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孩就要吻过来了。
他比叶霏高出半头,略微卷曲的头发挡在额前,清亮深邃的双眼,挺直的鼻梁,无论谁来看,都是一张生气勃勃的英俊脸庞,所以,她也算不得吃亏,不是吗?
他叫颂西,二十二岁。叶霏和他相识不过两天。她刚刚来到这个印度洋沿岸的小岛上,从暂住的旅店后门出来,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走上三五十米,就到了海边。沙滩边缘排列着一排店铺,颂西就在左手第一间的Monkey Bar(猴子酒吧)工作,调酒卖酒,偶尔弹着吉他唱两首歌。他和当地其他年轻人一样,皮肤晒成亮棕色,脖颈间挂着磨得发亮的贝壳吊坠,左臂上文着图腾般的鲨鱼,随着胳膊的摆动,在紧致流畅的肌肉上游动着。
叶霏这两天夜里都会光顾猴子酒吧,偶尔喝调制的鸡尾酒,椰林飘香、蓝色珊瑚礁、莫吉托……大多时候和当地人一样,喝最便宜的地产酒,装在深棕色的瓶子里,口味像朗姆,但加工粗糙得多,入口很冲。好在胜在便宜,再搭配一罐可乐或是菠萝汁,要一小桶冰块,就可以一直喝到酒吧打烊。
颂西笑起来热情又真诚,他向叶霏推荐了不少避开游客大军的游览线路,也常常提醒她不要喝太多,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他说本国最著名的雷鬼乐队就在隔壁海滩,问叶霏要不要一起去听演唱会。他还说,那边的酒保是他的好哥们,可以去喝个够。
叶霏不知道什么是雷鬼,但是听说有免费的酒水,立刻点头答应。最近她很是馋酒,特别喜欢半醉半醒时脚步轻飘的状态,感觉自己浑身散发着魅人的诱惑力。
海滩的入口已经被木栅栏围起来,有几个当地人站在入口处售票,价格不便宜,足可以在大排档吃一顿咖喱蟹。
“这都是给外国人的。”颂西拉着叶霏的手,和看门人打了个招呼,对方了然地笑了笑,也没多问,就在颂西和她的手背上盖了荧光戳。沙滩上搭起简易舞台,强烈的射灯映得周围恍如白昼。周围大多是欧美的年轻人,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摆动身体,挥舞手臂,女孩子穿着吊带背心或是抹胸裙,男人们随意套一件T恤,或是打着赤膊。
叶霏挤在他们中间蹦了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一层黏腻的汗。颂西拉着她到吧台附近坐下,旁边还有几位游客,用口音各异的英语聊着天,讲途中见闻,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和巨型音箱对抗。她听得懂,但不想喊破喉咙,所以基本插不上话。只是和大家一起,连干了三小杯龙舌兰。
台上的乐队卖力演出,颂西看出叶霏百无聊赖,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喊道:“这里太吵了,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于是叶霏任他牵着手,走到满月映照的海滩上。银辉在海面起伏的波纹间跳跃,像细密的丝线,织就了一匹绵延不绝的锦缎。
颂西不知何时停下来,侧过身来,手上握得更紧。叶霏也停下来,在这一刻的沉默中,心跳忽然加快。果然,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呵出的气息就在耳畔,温热地撩拨心弦。叶霏没有躲避,甚至享受这种怀念已久的亲昵感,索性闭上眼睛,把头枕在他的肩窝上。
“那么……你有男朋友吗?”他低声问。
“没有。”
“怎么会?你这么漂亮。”颂西咯咯地笑,“在说谎吧。”
“分开了。”叶霏抬起头,向后微仰身体,“离得太远。”
“哦,离得太远……”颂西挑了挑眉毛,“你不了解男人。”
“哦?是吗?那么,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叶霏听到自己轻浮的话语,带着挑逗。
“什么一切?”
“关于……男人的一切。”
“那就说来话长了。”他低头,嘴唇贴着她的耳郭,“首先,你要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在耳鬓厮磨时,叶霏当然清楚,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许鹏程模糊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头又炸裂一样痛起来。她不要想,不要想起那个人!如果眼前是一出戏,她宁愿卖力演出,哪怕沉沦深渊,万劫不复,因为她再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远处飘来乐队的经典曲目,听众们齐声应和,歌声震天。叶霏感到海潮无声地漫过脚面,白沙穿过脚趾缝。整个人,仿佛下沉了一点点。
忽然间,灌木丛的暗影中亮起一道火光,微弱地映照着半张轮廓分明的脸。那个人影看起来身材高大,不知在沙滩旁的枯木上坐了多久。他一言不发,叼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嘴角翘起的弧线写满戏谑和不屑。明明暗暗的亮红烧得叶霏心头一痛,她连忙推开颂西,慌乱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落荒而逃。
只要喝多了酒,十有八九能够见到许鹏程。他果然如期而至,和叶霏记忆中一样挺拔帅气。他就在这海岛上,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崖上,衣角翻飞,奔涌的海浪在岩石上飞珠溅玉。艳阳下的晴空蓝得耀眼,叶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张开双臂,近在咫尺,叶霏只要一纵身,就能扑到他的怀里。可是,她的脚下生了根,无法挪动半步,越是心急,身体越是僵硬,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阳光白花花的,洒在身上却是彻骨的寒冷。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姑娘从身边走过,留下一声哂笑。许鹏程的目光汇聚在那姑娘身上,和她紧紧拥抱,仿佛叶霏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一幕在叶霏眼前定格,看起来就像是电脑上的一幅照片。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把他还给我!”但是张不开嘴,更无法发出任何呼喊,整个人如同沉入无边的海水,窒息的感觉真切而强烈。
叶霏无法移动身体,也喘不过气来,心里渐渐清醒——这是个梦吧,是一场噩梦。但是为什么都要憋死了,也还是醒不过来?她拼尽气力,睁开双眼,紧闭的喉头这才一松,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房间的木地板上,窗户大开,夜里海风强劲,右臂已经全部麻木,摸上去像一截石头。叶霏恍惚间想起,自己夜里回来后脚底一绊,瘫坐在地板上痛哭失声,后来哭累了,想蜷起身体休息一下,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大概是清晨五六点,天刚蒙蒙亮,喝了半瓶劣质酒和三杯龙舌兰的她头疼欲裂,口渴难耐。酒精也好,陌生人的慰藉也好,都不过一时刺激,在寂静的清晨,心中只有更为浓重的悲伤和无助。喝了一大杯水,再也睡不着,叶霏赤脚站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木然地洗漱,盯着镜中一张阴郁暗淡的脸,有些后悔来到这里,真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自虐。她把护照和机票订单翻出来,盘腿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
为什么来这儿?因为叶霏在网上看到这座岛的照片,有一张特别像她心目中的伊甸园,是那种只能出现在台历和电脑桌面上的蓝天碧海,白沙滩上摇曳生姿的椰树,一直以来,就是她心中理想的蜜月目的地。
许鹏程在去美国前对叶霏说,加勒比海有那么多小岛,一定有一座符合她的想象。叶霏相信,时隔一年半,他没有忘记寻找这样的小岛,只不过他把向她许下的诺言,实现给另一个女人。
去年十二月初他打来电话,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好好沟通,需要冷静一下。这个寒假我就不回国了,见面也是争吵。”
叶霏气得把桌子上的书本扔了一地,实在没舍得连笔记本电脑一同砸了,这说明心中理智尚存。当她弯下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时,就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给闺密们打电话,和她们聚餐,询问大家自己是不是太过于骄横,没有体谅许鹏程独自在外求学的艰辛;是不是不应该每次吵架便冷战,然后等着他低声下气来赔不是。在一番批评和自我批评之后,叶霏渐渐冷静下来,选了一本描写异地恋情的小说,又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夹在书中,通过联邦快递发给许鹏程。多么传统而典雅的浪漫啊,她想着他收到这份圣诞礼物后,会不会感动得立刻买一张机票,飞回自己身旁。
然而在圣诞之日,叶霏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张照片,蓝天碧海,葱绿的山林和绵延的沙滩,一切如她所想,只是画面中换了女主角。那个女生在Facebook上晒出她和许鹏程在牙买加的合影,他揽着她的肩膀,她紧紧环着他的腰,依偎在他怀中。她当然没有忘记在照片上将许鹏程标注出来,所以这张合影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主页更新上。
叶霏和许鹏程共同的朋友一片沉默,无人应和。但是他还有那么多新朋友,有人夸赞风景优美,有人称颂金童玉女,还有一位应该是牙买加当地的向导,留言说:“可爱的一对儿,你们的眼睛很像。”
叶霏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是真的傻掉了,甚至没有打电话给许鹏程。难道不是应该哭天抢地质问他吗?可是,叶霏不敢。对于深爱过,或者依旧深爱的那个人,心底的怨恨再多,却怎么也多不过伤痛。不去听他的声音,就不用亲耳听他说出决绝的话,她怕自己会崩溃。
但那张照片,已经说明了一切。叶霏翻出收藏夹里的海岛风光,匆促订下前往东南亚的机票。朋友里有人支持她出门散心,有人担心她精神恍惚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已经毕业的师姐白夏常去海边度假,给了她不少旅途中的建议。白夏说:“你要是想去,谁也拦不住。你需要的是一个告别仪式,丢下这个包袱,未来才会走得轻松。”
叶霏揉了揉太阳穴,想起自己出发时的悲壮来。不过一来到海岛,她就变得萎靡不振,哪儿也不想去,恨不得以泪洗面、醉生梦死。但是她飞了几千公里,耗尽全部积蓄,不是为了缩在房间里吹空调。本子上罗列着这些年积攒的、曾经幻想和许鹏程一起实现的愿望,就算是当成任务,也要一一完成。今生今世,自此再也不去触碰。
她打起精神,翻开本子。下一项,是去珊瑚礁浮潜,看热带鱼。叶霏从旅店拿了一条大毛巾,一路走到海滩上,想要租一套浮潜用具。想到昨晚和颂西的暧昧举动,有些懊恼自己太过于轻浮,不由得放慢脚步,思忖着要向哪个方向转弯。
正在犹豫时,听到颂西喊她的名字。他拎着一只塑料口袋,笑容灿烂地走过来,拍拍叶霏的肩膀:“昨天你喝了不少,头疼不?有没有吃早餐?”神态自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有点喝多了。”叶霏赧然,“都不大像是自己了。”
颂西将手中的口袋举高:“我在市场买了早餐,一起吃吧!”
“我想去浮潜,先去租面镜和脚蹼。”
“前面就有,喏!”颂西伸手一指,“租完了回来吃早餐哦!”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叶霏沿着海滩走了一二百米,左手边有一家规模颇大的潜水店。门外是木板平台,下方有两个水泥砌成的长方水池,旁边是一排晾衣架。她走上台阶,一层的回廊下摆着几张木桌,旁边挂着吊床,透过半开的门,能看见内间摆放整齐的潜水装备。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叶霏,握着长柄扫帚,正在清理平台上的浮沙和落叶。她走上前去,用英语客气地问道:“请问,我可以租一套浮潜装备吗?”
男子回过身,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叶霏的人字拖上。他浓眉微蹙,开口道:“Shoes off(脱鞋)。”一张看似华人的面孔,吐出冷冰冰的两个英文单词。
叶霏低头,看到男子赤着脚,台阶上摆着用来涮脚的塑料水盆,旁边钉了一块牌子,写着,请脱鞋。而自己刚刚没注意,穿着人字拖踩了上来,在他清理过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白沙的纹路。
“对不起。”她退回去,将人字拖放好,又问了一遍,“这里可以租面镜和脚蹼吗?”
他又缓缓吐出两个词:“Diving only(只供潜水)。”
对方身形挺拔,面容英气俊朗,不过神色冷漠倨傲,有一种强烈的威压感,站在叶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叶霏没来由地发憷,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哪里可以租到呢?”
他依旧言简意赅:“Don’t know(不知道)。”
叶霏到达海岛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但面前这位,脸上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还掺杂了一丝戏谑,嘴角的弧度似曾相识。
叶霏不再多问,转身离开,沿路问了几家组织浮潜跳岛游的商户,但是当日的船都已经出海,带走大部分装备。叶霏无奈,又兜回猴子酒吧来。颂西听说了她的遭遇,倒是热心,说:“还是我来解救你吧!”他回身从内间拿了蛙蹼和面镜,叶霏试了一下,大小刚刚好。她有些惊讶,问道:“你的鞋号竟然和我一样?”
“怎么可能?看!”颂西抬起腿,抖了抖脚,“那双是我女朋友的。不过她最近不在岛上,你先用。”
“你……女朋友?”叶霏想起昨夜的情形,撇了撇嘴,不知脸上是否带了嫌恶的神色。
颂西点头,神情颇无辜,似乎在说,你又没有问。
叶霏拿着蛙蹼,心中别扭,还给他也不是,索性不再说话。颂西不以为意,详细指点适合浮潜的地点。在地图上看,还有将近十公里,叶霏将护照押在前台,租了一辆摩托车。
出发前颂西再三叮嘱:“浮潜比水肺潜水要危险,尤其你们中国人,好多不会游泳。第一次去,千万不要到深水区,先在齐胸深的地方练习一下比较好。”
“我游得非常好。”叶霏应了一句,背上装备,架好墨镜,沿着公路迤逦向南。
叶霏没有说大话。她上小学时在业余体校学了两年游泳,虽然后来没有走竞赛之路,但幼时的规范训练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许鹏程也是因此而迷恋她。他几次说起,那天在学校的室外游泳池,看见四肢修长的姑娘站在跳台上,轻盈地跃入碧波之中,只溅起些许水花,然后池面归于平静。过了数秒,她从距离入水点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轻巧地划动手臂。
阳光在池边繁茂的树木后穿行,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漂浮其间,像是优雅神秘的水中精灵。那一刻世界都宁静了,只有她激起水花的淙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