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章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想把自己刚刚的经历从脑子里赶出去,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越是想赶走的,越是赖在那儿不走。
就是在今天下午,他在听了芦花捎来的口信以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改变了今天下午的教学计划。让孩子们背书,自己则走出了祠堂大门。就在走出祠堂大门的那一瞬,他的心里还犹豫了一下:自己走出这一步,会不会是走向一个深渊?这一去会不会毁掉自己读书人的名声?可那只是一瞬间的犹豫,那犹豫对他的行动并没有发生任何妨碍。只是他在迈出门槛的时候,一只脚稍微一迟疑,然后便迈了出去。
走到大街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是不时地拿眼角的余光踅摸着,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自己。人们大都还在田里割麦子,人们割了麦子便用小推车推到麦场上去。麦场也都在村外,这个时候的人们不是在麦地里,就是在麦场上,或者是在麦地和麦场之间的路上。街上根本就没有闲人。只是大街两旁的店铺里有老人或者孩子在照应买卖。此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词儿:做贼心虚。
在课堂上,他让学生自己背书的时候,只要他发现有学生偷偷地拿眼睛来看他,他就会狠狠地瞪那个学生一眼。他还警告他的学生们说,如果你好好的在那儿念书,何必拿眼睛偷偷地看老师呢?只要你拿眼睛偷偷地看老师,就说明你没有认真地念书、背书,你那是做贼心虚。这样一来,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就老实了许多。想到这儿,他在心里笑了,看来,一个人只要是做贼,想不心虚是很难的。这样想着,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向大街的西边看了一眼。李有财的酒坊就在东西大街上,在祠堂的西边。他出了祠堂门向东走,并不路过李家酒坊。可他心里仍然害怕李有财从酒坊里出来看见他。这就是做贼心虚啊!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出了英庄的东西大街,走上了东马道。
三里庄在英庄的东边,三里庄的人迁来的比英庄晚。当时他们就在英庄的东边相距三里住下来。以后起了个庄名就叫三里庄。但是,随着英庄人口的增加,村庄也在不断扩大。英庄由于是临河而建,所以人们建房子的时候,自然就沿河往东往西延伸。这样一来,村庄就东西长、南北短。三里庄也是这样。经过几百年的扩建,实际上英庄和三里庄之间的距离只有二里路了。马文章走出英庄,走上东马道,三里庄也就在眼前了。很快他便走进了三里庄,又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李有财的家。
李有财的老婆赵兰秀脸上堆起了笑,把马文章迎进家门。马文章觉得赵兰秀的笑容有点异样,这只是稍纵即逝的感觉。转念一想,他的心里就释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约会,怎么会笑得自然、笑得灿烂呢?
李有财家的大门冲西,进了大门,会看见有五间正房,在东边还有一个东厢房。
进了院子才知道,赵兰秀是请他帮忙推碾的。那个东厢房就是。碾坊。
在大荒洼,人们把小麦、玉米、高粱,还有豆子什么的,磨成面粉,有两种工具,一种是磨,一种是碾。每个村里,都有磨坊或者是碾坊。磨坊或者碾坊大都是在村头上,由村里人凑钱建起来。小点儿的村子,往往就只有一座磨坊或者碾坊。三里庄就只在村西头的街边有一座磨坊。像英庄这样的大村子就有两座,在村西头有一座磨坊,在村东头有一座碾坊。
谁家要磨面粉,就用口袋装上麦子什么的去推磨或者推碾。当然,这就有个先来后到,去的晚的,就得等。如果碰巧去的人家多了,还得排队等。排队等,不仅耽误事儿,有时候还会起纷争,常常因为有人加塞吵起来。
有钱的人家为了自己方便,免去排队之苦,就会自己家里安一盘磨或者一盘碾。大多数也是安在天井里。只有很有钱且家里房子多的人家,才会在屋里安。
李有财家有了钱以后,就在东厢房里自己安了一盘碾。这样一来,什么时候要磨面都行。在三里庄,自己家里有碾的也只有他这一家。就是在整个大荒洼的这十几个村子里,在家里能安得起磨或者碾的也不多,能安在屋里的,不过三四家。
赵兰秀对马文章说:“先生,昨天刚刚打下新麦子,芦花就吵着要用新麦子磨面蒸馒头。她爹天天忙得连一点空都没有,推碾这个活儿我一个女人家又干不了。这不,想起来请您帮个忙!”
马文章从来没有推过碾,小时候家里让他一心一意读书,好考取个功名。等他考中秀才以后,那就成了有身份的人了,更不用做这种力气活了。结婚成家以后,像推碾这样的重体力活也是他老婆和别人家搭伙干。虽然没干过,但是他却经常见别人干。现在,有漂亮的女人请他帮忙,对他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走进东厢房,赵兰秀早就都收拾好了。两个人便开始推碾。一边推着碾,马文章一边想着从何处说起。古语说,书到用时方很少。马文章书读的倒是不少,但是,他读的那些圣贤书,是用来考功名的。里面并没有教人怎么勾引良家妇女的内容。虽然读书人私下里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那是说通过读书考取功名以后,就会既发财,又有娇妻美妾的。可惜的是,马文章生不逢时,就在他考中秀才,再想继续参加科考的时候,慈禧太后突然就听信了洋务大臣的话,废除了科举制度。他知道那些洋务运动对国家富强是有好处的。你们可以搞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可干嘛要废除科举制度呢?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塞牙。辛亥革命把清王朝推翻了,连他的秀才身份也没有了。马文章读过很多书,也懂得很多道理。他自然知道民主共和比封建君主制要进步,可是,那个民主共和虽然对整个社会的进步有利,但是对他马文章来说,取消了他的秀才身份,他觉得就很不应该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赵兰秀忽然问他:“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马文章猛地醒过神来。他赶忙说:“没什么,我想读书的事。”
赵兰秀“噗嗤”一声乐了:“先生,您一边推着碾,还一边想读书的事情。我真不该麻烦您干这些粗活,耽误您读书……”
马文章赶忙打断赵兰秀的话:“你说哪里话,能给你帮上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赵兰秀用笤帚从碾盘边上往里面扫了扫麦子,低着头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先生真是个好心人。”
就是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一下子把马文章给堵住了。别说马文章还没想出来怎么往下说,就是想出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说了。
刚推了一会儿,马文章已经气喘嘘嘘了。那碾磙子明显的慢了下来。
赵兰秀见马文章推的吃力,便主动地加了把劲儿,碾磙子虽然仍然很慢,但是却减轻了马文章的压力。马文章待气儿喘匀后,刚想张口说话。赵兰秀却突然问起了芦花学习的情况。马文章只得简单的说了说。说完了芦花的学习。马文章刚想把话往他心里想的那件事上引。赵兰秀又提起了别的话题。
马文章心里很着急,可他又不能不接赵兰秀的话茬。因为那样会更尴尬,对他的事更不利。
由于他很少干体力活,再加上心里着急,不一会儿,他就淌下汗来。他觉得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湿了长衫。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尽快争取主动。
还没等马文章争取到主动,院门响了。
本来东厢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一听到院门响,赵兰秀立刻放下手中的笤帚,走出东厢房。在走出东厢房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马文章一眼。那一眼里好像包含着许多要说的话。但是,是什么话呢?马文章解读不出来。赵兰秀在看了马文章一眼之后,顺手把房门带上了。
马文章从门缝往外看,看见从院门走进来的是李有财。他的脑子里面忽然就一片空白。
李有财走进门,见赵兰秀从东厢房出来,便问:“你在干啥呢?”
赵兰秀说:“芦花吵着要吃新麦子饼,我在推碾呢。”
李有财:“你一个人咋能推得动呢?”
马文章听见李有财的这句问话,明明是在问赵兰秀,可他觉得是在问他。他心里想,这下坏了,引起李有财的怀疑了。如果赵兰秀一紧张答不上来,李有财来东厢房一看,就什么都露馅了。
赵兰秀倒没有紧张,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她还笑了一笑,很轻松地说:“我借来九叔家的驴拉碾呢。”
马文章一听,虽然赵兰秀把他说成是驴,他也顾不得埋怨,心里反而一阵窃喜。暗暗称赞赵兰秀心眼来得快。可接下来,马文章的一句话又把他吓了一跳。
马文章说:“你一出来,那畜生就偷懒,怎么不拉了呢?我去看看。”
马文章刚才推碾流的是热汗,现在却变成了冷汗。他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弓腰用力地推碾。
那个沉重的碾磙子又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李有财止住了脚步,可他并没有到北屋里去。他走到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下。在那棵枣树下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还有一个小杌子。李有财在小杌子上坐下来。从小方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可他并没有把那一口茶水咽下去,而是又向着院子里“噗”的一声喷了出去。然后说:“这天真热!”
在碾屋里拼着力气推碾的马文章,此时早已干得嗓子眼里冒烟,李有财把水喷到院子里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这个时候却不可能喝到一口水,甚至连停下来休息一下也不敢。
李有财又说话了,他说:“你把东厢房门掩得那么紧,那驴就不嫌热吗?”
这话是说给赵兰秀的,可马文章却觉得那是在骂自己。
赵兰秀说:“驴是畜生,又不是人,管它热不热呢?”
马文章虽然连热带累,早已是头昏眼花,大汗淋漓。可是赵兰秀的这句话他还是听得很清楚。赵兰秀的这句话像一记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心上。他的身上虽然热得像在蒸锅里似的,他的心却好像放到了冬天的冰雪里一样,拔凉拔凉的。他盼着李有财快走,可李有财喝着茶水,却和赵兰秀说说笑笑。好像他在这个时候来家并没有什么事情,就只是为了和老婆打情骂俏。
李有财终于走了。
赵兰秀敞开了东厢房门。马文章踉踉跄跄地走出东厢房。外面的天虽然挺热,可与屋里相比,却是凉爽了许多。至少,在马文章走出屋门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凉爽的风。
赵兰秀看到马文章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脸热得通红,整个人像要虚脱了似的。她的心里突然觉得不忍。她赶紧说:“先生,你到树下凉快一下,喝杯水吧!”
马文章不敢看赵兰秀,他低着头,站在院子里,愣怔怔的。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给赵兰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得罪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腿走出了李有财家。
马文章走了,赵兰秀却愣在了天井里,她站在那儿,阳光很强,很热,可她就站在阳光里。她在回想着马文章临走时那想要虚脱了一样的模样和奇怪的举动。她的脑子里乱了。
回到英氏祠堂,马文章站在院子里,他的腰杆不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了,而是像要断了似的。他那瘦弱的身躯简直托不起那颗沉重的头颅,整个人好像矮了几寸。
他站在院子里,站在五月炽烈的阳光下。开始,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后来渐渐地清晰了。他把今天自己的遭遇仔细地想了一遍。这个回顾虽然是屈辱的,是痛苦的。可他还是禁不住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赵兰秀和李有财商量好了的。自己钻进了人家设计好的圈套中。李有财半路回家,什么事也没做,甚至连一句重要的话也没说,人家回家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羞辱一番。
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被人家骂做畜生。这是怎样的屈辱啊!可他自己知道,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自己。接下来呢?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迟早会被人们知道,即便李有财和赵兰秀都不说出去,人们也会知道的。自己的名声毁于一旦,可后悔已经没用了。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加给他的一切。
马文章走进西厢房,在太师椅里坐下来。他的学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慢慢地磨着墨,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封信。等墨迹晾干,很认真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用镇纸压住。然后就像一具灵魂出窍的空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冬雨发现了先生的奇怪,太奇怪了。以前虽然看得出他很瘦,但是那身衣服穿在身上还是挺合身的。可今天再一看,那件长袍里面空荡荡的。好像他身上的血肉都在那个不长的时间里飞走了,长袍里面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像什么?冬雨想,像麦地里的稻草人。他忽然就很担心他的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