地问道,他看见黎子昌眼神阴郁,脸色似乎不太对头。

黎子昌一翻身坐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我已经跟她闹翻分手了….”

“啊——”这回轮到方柏彰吃惊了,他走近好朋友跟前,手搭在对方肩膀上关切地问,“前几天你俩不是还好好的嘛,闹什么别扭啦?”

黎子昌红着眼睛恨恨地道,“人家一心要当电影明星,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即将上前线生死未卜的人呢。”

“她不是很支持你精忠报国志向的吗?那天踏青的时候….”

“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焉知那时候她会不会心口不一唱高调呀,哼!”黎子昌一拳砸在床板上。

方柏彰心里暗暗感叹卢君瑶心思细密早有预见,唉,这种摩登时尚的女子那里靠得住的,如今看来一开始高小姐很可能就并不真心爱黎子昌,只不过玩玩而已。

他心里极其同情好朋友黎子昌,可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抚对方,搓着手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说她啦,”黎子昌拍拍他的肩膀,“卢君瑶知道你要上前线她怎么样啦?”

“我们….决定结婚了。”

“真的?唉,祝贺你老方,卢君瑶是个好姑娘呵,你将来从前线凯旋而归可要好好跟人家过一辈子。”黎子昌握住方柏彰的手说。

方柏彰坚定地点点头,“我会的。”

黎子昌又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个独子,你妈能同意你上前线吗?”

方柏彰笑笑道,“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相信我方家的祖先在天之灵会好好保佑我平安归来的,当然也会保佑咱们这些忠勇的大好青年人的,不是吗?”

“对呀,你快去吧,跟人家好好告别,咱们三天后再见。”黎子昌朝门外推着方柏彰。

方柏彰离开中大校园进入市区中心,先去艳芳取了三张合影照片,将一封事先写好的给母亲的家书连同一张照片塞进马路边的邮筒内,然后匆匆赶往女二中,他告诉看门老头要找人,老头说现在已经到了下学时间,你就在门口等吧。

不一会儿工夫,他就看见身穿一身湖蓝色罩衣黑色长裙斜跨书包,剪着椰壳头发型的卢君瑶随着一群同学走出校门。

卢君瑶也一眼看见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兴奋的潮红,飞快走到他跟前。

众目睽睽之下方柏彰大方地牵起她的温软的手,俩人并肩走在大街上。卢君瑶还有点少女的羞涩,她想挣脱他的手,“阿妹,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已经接到通知,三天后就要去黄沙火车站乘车北上韶关新兵补充训练处报到。”方柏彰用力握紧她的手说道。

姑娘的手立刻停止了挣脱,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喃喃道,“这么快….”

一股强烈的眷恋不舍的眼神盯得方柏彰心里一阵发软,“阿妹….我们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了。”

姑娘一下握紧爱郎的手,眼眶微微红了,“还有….黎子昌告诉我,高丽娜跟他分手了,之前你跟我说过的话….还算数吗?”方柏彰问道,心里不由得还收有点发虚,毕竟这是逼到眼前的现实,这一去也许真的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

他话音刚落,姑娘就低声却是坚定地说道,“柏彰,我们去找一个住的地方吧,好好的度过这宝贵的三天时光。”

一阵幸福袭来几乎使得方柏彰眩晕站不稳,“瑶妹你….不用再征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见?”他知道,这意味着姑娘已经决定将自己的身心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自己。

卢君瑶咬紧嘴唇摇摇头,“我已经十八岁了,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自己就能做主。”

方柏彰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卢君瑶也将书包里的零用钱拿出来,商量后他俩找了一间中等偏上档次的旅馆,开了一个双人客房….

晚上,这对激情过后的小两口相拥在床上,方柏彰将两张合影拿出来,“我们各自保存一张吧,想念的时候就看看,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咱俩就可以团聚在一起,那时候我就是凯旋而归的英雄,而你就是人群中那个美丽幸福的离人怨妇,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分离一直到死。”

照片上的方柏彰挺胸抬头男子汉气十足,却稍稍有点过于严肃拘谨,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卢君瑶则显得小鸟依人,眼神流露出一股忧郁之色,这并不像一张新婚合影,倒有点似两个刚认识不久的男女的留影。

卢君瑶接过他递过来的合照,方柏彰又示意她看背后,翻过来一看,上面用自来水笔工整地写着几行诗句: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四牡騑騑,

六辔如琴,

覯尔新昏,

以慰我心。

卢君瑶欣然一笑道,“你那张呢,我也写上几句赠给你。”于是提起方柏彰从上衣口袋取下来的笔,在方柏彰存留那张合照背后写道: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写罢,卢君瑶仔细端详着照片,不满地嘟囔道,“都怪那个摄影师傅半天都不摁快门,我表情都要僵硬了,照的一点不好。”

方柏彰将照片贴身放好却不以为然说,“我看过好多人的新婚合照都是这样,有几个很放松的?我父母当年生下我的时候拍的周岁留念照也是这样,在我父母脸上一点看不出什么喜悦之色,脸孔都跟这个差不多,我觉得反而有一种历史感,笑嘻嘻的照片嘛,等我凯旋而归的时候或者等你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再去拍吧。”

“你就喜欢儿子呀?那要是我到时候生下的是女儿呢?”

“只要是你生的,都行。”

“口不对心,你就是喜欢儿子,重男轻女,哼!唉,不过我是应该替你们方家生个儿子,你是家中单传独子,我要是光生女儿,你妈还不恨死我呀。”

“其实我妈这人也不是很难相处的,只不过乡下那里规矩多一点,另外也人多嘴杂是非多一些,你要是不习惯,以后等我回来还在省城这里住就是啦,眼不见心不烦。”

“嘻嘻,要不你上我们家住算啦,当一个入赘女婿。”

“行呀,我无所谓,不过我妈那里恐怕….”

“行啦,不说你妈了,说说明天我们上哪里玩去,说是三天实际上就只剩下两天,今天已经过去。”

“嗯,明天….咱们上白云山玩一天,后天我带你去逛先施百货公司,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给你算是当做新娘子的新衣服。”

“咱们一人买一件,你买新郎服我要新娘衣吧。”

“我不要,我要上前线杀鬼子,还带一件漂亮衣服干什么,都给你买就行。”

三天的宝贵时光转眼就过去,分离的时刻到了,这天一早,方柏彰睁开眼睛,卢君瑶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买回来了,有鲜虾拉肠,肉茸粉果,豆沙包以及艇仔粥,都是方柏彰爱吃的。

俩人吃早餐的时候谁都没有多说话,分别在即,心里都是沉甸甸。

吃完早餐,方柏彰将身上的钱掏出来,留下几元,其余全都塞到卢君瑶手里,“这些你留着以后作为零用钱吧。”

卢君瑶忽然想起昨天俩人逛先施百货公司时,卢君瑶想帮他买一件丝绸衬衣被他拒绝的一事,当时她看见他身上那件衬衫洗得都发白了,“不用,我听说到了队伍里有制服发给,何必花钱自己买呢。”方柏彰摇摇头道。

此刻卢君瑶明白过来了,原来他省下这钱就是为了留给自己,她不由得无比感动。卢君瑶长在一个小市民之家,父亲是一家商行的普通职员,长年身体生病吃药,目前还有一个小弟卢启平念初中,经济上有些吃紧,母亲每月没几个零花钱给卢君瑶。而方柏彰家却是大户,在乡下拥有百余亩良田,方母给儿子在省城的生活费自然比较充裕,在俩人交往之中,几乎每回都是方柏彰争着付款,可他又怕自尊要强的卢君瑶心里不接受,便在一些零头碎脑的消费上让着卢君瑶掏腰包,这些卢君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卢君瑶将手里的法币塞回给方柏彰,“你在队伍上肯定也有开销的地方,这钱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方柏彰不容分说把钱揣入卢君瑶襟下的衣兜内,“今后时局也许会变得艰难,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钱还是你留着,部队那里有军饷发,行军打仗也恐怕没地方花钱,咱俩已经是夫妻,你要听我的万勿推辞。”

卢君瑶只得顺从地点点头。

方柏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卢君瑶,“这里面是一只金戒指和一个翡翠玉镯,是我母亲为我的婚事准备的,将来要送给儿媳妇,暑假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悄悄给我物色好结婚对象,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写信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我母亲了,连同一张合影也寄回去,相信她会接受你成为我们方家的儿媳妇的,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上哪儿去找呀,这戒指和玉镯是我临走前从家里拿出来的,现在都转交给你吧,明年春节的时候,你要是有空就回乡下去看望我母亲她老人家一趟,我们方家一定会欢迎你的。”

卢君瑶接过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她才知道原来方家已经替自己的情郎物色好姑娘的事实,如今这戒指和玉镯便是自己与方柏彰爱情的信物以及证物,她必须妥为保管好,日后见到婆婆好拿出来,让她知道她儿子真正喜欢的人是自己,让她接纳自己呵….

黄沙火车站距离他俩住的旅馆不算太远,步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火车站的大钟已经过了九点一刻,离他们乘坐的那趟列车发车还有不到十五分钟,黎子昌他们三个同学早已到达并且已经由一名等候在那里的军官送进验票闸口内的候车厅。

看见姗姗来迟的方柏彰,他们举手示意他尽快入闸。

方柏彰向同伴们点点头,转过脸来柔声对卢君瑶说,“好啦,你回去吧。”

分离在即,卢君瑶的眼眶红了,泪光在明眸里闪动,“我看着你进去。”

方柏彰摇摇头,“你看着我,我会走不动的。这样吧,咱俩一起背转身去吧。到了军营我会写信回来的。”

卢君瑶强忍住泪水,用力点点头,她自己也知道目送爱人离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她轻轻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慢慢移动脚步朝着车站相反方向走。可当她迈出去不到五六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君瑶——”

卢君瑶当即回过头来,只见七八丈以外方柏彰张开双臂朝自己飞快奔来,卢君瑶也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一双有力的臂膀拥抱住她的身体,一个急促的饱含深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妹,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着我呵!”

卢君瑶的眼泪就像断线珍珠似的滴洒而下,她紧紧搂住对方,用呜咽的嗓音发誓道,“我会的,我会永远等你….等你回来的….”

此时此刻,她真的不愿意松开双手让自己心爱的人离去….

一个小时后,北上的列车早已隆隆驶离而去,卢君瑶仍呆立在原地,眼睛红肿地望着候车厅及站台方向,不久前那一幕情形还不断在她脑海里浮现,并且最终牢牢地镌刻在她心底深处,给她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

十天后,卢君瑶收到了一封方柏彰发自粤北韶关新兵训练补充营的来信,她急不可待地拆开信封,那一行行端正有力棱角分明的字体映入眼帘之中:

瑶妹如晤:

当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许,列车将吾等带到粤北韶关,新兵训练营距离韶关城区约十几华里处,抵达彼处已是暮色降临,一行四人被安排住进临时招待所等待明天早上的体检,招待所是一间用茅草临时搭建的大房子,双层的木架床,十分简陋,且四处透风,所幸现在还是夏秋季节,透风反而很凉快,若是隆冬季节恐怕冰冷难熬,不过既然从军就得做好充分艰苦之准备。以后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料必也是家常便饭,还是从现在起开始磨练自己的身体以及意志品质为宜。

翌日上午早饭前被带到卫生处接受入伍前体检,同来的黄焕章竟然被诊断出患有肝病,即被淘汰,最终只有余及黎子昌、刘东强过了关,旋即被分配到新兵二团一连。一连新兵多是最近陆续入伍,不过他们好像都是被抽丁来的,如吾等自愿参军者好像寥寥无几,下午每人领到一套灰布单军服,衬衣裤两套及皮带草鞋。

余幼时在乡下虽然也穿过草鞋,上学以后都是穿布鞋和皮鞋,骤然尚不太习惯,新草鞋有点扎脚,三个人当中刘东强从小在省城长大,未穿过草鞋,觉得很新鲜,可没过半天时间就觉得不舒服,想换上原先穿来的布鞋,连长告诉他以后只发给草鞋,劝告他还是尽早习惯为好。

是为余第一次穿上戎装,只可惜此处没有镜子更没有照相机,不知道戎装在身英姿在否?不过据黎子昌说,吾穿上军装比以前精神十倍,谓之天生一副军人形象,也不知他是否在恭维人。私底下观察,窃以为黎子昌穿上戎装似乎显示不出多少英武之气,他高高瘦瘦的身量,穿上深色立领学生服倒是尚有几分玉树临风之书卷气,不过此等实话余亦不好意思对他直言。

明天就要参加队列操练,下午放半天假整理个人内务,其实没什么可整理,一共就那么点行李,牙刷牙粉毛巾小卖部都有出售,只是此处距离韶关有点远,不方便外出逛街,只好呆在宿舍里闲聊,军营晚上九点熄灯就寝,亦不可给你写长信详谈。

即颂时祉

柏彰手泐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五日

卢君瑶读完信,心里一算,这封来自韶关的信件在途中走了九天才收到。

之后数日,她又陆续收到寄自韶关训练营的信件:

….

瑶妹青盼:

实兵训练一周,感觉异常辛苦难熬,毒日下暴晒汗如雨下,浑身上下透湿,还需学习步兵操典,射击教范以及野外勤务令等,这些都要烂熟于心,变成条件反射,将来在战场上才能娴熟运用之。至于术科方面更不好受,徒手教练及至持枪教练,凡托枪、下枪、举枪、装退子弹、上下刺刀、各种设计与各种行进,密集、疏开、散开等队形以及各种战斗教练,均需严格按照程序一一施行。

此间还要夜间演习、实弹射击、阅兵分列各项演训及检查。其中余最喜实弹射击,可惜每回射击不过四五弹,据闻整个训练期间只有十五发子弹供新兵训练,而且还是比照中央军训练新兵之标准,教官谓一发子弹的价格相当于三十五只鸡蛋或者七斤半大米,国家军费有限,故而如此。余之射击成绩每回在班上都能名列前茅,心中甚慰,亦颇受长官称赞,黎子昌则成绩不佳,经常脱靶,不过他也有优势项目,他的步兵操典科目动作很规范到位,有人私下议论说他是中看不中用,夜间演习他的动作也很麻利,余则讨厌此项目,盖因常搅得睡不好觉….

教授劈刺术的教官系特从西北军延聘而来,此君脾气暴躁却身手敏捷,对于动作不到位领悟力稍差的新兵动辄破口大骂,令人心畏,然其劈刺术确实了得,曾做示范一人单挑四名新兵,不到两个回合俱将对手一一挑翻在地。除步枪劈刺术外,他还教授大刀战法——破锋刀法,据称此乃当年二十九军之拿手绝技,曾令精于劈刺术的日本仔吃尽苦头。余思之,既然在劈刺术方面占不了便宜,不如在破锋刀法上下点苦功,庶几战场上或能有奇效….

省城近日一切安好否?据闻日本仔飞机不时飞来骚扰投弹,汝须小心防范懂得自我保护,勿使余挂念。话短情长,并请问候岳丈岳母大人金安。

敬候坤祺

柏彰谨启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十三日

….

瑶妹吾爱:

是为余在北上途中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盖因不知抵达前线后能否得遐写信),原定的新兵训练三个月的时间因沪上军情紧急而缩短为十五天,昨日上午,吾等两团新兵每人配发军毯一条斗笠一件,随即开拔登上军列启程前往上海,谓闻即将补充至一线作战部队中,虽在新兵训练期间曾有传闻谓淞沪前线中日双方因战事胶着不断增兵,战况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后方,心态怡然,此番匆匆开赴前线,生死未卜,不觉心动加速情绪紧张,夜难入眠,所幸身边尚有子昌与刘东强等互相鼓励….

此趟列车实为载货车皮,抬头可见天空,行驶时烈风呼啸而过,人只能或坐或躺,若遇上下雨天时,怕只好戴上斗笠缩起身体趋避之。余第一次乘坐火车远离桑梓之地跨越千山万水,却是奔赴战场卫国靖难,不由心潮起伏壮怀激烈,时时在心底默念岳武穆之满江红诗句,未知他日到底能否有壮志饥餐胡虏肉之辉煌一刻?不过据余观察身边同侪,大多沉默寡言,似乎少见豪迈之色,暗忖命途未卜生死两茫茫,内心忐忑实属人之常情,尤其彼等多抽丁入伍者,情绪低落愁戚亦是在所难免….

今日列车途经镇江常州各站,均未停靠加水,但速度稍稍放慢通过,因站台两侧挤满了欢呼送行之人群,内中不少青年学生,臂上佩戴慰劳队袖章,挥舞白旗,上书鼓励抗战标语,迎着列车高唱抗战救亡歌曲,场面热烈而感人,许多事先缝制好的装满慰问品的小布袋,内有毛巾布鞋袜子万金油八卦丹以及面包糕点等雨点般抛入车皮内,那一刻,虽未能互相交谈,但彼此却都成了心灵相同血脉相连呼吸与共的亲人挚友!瑶妹,余曾经幻想过,月台上人群里,汝亦站在彼处欢呼壮行,那该是一件万分幸福浪漫的事情,不过余坚信,再见重聚之日一定会到来的….

敬颂禔福并祝安健

柏彰草就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

君瑶:

此信系余在前线战壕内断断续续为汝所写,字迹潦草敬请谅解。昨日列车驶近奔牛镇车站,为防止敌机空袭,时开时停,直至下午五时许,才抵达昆山车站。乃下车徒步行进,于今日拂晓到达江湾新建成之市政府附近,旋即分配补充到各支部队。

余十分幸运地被分至中央军第八十八师二六二旅五二四团一营,八十八师乃全德械师,堪称国军精锐中的精锐,此番淞沪战事便系该师五二三团易瑾营所部在八字桥射出抗日第一枪,师长孙元良将军乃抗日名将,在“一二八”抗战中以庙行一战成名。

余先前一身灰色军装亦换成草绿色军服,装备也是最优等的,在许多友邻部队普遍佩戴圆形布军帽,肩扛汉阳造或者国产中正式步枪,反观八十八师全体官兵皆一律配发德式钢盔、德国原装进口的毛瑟步枪,骄傲自豪之情跃然而生….

然战争却是残酷无情的,战况之激烈实在令人咋舌,八十八师自开战短短一月以来,官兵已经伤亡过半数,兵员补充亦有两次之多,日机炸弹以及炮火之频繁与密集据不少老兵所云,实为生平罕见,许多官兵并非在与敌寇对战中伤亡,而牺牲于轰炸之中,整个战场恍如一座巨大熔炉,战况惨烈时我方投入之整团整营,甚至一师一旅人员经常数小时之内便拼光耗尽,国民革命军吃亏便在于缺乏空中火力支援及地面炮火强力覆盖,唯有以意志精神苦苦支撑,以血肉之躯组成壁垒壕堑,阻挡侵略者进犯的步伐,此乃吾等落后国家抵御暴日强敌之唯一途径….

初上战场闻枪炮声如霹雳如鞭炮密集鸣响,身边弹雨横飞血花绽放,心中不免惶恐抖瑟。然经过两天激战,已经慢慢适应习惯下来,生死一瞬间,掌控不由人,索性不去想它便罢。

由于在阵地上烧饭冒烟会引来敌机扫射轰炸,因而白天只能吃干粮,入夜方能吃到热饭菜,亦有不少上海市民冒着危险前来****,送来汤水食物等,殊为感人。余目前情况尚好,汝勿须记挂担忧,老天似乎特别眷佑,一小时前一颗炮弹呼啸坠落身边五六米处,然却是一枚哑弹并未炸响,班长谓余福大命大,而且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不敢多做他想,唯期盼此福气便是冥冥之中你我二人团聚有日,百年之盟永不相负!

顺致安好。

又及:黎子昌分配至同属中央军之第十一师,据传彼等所坚守罗店一带之战况亦十分激烈,伤亡颇为严重,只是无法打探到他的消息,另一名学友刘东强似乎被分配到一支刚刚配属到作战系列中的黔军部队,详情不太清楚,期盼两位同窗好运。

柏彰字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读完来信,卢君瑶无比的揪心与担忧,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能够接连收到前方来信,也说明爱郎确系无恙,便只好默默在心中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如今的日子,等待方柏彰的来信,几乎成了卢君瑶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与念想….

进入九月下旬以来,日本军机对华南重镇广州的空袭骚扰越来越频繁,日机不时从台湾岛或者珠江口外洋游弋的航空母舰上飞来,市区内包括中山纪念堂、黄沙车站以及中山大学等多处被炸。市面上还曾有小道传闻,说日军要从广州湾一带登陆作战云云,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刚开学不久,市内不少大中小学为免空袭伤亡,又都纷纷停课疏散学生。女二中也停了课,卢君瑶的同窗好友蒋文婷邀约她到自家位于河南郊区的住所暂住躲避,卢君瑶的父母也主张女儿到那里去,因为卢家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挖一口防空洞实在是太过狭窄,容不下一家四口藏身。

卢君瑶到同学家躲了几天,心中惦记着方柏彰的来信,趁着国军广州空军起飞迎击对手,日机气焰稍稍有所收敛之际,又从河南岸跑回市区中学内。

这天,她又接到方柏彰的一封寄自上海的来信,不过这封信不是在前线战壕写来的,而是在野战医院那里,因为方柏彰作战负伤,被送进昆山的野战医院:

….前日中午,一颗流弹击中余右侧大腿,所幸是贯穿伤,应为日本仔的三八式步枪所致,虽流血颇多却并不算严重,经战地卫生兵紧急包扎后离开火线送往医院治疗。通往昆山公路上来往之车辆络绎不绝,其中有运送伤兵及军需物资,亦有不少乃市民自发驾驶为前方运送慰问品,殊为有趣的是,余所搭乘的车辆,驾车者系一身穿黄军装十七八岁之美少年,起初以为是运输队司机,后来听其声音却是女子,原来竟系一名童子军,自告奋勇驾驶卡车运送伤员往返前线与野战医院之间。

余至为感动,问之,方知其芳名胡亚楠,高中二年级学生,乃富贵人家千金,驾驶自家家族企业车辆支援前线,下车后她还搀扶伤员到医院门口,令余颇有感触,我中华虽属落后孱弱民族,但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同心协力抵御外侮,一定能将残暴强大的侵略者驱逐出去!

余在医院里一切安好,勿念勿念,不过倘若今后战事一旦吃紧,部队及医院会随时转移,不一定能及时写信告知。至嘱:汝明年中学毕业,如有机会可尽量争取上大学,万一将来局势混乱,可偕同你全家到乡下投靠吾母,粤中一带或许不易为战火所波及,余亦写信关照过,相信她老人家定会妥当照顾汝之家人….

卢君瑶注意到,信件最后落款日期是十月十三日。而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信件足足在途中走了一个月,就在昨天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已经宣布沦陷,上海市长俞鸿钧在报纸上发表了《告上海人民书》: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卢君瑶泪流满面,心中无比哀恸,报载此番淞沪会战,国军前赴后继相继动用七八十万大军,却最终丧师失地,将大上海拱手相让!

而前些天来报纸上丝毫未见刊载战事吃紧之消息报道,连篇累牍都是“国军将士连日浴血奋战遏寇攻势,继而转移有利阵地进一步御敌,目前我防线固若金汤”云云,如此看来这些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数十万大军已然兵败如山倒,情势一发不可收拾,更为要命的是,她的爱人方柏彰也从此失去了音讯,在这乱纷纷的溃退败兵中,他到底有没有危险?腿上的伤痊愈了没有?

卢君瑶忧心如焚。

初冬季节,报上的内容开始接连报道南京保卫战方面的消息。气焰嚣张的日本侵略军八个师团从三面围攻金陵,以国军溃败之师能守住这座危城吗?从报纸字里行间,卢君瑶不难察觉出重重的危机….

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十一月二十日,蒋委员长宣布国府迁都重庆,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之后数周内,占领京城的日军屠杀了数十万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军民….

卢君瑶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来,她不知道方柏彰是否在医院伤愈出院又返回前线,是否跟随八十八师参加南京保护战?如果是那样的话,南京城陷落后他会不会困在其中,有没有成为战俘遭到屠杀?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一九三八年,方柏彰依然音讯全无,卢君瑶的担忧与日俱增,而此时广州城也越来越动荡,一方面抗日浪潮一波卷一波袭来,不少机关学校工厂企业纷纷停工停课加入其中,另一方面,一些日本人收买的奸细也到处散布谣言动摇人心,市面上各种小道消息四起,令人对抗战前途产生不少疑窦惶惑。

而一月下旬以后,沉寂一个时期的日本飞机又再度猖獗起来,广州和粤汉铁路广九铁路沿线各站,以及郊区许多工厂都相继遭到空袭,尤其到了五六月份,日机空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五月二十八日至六月九日一连十三天,日军出动飞机三百四十余架次,对广州城轰炸达到三十余次,炸死炸伤平民五千余人,炸毁房屋三千余栋。

(中央社广州六月六日电):敌机滥炸粤市区,今已及旬,其疯狂程度有增无已。今日上午敌机四十一架又大举来犯,一部分迳窜入市,先后在繁冲地带投弹约百枚,倒塌房屋七百余栋,死伤市民两千余人,灾区遍于全市,厥状之惨,远非数日前所能比较。而被炸地点均远离军事机关,为世人所共见。甚至法国杜美医院亦惨遭落弹,死伤之平民,其悲惨之情况,尤非褚墨所能形容。计自八时许,敌机十六架来袭,五架藉浮云掩蔽,向市东方面进扰,在文明路、西横街、东川路、培正路、合群路等处投弹三十余枚….十时,即有十架飞入市区….敌机在市中心区之光孝路、惠爱西路、花塔路、将军西路、丰宁路、嚼爱中路,汉民中路,大南路、西横街,仙湖浚惠苽东文德路,文明路,永胜路,东川路、暮兴路、合群路、光复北路、长庚路、一德路、靖海路、五仙路、中华南路一带往返投弹,并用机枪扫射平民,先后落弹五十余枚,弹声震天,烈焰腾空….

在这次空袭中,卢君瑶的家人也不幸罹难。当救援人员从一片废墟瓦砾中抬出她的父亲时发现,人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她的母亲则身负重伤,三天后在医院也去世,而她那停课在家的小弟卢启平连尸首都找不到,因为清理工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结束,现场挖掘出二三十具血肉模糊残肢破碎的尸体实在难以一一分辨,只好一并火化掩埋掉….

卢君瑶在医院守候奄奄一息的母亲直到断气,临终前,卢母拉着她的手,叮嘱女儿去投奔夫家婆婆那里,要好好地活下去….

一日之内,卢君瑶身边所有的亲人尽数离世,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苟活于世,而新婚离别的丈夫方柏彰仍是音讯渺茫生死未卜,这沉重的打击几乎使得她摇摇欲坠精神崩溃,同窗好友蒋文婷将哭得昏沉沉的卢君瑶再度接到河南郊区自家住下,温言抚慰希望能帮她走出哀恸,可卢君瑶却浑浑噩噩水米不沾,终日以泪洗面,任凭人怎么劝说都不起作用,就在她整个人万念俱灰之际,蒋文婷从学校那里给她带回来一封寄自上海公共租界旁的四行仓库阵地,辗转数月才收到的方柏彰来信。

信件的落款日期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看完信件,卢君瑶才知道原来自己魂牵梦萦的爱郎已然腿伤痊愈重新返回部队,那时候国军已经大部分撤到苏州河南岸,仅留下八十八师五二四团一营坚守在北岸原师指挥部四行仓库,继续阻敌。

信件写得慷慨激昂,因为这是四行仓守军最高长官谢晋元令手下全体将士留给亲人亲属们的诀别书信,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气概。

卢君瑶却是又惊又喜,因为失去音讯半年多的丈夫到底有了下落,而且有关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的英勇事迹,早在去年十月底就已经在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弄得老幼妇孺人所共知。

她还知道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四昼夜,毙伤敌寇数百,最后撤入公共租界的事迹,而且据说还有一部分负伤勇士转入租界医院疗伤,滞留一个时期后又安全脱险归队。(当时为鼓舞民心士气,有关八百壮士伤亡的情况基本不提及)

也就是说,方柏彰已经不可能随部队参加到南京保护战,目前的处境要不就是依然羁留在英国租界内,还有就是顺利脱险归队,至少他极有可能仍活着。啊,只要他还活着,就有与自己重新团聚的可能呵!

仿佛注入一剂强心针,卢君瑶又重新恢复过来了,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来,刷牙洗脸,喝粥吃饭,手里紧紧攥住那封不啻于使她起死回生的家书,一遍遍读个没完,泪水不断从苍白的脸颊上流淌而下….

“文婷文婷,你说….现在他到底人在哪里呢?”

她经常这样追问好朋友,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呀,他此时已经逃离了公共租界,已经返回部队里啦,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很快就会再接到他来信的啦….”蒋文婷这样不停地安抚着好朋友好姐妹。

“真的吗?那他为什么这么久还不给我来信,都有半年多时间了呀?”卢君瑶期盼地望着好朋友又追问道。

“现在….到处都乱糟糟兵荒马乱的,有的地方都断了邮路,哪有这么快呀,你看那上一封信不是在路上都走了半年多嘛,耐心等着吧,一定会来信的。”蒋文婷心里凄惶无主地随口应付道。

“那….我只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呀?”

“唉,”蒋文婷长叹一口气,愁眉苦脸地接着道,“谁知道能不能一直等下去呢,天知道那些该死的日本仔会不会打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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