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教书先生,英冬雨很高兴。心里高兴,可他的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当然,这是虚岁。实际上,他还不满十周岁。在黄河口,一直有一个习惯,小孩一出生,就叫一岁了。出生后一年就叫两岁。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知道。族长英方儒的曾孙英雨轩对这种习惯给予了最高评价,他说,这种习惯体现了老祖宗对生命的尊重。一个女人怀孕的那一天,这个孩子的生命已经得到了承认,所以,母亲怀胎十月,孩子一出生,就叫一岁了。他还在网络上到处发帖子,呼吁要把人的年龄按照以前的算法。取消周岁的说法。别人问他多少岁,他都是坚决按照虚岁说。
十一岁的英冬雨已经很懂事了。他懂事的一个方面,就是已经能够看出大人的脸色来了。其实,小孩子从很小就会看大人的脸色。能够看出大人高兴不高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懂事。英冬雨这个时候不但能够看出大人的脸色,而且根据大人的脸色和只言片语,能够判断出大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就是懂事了。
英冬雨知道他爹是想让他读书,然后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虽然他很不乐意读书,对英庄没有教书先生暗暗高兴。可他在表面上却故意做出很留恋学堂、很想读书的样子来。
刚开始,英秋润还奇怪冬雨怎么又很喜欢读书了呢?他还在心里着急,盼着族长能够再找到一个教书先生。或者想办法把冬雨送到外村的学堂里去。可没过几天,他就看出了门道。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装是装不长久的。他知道,冬雨这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读书。好在英秋润虽然不识字,但是他却比较想得开。他想,强扭的瓜不甜。孩子不喜欢的事情,强迫他去做,孩子很痛苦不说,关键是事情也做不好。这里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英秋润是一个乐天由命的人。他从小听到大人扒瞎话(大荒洼人把“讲故事”叫做“扒瞎话”),说一个人的命是在娘胎里就定好了的。将来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吃一碗什么样的饭,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见冬雨实在不喜欢上学,再说又无学可上。他也就不再勉强了。
英秋润任由着冬雨傻跑疯玩。冬雨最喜欢跟着他爹到荒洼里打兔子。农闲的时候,人们就常常看见英冬雨欢蹦乱跳地跟在英秋润的身后,到荒洼里去。英秋润有时候也会把那杆比冬雨还高的土枪,让冬雨扛着。每当这个时候,冬雨都会吃力地扛着枪,脸上故意做出一副很威武、很认真的样子。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常常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英秋润见冬雨喜欢打猎,就想起了一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自己喜欢打猎半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喜欢打猎。既然喜欢,那就教教他吧。
等到冬雨十二岁的时候,英秋润把他领到了大荒洼里。这一次,英秋润让冬雨扛着猎枪,他自己却拿了几块大纸板。冬雨问他干啥用。他说:“教你打枪啊。”冬雨一听,很高兴了。
来到荒洼里,英秋润找了一棵歪脖子柳树,把一块纸板挂在一个树枝上。然后往回走了四十步。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他对冬雨说:“学打枪,就先学着打那个纸板。枪虽然能打得挺远,甚至能打一百多步远,但是,真正能确保打死猎物,是在五十步以内,超过了五十步,就没把握了。”然后他让冬雨站在那个圈子里,他说,“从这个圈子到那棵树是四十步。你不能出这个圈子,就在这个圈子里瞄准那块纸板的中间打。”
怎么装药,怎么打枪,其实都不用讲,冬雨早就耳熏目染学会了。冬雨从药袋里掏出他和爹自制的黑药,装进枪里,放上纸垫,用通条锤结实。再放进去铁砂子。装好底火,掰开扳机,在那儿瞄准。英秋润见冬雨的一招一式都很自然,好像他是一个老手一样。冬雨做好了准备,扭过头看了看他爹。
英秋润说:“扣动扳机的时候,枪一定要稳住,一丝一毫也不能动。”
这一些,冬雨早就知道,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过头,瞄准了树上的纸板,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打出去,英秋润走过去一看,楞了,纸板中间散布了筛子口大的弹孔。他又挂上了一块纸板,让冬雨再打一枪,结果还是一样。这一下,英秋润高兴了,他没想到冬雨这孩子还真有天分。本来,打纸板他想要训练个四五天,没想到,根本就不用训练。于是,他让冬雨开始打移动的物体。他找了一块干枯的粗树枝,用绳子吊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然后用力地把那个树枝荡起来,想个钟摆似的来回摆动。他对冬雨说:“这个树枝来回摆动,你打它的时候,就不能瞄准他打了,要打它的前方,等你的子弹到了,它也正好摆动到那儿。这个距离要靠你自己凭感觉来把握。”等以后参了军,冬雨才知道,这叫预打提前量。
这一枪,冬雨打的提前量太大了,没有打中。也不是没打中,是散布的面的边缘有几颗铁砂打中了树枝。英秋润说:“你已经打得很好了,比爹刚开始练习的时候好多了。接着打。”
练习了几天,冬雨就做到百发百中了。然后,英秋润就让冬雨打兔子。他对冬雨说:“打兔子,有一个经验,这是老辈儿的猎手总结出来的。兔子从你面前横着跑过去的时候,要打它的鼻子。要是兔子从远处冲着你来的时候,要打它的腿。从你前边跳起来往前跑的时候,要打它的耳尖梢。还有一个口诀,叫做‘横打鼻子,顺打腿,远打耳尖梢’。你要把这个口诀记住,按这个方法练习。”
等到冬雨能够用预打提前量的方法做到百发百中的时候,英秋润又教他运枪追随射击。当然,当时英秋润不是这么说,他是说把枪跟着猎物跑。运枪追随射击,这种说法也是冬雨参军以后才听说的。这种射击方法是用枪口始终指向运动的目标,在抠动扳机击发的一瞬间,枪口仍在不停顿地追随紧跟目标,此刻枪口与目标之间相对的成为静止状态,这样如同在射击静体目标。就能枪口指到哪里,弹丸打到哪里。这是一个好抢手的最高境界。这种射击方法,对于新手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新手在抠动扳机的一瞬间,往往会停止了运枪的跟随,使弹丸落在了目标的后面。
英秋润让冬雨练习运枪追随射击时,还是用了摆动树枝的方法,让冬雨拿枪去跟着那个粗树枝瞄准。这个比较好练,因为那树枝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是有规律的。等到能够百发百中以后,英秋润让冬雨去追随在空中飞行的蝙蝠。夏秋黄昏后,房前屋后有许多飞行的蝙蝠。蝙蝠的飞行能力强,飞行速度快而且灵活,随时任意改变着飞行的方向。
掌握了要领之后,英秋润便让冬雨自己去练习。经过两年多的苦练,冬雨终于练成了。
不知道是哪位教育家说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在英冬雨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一晃几年过去,英冬雨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枪法已经追上了他爹英秋润。
可是,“兴趣是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在另一个人身上却得到了相反的结果。这个人是冬雨的小伙伴铁柱。铁柱和冬雨是最好的伙伴。他从小就喜欢吃兔子肉。他家和冬雨家是邻居,他爹英方明和冬雨他爹英秋润又是最说得上话来的朋友。铁柱吃到的兔子肉几乎和冬雨一样多。铁柱比冬雨大两岁。英庄的学堂散伙以后,他便和冬雨整天泡在一起。他爹很希望他能跟着自己学编筐编篓,将来长大了也好有碗饭吃。英方明常常对铁柱说,艺不压身,有了一门手艺,就有了一个饭碗。可是,铁柱不喜欢编筐编篓和编草鞋。他一点也不喜欢。整天闷在家里,不停地编啊编,人都要闷死了。他喜欢看冬雨他爹打猎。扛着枪,在大荒洼里大踏步地走着,惊起一只兔子,兔子刚刚跳起身子,“嘭”的一声枪响,兔子便翻着跟头倒下来。那多带劲儿啊!一开始,英方明不答应,强迫他在家里跟着自己学编筐编篓的手艺。后来,英方明见铁柱实在无心学,再加上他老婆卢秀芝从一旁给铁柱帮腔,他也就不再勉强铁柱了。从此以后,每当英秋润出去打猎,后边就变成了两个小跟班,一个是冬雨,一个是铁柱。
冬雨和铁柱都争着扛枪,两个小伙伴甚至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没办法,英秋润只得让他俩每人扛一段路。等到他俩稍大一些,吵着要打枪的时候,英秋润也是让铁柱打一枪,再让冬雨打一枪。
按说,铁柱比冬雨还大两岁,应该学的比冬雨快。铁柱对打猎也有着浓厚的兴趣,那兴趣并不比冬雨差。英秋润教冬雨打猎的那些训练方法,铁柱也是全程陪同练习,可他就是打不准。等到冬雨的枪法和他爹英秋润一样,在整个大荒洼叫响以后,铁柱连一只兔子也没有打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