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白毛旋终于停了。
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人们。
房东大娘领着十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把早没了和尚没了香火的香云寺彻底收拾了个干净,八间禅房的火墙,一座大殿的地炉烧了个滚烫,大殿后头的三间摩诘精舍,也就是主持居住的那个地方,也烧热了土炕,烧红了火盆。又把窗台门框桌椅板凳炕席炕沿擦得干干净净,看看再也没什么事,一伙人才说着笑着离开。
晚上,八路军就住这里啦!
本来,住在老乡家很好的,可是因为烧柴问题,军民发生了争执,争执得很厉害,简直没有一点调解的办法啦。天气冷,要烧炕,要烧火盆,八路军说给钱;乡亲们说,一把烧柴,算个啥呀,非不要钱,怎么给也不要;八路军说,这样吧,我们上山砍柴,乡亲们藏了柴刀斧头,硬是不借给他们使。说,你们打仗,训练,还要操练民兵,给识字班上课,给老乡挑水、扫院子、劈柴,太累了,上山砍柴的小事儿,我们包啦。谁也说不服谁,谁也不肯向谁让步,竟然到了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争执来争执去,村干部和区干部商量,决定八路军不再住老乡家,移居香云寺。谁想,刚刚做了决定,乡亲们就背来了柴火,一家一背、两背、三背地往庙里送,半个上午就送来山也似的一堆。送柴火的人说了,还要接着送,非要把香云寺烧得像个热火罐,比各家各户还要暖和。
晚上,分散到各村执行任务的战士们就要回红旗营住宿啦。
刚出庙门,迎面来了一群身穿重孝的妇女。走在前头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客气地打着招呼问:“大妈,八路军是不是驻你们村啦?”
房东大娘停下脚步,打量着她,反问道:“找八路军呀,你们是哪个村的?”
“哪个村的都有。大妈,我们可不是坏人啊,你看看哪个像獐头鼠目的汉奸……”小媳妇不笑自带喜兴地说,“我们找八路军有事儿呢,真的!”
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她们真的不像坏人,大娘说:“八路军呀,一个都不在,各有公干。你们呀,跟我来……”
进了庙,进大殿,大娘指着一排长条板凳说:“就在这里坐等吧,没准半下午就回来啦,也没准掌灯时候才回来呢。”
说着,从门后提出一桶凉水,手里还拿着个水汆子,说:“想喝水呀,自己烧,长条案子上有碗。我还有事儿呢,先走了啊。”
大娘走了,却留下了几个小媳妇,立在大殿门口,给她们站了岗。
等了一会儿,大概有点不耐烦了,出来一个小姑娘,问站岗的小媳妇:“大姐,你知道八路军去哪儿了吗?我们真的有急事儿呢……”
“远的十几里二十里,近的五六里七八里,往东往西往南往北都能找到。”给一伙村妇站岗,本来就不乐意呢,小媳妇起了把她们支走的心。
“真的假的呀,大姐?你可别骗我们,有急事儿呢,真的有急事儿。”她有点不信地问道。
“真的不骗你,他们都分散开啦,十几个人一拨,去哪个村的都有,不难找到呢。”
一伙子出了大庙,刚走到村口,就看见秦琪、刘春云几个远远地走了过来,二十几个妇女呼啦啦跪在了雪地上,一个带头,后面的紧跟上,齐声喊道:“八路同志,我们要参加……八路同志,给我们发枪……八路同志,我们要打鬼子……”
一边走一边说话的几个人吓了一跳,秦琪赶紧跑上来,拉起跪在最前头的那个小媳妇,呵斥道:“跪什么呀,有话说话,有苦诉苦,都给我起来,站起来!”
一伙子大喊大叫的妇女蔫蔫地站起来,闭紧了嘴巴,有点发憷地看着怒火燃烧的秦琪。
“跟我走,大冷的天,冰天雪地的,居然下跪,你们也想得出来!”
二十几个妇女跟着秦琪走进了暖烘烘的摩诘精舍。
这里已经成了秦琪和四个女兵的住处。
坐在烫屁股的热炕上,秦琪说道:“说说吧,你们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当八路,为什么要我发枪,为什么要打鬼子?都说说吧……
刚才还大喊大叫的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哑了口。
“谁带个头啊?不是要我发枪吗,不是要打鬼子吗,咋就连话都不敢说啦……”秦琪用起了激将法。
“我先说说。我是胡家杖子的,姓齐,小名叫三妞。”
事情还得从獐子沟惨遭鬼子毒手说起。
獐子沟惨案三千多百姓罹难,消息传开,獐子沟嫁到了各村的老老少少姑****急了眼,第二天就有人冒着白毛旋赶回娘家奔丧,跑的最快的就属齐三妞了。还没走到村口,齐三妞傻了眼,偌大个村子竟然烧成了一片灰炭,一片瓦砾,三千多口没剩下一个活人,连条丧家的狗都没了。她一步一挪,一步一蹭,到了冰河拐弯处,看那座山也似的新坟。新坟三间房那么高,周遭三亩多地大,修理得规规整整,坟前立着门板也似的木碑。齐三妞识字,但也不多,十个墨笔大字“獐子沟村民众罹难者墓”中她只认识“獐子沟”三个字,“平北军区八路军某部立”中她只认识“八路军”三个字。虽说只识得六个字,却不影响她的判断,是八路军殓葬了被难的父老乡亲。
灭门之仇,该怎么报啊?
葬殓之恩,该怎么报啊?
齐三妞软软地跪倒在木碑下,放声大哭,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天昏地暗。
一直哭到筋疲骨软,神志模糊,再也没有力气,人就要昏倒之时,耳边听的隐隐约约也有哭声,嚎啕中还有悲愤的倾诉。
“……爹呀,妈呀,哥呀,弟呀,你们的大仇,八路军给报了啊,后沟里躺着五十多个两脚畜生,都是八路军杀的啊……这可是獐子沟屠村的刽子手啊,贼孙们正躺在后沟,狼也撕狗也啃呢,没有八路军,大仇不得报啊,没有八路军,你们死不瞑目啊,没有八路军,天不开眼啊……”
齐三妞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说,屠村的刽子手都打死啦,八路军打的?”
听见有人问话,哭诉得正上劲的女人回过头来,说:“可不是八路军打的嘛,五十四个一个没跑掉,完了还捡走了长枪短枪一大堆……”
“八路军……八路军过来啦?”齐三妞紧接着问。
“可不是咋着,来了好多好多人哟,听说十个村、八个村的,都住满啦!”
“八路军啊……这样的大恩,这样的大德,可让我咋个报啊?爹啊,娘啊,你们给闺女出个主意啊,把你闺女一片一片切了肉卖钱,也报不了这么大的恩,报不了这样的大德呀……”齐三妞也连哭带诉说地唱了起来。
“你刚才说八路军捡到了一大堆长枪短枪?”旁边有人问。
“可不是咋的,打完仗八路军一人两杆枪三杆枪的背着走的,我男人猫在桦树林子里亲眼看见打仗,亲眼看见撤走的。”
一伙人都顾不上哭了,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
有的说:“咱找八路军去,跪下来求他们,不能这样就算完了啊,鬼子杀了我们三千多人,怎么也得拿三千条命来换!”
有的说:“回家就变卖家产,全拿出来交给八路军,让他们买枪买炮买子弹,买粮买肉买军装,人多多的,枪多多的,身子骨壮壮的,可着劲得杀鬼子。”
有的说:“从今以后啊,咱就听八路军的,让参加妇救会就参加妇救会,让上识字班就上识字班,让拥军优属就拥军优属。”
有的说:“我家男人当民兵去,我家儿子当儿童团去,我当妇救会去。从此以后啊,我们一家子全抗日。”
听着,听着,齐三妞站了起来,大声武气地说:“我啊,当八路军去,扛上枪,自己给自己报仇,自己给自己雪恨!”
“三姐,带上我,当八路去。你说的没错,自己家的仇,还是得自己报。”有人呼应道。
“对,说得忒有理啦!那么多鬼子,光靠八路军,一时半会儿,哪儿杀得过来呀。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呢……”跟着又有呼应的。
“三姑,你带个头呗,找八路军去。我就跟着你啦……”
齐三妞没精神分辨冲着她喊的是个谁,就答应了:“行,我们一块儿去。等我回家跟婆婆说说,让她给儿子再找个女人吧,庄户院儿的小日子没法过啦……”
“三姑,算我一个,咱当八路打鬼子去!”又一个喊着姑嚷嚷的。
“当八路去,八路军要女兵吗?”有人提出了质疑。
“古时候,有花木兰、穆桂英,八路军不比古人能啊?”立刻有人反驳。
哭的也不哭了,嚎的也不嚎了,更多的人参加了争吵。
“来家里找我的一共六十多个,哭着喊着要当八路,好像我已经是八路的人啦,我就能做主,收下她们似的。”齐三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秦琪点了点头,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六十多个人,小的太小,老的太老,最小的十三岁,最老的四十六岁……我挑挑捡捡,太老的不要,太小的不要,选了二十四个。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三十二岁,剩下都打发她们回了家。”齐三妞接着说。
“怎么能这样呢,齐三妞同志?愿意参加抗日的,都应该带来啊,抗日咱还怕人多吗?”秦琪故意板起脸来,指责道。
“那,那可怎么办呀?我回去再把她们喊来?”齐三妞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样吧,大家都回去。两件事,一个是给家里头的人,婆婆、公公、男人、孩子做工作,讲清楚我们从家出来,是抗日,打鬼子,请他们多多支持,不拉后腿;还有一个是愿意参加抗日的,统统带来,谁都不能落下。三天后,正午一过,香云寺集合,到时候不来,就说明你后悔啦,不愿意来啦。怎么样?”秦琪望着大家问道。
“行,听教导员的,三天后正午一过,肯定都来。”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还有,得让家人送着过来啊。没人送,说明没做通家里人的工作,还是不要啊。”
二十多个妇女“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