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秋原从荒洼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英方儒打发伙计到李家酒坊叫李有财,让他到英秋原的枣园酒馆去商量事儿。伙计走进酒坊的时候,见李有财铁青着脸,坐在那张记账用的黑漆方桌后面。伙计把族长的话说了。李有财的反应却让小伙计感到有点意外。
谁都明白,眼下李有财最迫切需要见到的人就是英秋原。最想听到的就是英秋原带回来的消息。他听到伙计报信,应该激动地一下子站起来。就是从那张桌子后面一下子跳起来,小伙计也不感到意外。让小伙计感到意外的是李有财既没有站起来,更没有跳起来,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没有变化。脸还是铁青着,人还是呆呆的。小伙计考虑着是不是李老板没听见呢?是不是再说一遍呢?正在这个时候,李有财说话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嘴角动了动,从他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哦。”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回轮到小伙计发呆了。他呆愣愣地站在李有财的面前。过了一会儿,见李有财还没动静,小伙计心想,李老板大概让昨晚的事儿给吓傻了。他转身走出去。在走出李家酒坊门口时,他还叹了一口气。
李有财并不是吓傻了。他现在正在为难。昨天晚上,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今天凌晨。等英秋原带着钱走进大荒洼的时候,李有财觉得天不早了,英方儒毕竟是年事已高,便也告辞了。他回到酒坊的时候,赵兰秀和芦花都还没有睡,他知道,娘俩正在等着他呢。
他一进门,便说:“英秋原带着钱到大荒洼里去找周生水了。你们放心,凭老族长的面子,再加上那二百块大洋,肯定会没事的。”说到这儿,他见赵兰秀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略感欣慰的表情,他以为赵兰秀是心疼那二百块钱。其实他也心疼,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别心疼那些钱,咱这就算是破财免灾吧。”
他还想说下去,想安慰安慰受到惊吓的这娘俩。尤其是他老婆赵兰秀,是个过日子很节俭的人,一下子拿出去二百大洋,她指不定有多心疼呢?可他忽然发现那娘俩对他说的话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心疼那笔钱的是他李有财,不是他老婆赵兰秀。
他住了口,看看赵兰秀,赵兰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看看芦花,虽然一灯如豆,屋里并不是很亮堂,可他还是看见芦花的脸红了一下。他的心里“咯噔”的一下,直觉告诉他,芦花心里有事。虽然他不知道这娘俩心里想的啥,但他知道,这件事儿肯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不愿意听到的。难道,半路上,那个****的马虎剩就对芦花下了手?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赵兰秀和芦花。
他看到赵兰秀的嘴好像动了动,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至少他没听见任何声音。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了。他强撑着坐在那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兰秀终于开口说话了。可她不是对李有财说的,虽然她的脸冲着李有财,眼睛也是看着李有财。她的话却是对芦花说的。她说:“你先到里屋去睡一觉吧。”
酒坊的账房其实只有一间,只是用木板隔成了两间。外屋是李有财平时处理生意上的事情的地方。里屋很小,只放了一张床,是李有财午休的地方。有时候,忙生意晚了不回家时,他也会在这儿凑合着睡一宿。
芦花看了她娘一眼,然后便站起身,去了里屋。
赵兰秀的目光一直粘在芦花的身上。直到芦花进了里屋,那个棉布门帘停止了晃动,她才收回目光。可她还是没有说话,李有财心里七上八下的,竟然没有勇气去催她说。
里屋里的床响动了几声,他们知道,芦花上床躺下了。
赵兰秀说:“他爹,你说,以后咋办呢?”
这一句话更是把李有财给打懵了。他哭丧着个脸,想说点啥,可他不知道说啥。嘴角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想说的话。
赵兰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好像下定了决心的样子,说:“要不,让冬雨带着芦花走吧。”
李有财吃了一惊,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他愣怔了好大一阵子,最终才明白过来。他虽然看出她娘俩肯定背着他商量过啥事。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想法。他的心刚刚落回了肚子里,随即又悬了起来。他瞪着眼,看着他老婆。这时候,他的脑子又开始转动了。他知道,芦花虽然去了里屋,也躺在了床上,但肯定没有睡觉,在听着呢。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冬雨和芦花要好。可你想过没有,冬雨会干啥呢?就是会打枪。离开了大荒洼,他到哪儿去打兔子、打野鸭?芦花跟着他,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啊。”说到这儿,他提高了声音,“她娘,孩子糊涂,你也糊涂吗?”
赵兰秀说:“这我也想过了。可——芦花,实在是看不上那个胖娃啊。”
李有财“哼”了一声:“当初你不是也没看中我吗?可现在,咱过的日子不比谁差吧?”
赵兰秀的脸红了一下,紧接着又白了,生气地说:“说孩子的事儿,你咋又扯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做啥?”
李有财一见老婆生气,便放缓了语气说:“好,好,咱不说别的,只说孩子的事儿。年轻人爱瞎想,净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就是不想咋过日子。等结了婚,他们就知道了。过日子是啥?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天上的云彩再好看,它也是在天上。你只能抬起头来看,可你不能把它扯到家里来。这事儿,不能由着孩子任性胡来。”
两个人说不到一处,就在那儿争来争去。
以前,赵兰秀很少和李有财争执什么。尤其是在一些大事上,即便是她不怎么愿意,也是李有财说了算。当初,媒婆来给芦花说媒的时候,芦花说看不中胖娃,不愿意。赵兰秀在听了李有财的一番分析之后,她也依了李有财,答应了胖娃家这门亲事。可是,今天她却坚持自己的意见。当然,那也不能算是她自己的意见,那是芦花的意见。
李有财很纳闷,他不明白赵兰秀为啥会这么固执。赵兰秀自己也不明白为啥会拼了命地支持芦花。其实,是芦花的被绑架,把她的全部的母爱给激发出来了。面临着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她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来换回芦花。就在那一刻,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芦花身上。在芦花被冬雨救回来的时候,在村外,她们娘俩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就想,今后不管芦花做啥,她都依着芦花。
当李有财去英方儒家商量事的时候,芦花向她娘吐露了心事。就在那一刻,赵兰秀就下定了决心,婚姻大事,她不再迷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她就是要依着芦花。
赵兰秀也很清楚地知道,她丈夫李有财分析的很对。可女人大多时候并不是靠理智来做一件事情,而是靠感性。一个女人一旦心里向你那边偏了,你就是再没有道理,她也听你的。一旦她的心偏向了另一方,即便你再有理,也是永远说不通。所以,当女人的心偏向另一方的时候,你千万别指望和这个女人能把道理说通。现在的赵兰秀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李有财说得对,可她就是不听。她就是坚决支持芦花的意见。不,这阵子,那已经不是芦花的意见了,已经成了她赵兰秀的意见。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天快亮了,赵兰秀不再和他争了。不是不争,是不在语言上争了。她把争执落到了行动上。她去了里屋,和芦花挤在一张床上。她紧紧地搂着芦花,好像她一松手,芦花就会真的变成那轻飘飘的芦花,随风飘去。娘俩就这么搂在一起,不说话,光流泪。
天大亮了,赵兰秀和芦花在里屋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有财想,大概她们是睡着了。他自己也无心吃饭,也就没做饭。
等到了半头晌,赵兰秀和芦花都走出来,就在账房里用那一口小锅做了鸡蛋面条。李有财将就着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就放下筷子。坐在那儿看着赵兰秀和芦花吃。她娘俩不知道是咋商量的,竟然都和平常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吃过饭以后,她娘俩就到后院去了。李有财知道她娘俩这是和自己耗上了。他就更生气。整整一个上午,他也无心打理生意,一直铁青着脸坐在那儿。
直到英方儒家的小伙计带来了英秋原的消息,才把李有财从迷迷瞪瞪的混沌世界里拉回来。李有财坐在那儿,想了半天。觉得这事儿,还必须要面对。和她娘俩斗气是小事,解决和老缺的矛盾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是他很为难,咋和英方儒说呢?不管人家是否出于真心,可毕竟人家现在正帮自己处理这个大麻烦。在这种时候,退婚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最后,李有财还是想把婚姻之事放一放,先把眼前这件大麻烦解决了再说。想到这儿,李有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凉茶水,定了定心,走出酒坊,向枣园酒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