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英一时半会儿也跟他说不清,只得搪塞道:“那大哥就在船上四处看看,若是见了他,就先把他带到你舱里。对了,船上有谁落水了?”
萧子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和莫钦都回了舱房换衣服,出来后也没见到几个人,更不知道有谁有多少人落了水。
湖面上忽然掀起一个大浪,萧子澹被水浪的余波击中,虽然勉强稳住了身形,却被淋得全身湿透。
怀英也顾不上别的了,伸手将他拽进舱里,道:“大哥你先在屋里躲会儿,等外头风浪小些了再出去。”
宦娘也道:“事急从权,萧公子不必拘束。再说刚刚你们兄妹救了我,我都没来得及道谢呢。”
萧子澹急忙道:“吴姑娘不必客气,我并没有做什么。”救人的是怀英,拿了披风把她遮起来的是莫钦,他那会儿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妹子,还真没有那么多心思注意到吴宦娘。
宦娘还待再客气几句,游船忽然又剧烈地摇晃起来,她所有的话又立刻吞了回去,紧张地抓住窗户,再也不敢作声。
所幸萧家这艘船又沉又结实,摇晃了这许久也不曾被掀翻。可湖上其他的船就没这么幸运了,怀英透过窗口就眼睁睁看到两艘船消失在滚滚的浪头中。这样的风浪下,能有多少人被幸运活下来呢?
原来不是所有的妖精都像双喜那样单纯无害,他们随便就能害死无数人,怀英忽然理解龙锡泞做烧烤的举动了,她那天就不该和他生气。
可是现在,怀英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机会向龙锡泞道歉。
足足折腾了有小半个时辰,湖面才恢复了平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子桐一脸铁青地招呼着船上的下人燃起了灯笼,一边清点船上的乘客,一边帮忙打捞湖里的人——或者尸体。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萧子桐之前只是个成天玩闹、不懂事的大少爷,何曾遇到过这种打击,但他却不得不立刻振作起精神,打点起灾后的一切事宜。但最致命的打击却随之而来,船上失踪的八个人里,赫然就有萧月盈和龙锡泞的名字。
一个是他嫡亲的妹妹,一个是国师大人的弟弟,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掉进水里的人是他自己。可是他却不能倒下,在萧家还未得到消息赶过来之前,他必须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萧子澹没有继续留在怀英身边,他和莫钦一起去帮助萧子桐。
宦娘不敢回自己屋,依旧留在怀英的船舱。
听说萧月盈和龙锡泞都失踪了,宦娘的脸色十分难看。虽然她已经多少察觉到自己落水跟萧月盈脱不了干系,甚至暗暗生出愤懑的心思,可是听说萧月盈失踪了,她才发现,自己心里却并不好受。
船舱里燃着蜡烛,豆大的烛火微微颤抖,怀英的脸在那颤抖的烛光中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宦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那么大的风浪,那么深的湖,更何况龙锡泞还是个三岁小孩儿。
“五郎他……应该还活着。”倒是怀英先开了口,语气坚定,就好像已经亲眼看见了龙锡泞,“他游泳游得可好了,比我还厉害。你知不知道,其实小孩儿刚出生的时候都是会游泳的,五郎他……”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知道是想要说服宦娘,还是想说服自己。
龙锡泞半点儿法力也没有,拿什么跟那个妖怪斗呢?江夏有没有找到他?这场争斗最后到底谁赢了……
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游船就靠岸了。码头上站满了人,见萧家的船过来,便急急忙忙地往这个方向冲。
昨晚死里逃生被萧家救下的人也上了岸,见了岸上的亲人抱头痛哭。也有候了半天,最后只寻回了尸首的,呼天抢地地号起来的。场面实在悲惨凄凉,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萧子桐安排大家暂且在城里住下,自己则领着下人再回到湖里去找人。萧子澹心里头挂念着龙锡泞,自然也不肯留下,与怀英叮嘱几句后,便也跟了去。至于莫钦,更不会一个人留在岸上。
但是,虽然他们在湖里往返来回了一次又一次,依旧没能带来好消息。时间越长,没寻到的人活下来的机会就越渺茫,尤其是萧月盈。
至于龙锡泞,怀英反倒放心些。虽然他失去了法力,可是,他到底还是龙王殿下,说不定还有别的保命的手段呢。
可是,一直到怀英回到右亭镇,都没有他们的消息,就连翻江龙也没有了踪影。
事后,萧子澹向怀英追问过龙锡泞的事,怀英始终守口如瓶:“既然他都不见了,大哥又何必再问那么多呢。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
萧子澹终于叹了口气,走了。
也许龙锡泞已经回到东海了吧!怀英默默地安慰自己。
萧大老爷和莫钦回了京,萧子桐却留了下来,短短数天,他像变了个人,沉默而低落,一改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主动跟着萧子澹读书。
“就算是为了月盈吧。”萧子桐情绪低落地道,“以前她总埋怨我不读书,为了这个事我们吵过好几回,我还总抱怨说她管得太多,现在,却没人想管我了。”
“对了,”萧子桐忽然想起什么,“你还记得跟着我爹一起回来的董承吧,就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白眼狼。”
董承是萧大老爷妾室董氏的侄子,今年二十二岁,秀才身份,此番回乡考试,据说是奔着头名解元来的。
只是那董承学问虽不错,为人却清高自傲得很,不屑与萧子桐同行,对萧家也颇有微词。
这让萧子桐十分看不惯,忍不住就抱怨几句:“你说他要真清高,那就别收我们萧家的钱。架子摆得比我还大,身边伺候的小厮都有两个,吃的用的,哪一点不是花的我们家的钱,这种白眼狼……”
萧子澹摇头笑道:“此人便是日后做了官,也必定不能长久。你不喜欢他,离他远点儿便是。”
萧子桐哼道:“而今我是能避则避,不仅不跟他碰面,连他那两个小厮也离得远远的。可我爹,半点儿也不信我,倒把那白眼狼当亲儿子一般。”
“萧大伯心中岂会没有亲疏之别,越是看重你,才越是对你严厉。换了是别人,他才不管。”萧子澹耐着性子劝他。
只是萧子桐却听不进去,道:“我不管,这一回秋试,你可绝不能让他中解元。真让他得了头名,到时候萧家还有我站的地方吗?”
萧子澹哭笑不得地道:“你以为解元是那么容易得的,江南一地,诗书传邦,科第兴旺,整个州府生员数百人,谁不是满腹才学,能中举已是不易。再说,董承的文章是作得花团锦簇,却也并不出彩,能不能中举都在两可之间。”
萧子桐这才高兴起来,狠狠一拍手道:“闹了半天,原来是他自吹自擂,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最好此科铩羽而归,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摆臭架子。”
他一高兴,便索性不回去了:“我这几天就在你们家住,省得回去了还要跟那只白眼狼怄气。我跟你说,他若是真没考中,等回了京城,保准能找出各种借口往我身上推。”
萧子澹无奈地摇摇头,再没说什么。
秋试第一场在九月初八,考的是帖经和大义,考场设在府城。府城距离右亭镇并不远,马车快跑一个半时辰就能到,但萧爹还是事先在城里租了个小院子,领着一家人赶到府城住下。萧子桐也跟着一起,说是要去看热闹。
萧爹赁下的院子并不大,位置却极好,距离贡院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至于董承,听说萧家也给他找了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至于究竟在哪里,他们谁也没兴趣问。到了九月初八这一日,天刚蒙蒙亮,一家人就起了。用了早饭,萧子澹换上单衣,揣上事先早备好的文房用具和吃食,一脸平静地出了门。
贡院门口早已经排起了长队,差役们正一个一个地搜查,确定生员们没有夹带舞弊。
搜查不仅要细细地检查生员们所携带的行李,还要一寸寸地查看衣服里有没有夹层,直到头发、鞋子,浑身上下全都仔仔细细地查过了,这才放人进去——
他们到得还算早,候了两刻钟萧子澹就顺利进了贡院。
“行了,我们先回去吧。”萧爹道,“上午帖经,下午考大义,少说也得未时末才能出来。我们下午再过来等。”
才走了几步远,萧子桐忽然停下,用胳膊肘撞了撞怀英,小声道:“白眼狼也来了。唔,就是那个黑黑瘦瘦的矮个子。”
怀英听他说董承那只“白眼狼”不知多少回,闻言立刻好奇地看过去。一眼看到队伍里果然有个黑瘦的矮个子,不知是不是听多了关于董承的坏话,当下就觉得此人绝非善类。
脑袋高高地仰着,眉目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像自傲,倒像是极度自卑。
怀英转过头,低声道:“看他做什么,我们赶紧回去吧。”
快到租赁的院子时,远远地,怀英就瞧见巷子口坐着个家伙。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酱色小褂子,手里头抱着个水瓮,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怀英呆住了,止住了脚步。萧爹不明所以:“怎么了,怀英,怎么不走了?”
“那……那里……五郎……”怀英只觉得喉咙里干得厉害,赶紧吞了口唾沫,撒开腿就往前飞奔。龙锡泞也发现了她,立刻站起身:“萧怀英,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五郎!”萧子桐又惊又喜,比怀英跑得还要快,像阵龙卷风似的扑过去一把抱住龙锡泞,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五郎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你轻点儿……”龙锡泞有些别扭地想挣开,偏偏萧子桐激动得很,两只胳膊箍得紧紧的。也不是挣不开,可万一力气没用对,把萧子桐的胳膊折断了……
龙锡终于还是没使劲。
“你回来了就好。”怀英抹了把脸,但眼睛里终究还是有些水光,“我还以为……唔,回来了就好。”
这些天她总也睡不好,晚上一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虽然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龙锡泞一定会平安无事,可只有真正地亲眼看见了,才能真正放心。
萧爹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五郎这回可吓死我们了,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怎么这些天也不见回来?”
既然五郎还活着,那么萧月盈是不是也……但萧子桐却不敢问。
龙锡泞露出郑重的神色:“是江夏救的我。”他说话时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里的水瓮,声音也越来越低,“他把我送上岸,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怀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凑过去看那水瓮。水瓮里养着一条白色的“小泥鳅”——那大概是泥鳅吧,样子有点儿像,还有胡须。不过,龙锡泞无缘无故抱条泥鳅回来做什么?难道——这里头装的是翻江龙江夏?!
龙锡泞像是看出了她脑子里的想法,悄悄地点点头。怀英赶紧把装着翻江龙的水瓮接了过来,龙锡泞对翻江龙的态度忽然大变,那他刚刚说的是真的——是翻江龙救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看起来好像都瘦了……”
“我回了右亭镇,双喜跟我说你们在城里,所以我就找过来了。”他看了一眼一直欲言又止灼灼看着他的萧子桐,小声开口道,“我没有见过萧月盈。”
萧子桐的眼睛顿时暗淡了。
回了萧爹租住的院子,龙锡泞先洗了个澡,把身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小褂子换了,坐在厨房等吃的。萧爹和萧子桐都不在屋里,没有了顾忌,怀英便忍不住问起那天在船上发生的事来。
“原本我是想给那个毒妇一点儿颜色看看的,结果还没动手,就来了只水妖。”龙锡泞说,“是冲着我来的,翻江龙说以前澄湖没有这样的妖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事有点儿不对劲,我已经给三哥送信了,他让我去京城。”
他噘着嘴,很不高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要不是翻江龙出手救我,恐怕这会儿连内丹都被那妖物夺走了。”
他先是失了法力,又被妖物突袭,要说没有阴谋鬼才信。
“你三哥不来接你吗?要是还有别的妖怪来找你该怎么办?还有,你不是说,你三哥本事不大,他能不能护得住你?要不,还是去找你爹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老龙王听起来靠谱啊。
龙锡泞倔强地摇头:“才不要。”他怪别扭的,“我跟老头子吵架了。”
“啊?”怀英愣了一下,“这个……跟爹妈吵架一点儿也不奇怪,谁没吵过。这性命攸关……”
龙锡泞的态度很坚决:“我三哥托青鸟送了个符过来,如今寻常妖物也奈何不了我。等我恢复了法力,他们就更不敢近身了。”
可是,他的法力到底要几时才能恢复?怀英没有问,只担心地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