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三年,旁的没学会,吹牛拍马的本事却是练得炉火纯青。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帮皇上和傅谅挽回了些面子。果然,皇上赞许地向我点了点头。
元君意沉吟一瞬,似笑非笑道:“那便拭目以待吧。”
我定了定心神,低头喝茶,不再看他。
没过多久,妍歌起身走到圣驾跟前,拜下道:“皇上,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少傅大人今早与臣女相约比试箭术,眼下猎熊大赛刚开始,等待的时间很是漫长,臣女恳请皇上恩准我们比试,权当为大赛助兴。”
相约……我呸,我分明是被胁迫的!
皇上微微一愣,问我道:“戚爱卿,你何时学会了箭术?”
我本想说太子平日射箭时跟着学了一些,转念一想,我这分明是稳输的节奏,若说傅谅教我,万一连带他一起被嘲笑便不好了……虽说他时常坑我,但我却不能坑他,想来也是心塞。
那么我就这样说了:“回皇上,微臣不会。但妍歌公主乃是我朝上宾,她的要求微臣不敢不应。公主自幼习箭,想必箭术非常了得,微臣若输给她,也是心服口服。微臣怎么样并无所谓,只要公主开心就好。只是,还请皇上不要责怪微臣失了大齐的颜面。”
我主要传递两个意思:第一,是妍歌要与我比,我答应只是出于无奈;第二,我不会箭术,输给她一个高手并不丢人。既是撇清了关系,也为自己找了台阶。
妍歌显然也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音,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却碍于皇上与元睿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忍下。我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告诉她:话不是只有你会说哟。
元睿大约是猜到了前因后果,干干笑道:“少傅大人言重了,哈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我的心思自是瞒不过皇上,他笑睨我,道:“既是如此,来人,设靶。”
直到站在台下开始比箭,我方知道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我看了看自己的靶,复看了看妍歌的靶,很是不解道:“为什么微臣的靶位比公主的远一倍还多?”
“因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我:“……”
妍歌不疾不徐地往手上缠绕绷带,笑得十分无害,道:“少傅大人,你不是不怕输么?怎么输又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已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终究逊她一筹,看来做人真是不能太高估自己的无耻程度。她的意图根本不在比试,而是要让我难堪。
我气极反笑道:“那还比什么?公主不如自娱自乐来的痛快。”
她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挽弓,搭箭,瞄准,语意轻快道:“少傅大人此言差矣,什么都比不过赢你来的痛快。”
我真是不懂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么,我从未听他如此赞赏过一个……女人!”话音落下,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稳稳当当地插在靶心。妍歌收起长弓,满意地拍了拍手,转眸对我道:“少傅大人,到你了。”
他?
我心下狐疑,侍卫递来长弓和一支羽箭。事已至此,我只得无奈地接过,心道只要不脱靶也不至于太丢人,遂在脑中飞速回忆起昨日傅惟教授的射箭要诀: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身子微微向前倾斜,瞄准,箭镞略高于靶心,下颌微含。
我正当屏息凝神,恰在此时,忽然望见不远处的丘陵上冒出了几点黑影,乍一看像是人,却又不甚分明。
秋虎原方圆百里之内早已便全部清场,绝没有外人可以进入,而比赛刚开始没多久,若说是有人德胜归来,似乎也不太可能。那会是谁?
妍歌显然也注意到了黑影,惊讶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看了看身后的高台,吩咐侍卫道:“不管是什么,护驾要紧,下令所有人全面戒严。”侍卫道是,迅速退下。
“公主,安全起见,您还是先回吧。”
妍歌咬唇,倔强道:“比试尚未结束,我怎可随意离场。再者说,你都不怕,我会怕?要回去你先回去。”
我翻了个白眼,心道反正我劝过了,你自己不怕死我也不拦着,遂不再多话。不多时,侍卫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拔刀搭弓,气氛陡然凝重下来。
下一瞬,愤怒的嘶吼声在平原上空回荡不息,伴随着笃笃马蹄声随风传来。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暗叫不妙,心砰砰直跳起来。
身旁有人高声道:“糟了,是黑熊!”
侍卫统领道:“弓箭手准备!”
只眨眼的功夫,几道黑影已然靠近了不少。我定睛细看,急忙喝止:“不能射!那是太子殿下!”
只见傅谅浑奄奄一息地趴在马背上,浑身是血,两名同样受了伤护卫一左一右护着他飞驰而来。身后,一只黑熊正疯狂地追逐他们,间或发出骇人的怒吼声。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所有人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按捺住狂跳的心,镇定地吩咐统领道:“快送妍歌公主回去!即刻派两支队伍从左右两侧包围过去,以最快的速度隔开世子与黑熊,将那黑熊迅速击毙!留下十人在此接应太子,其余人速去护驾!”
妍歌虽不服气,却也知道事关重大,只得在侍卫的保护下不情不愿地走了。
统领迟疑道:“戚大人,您要不要也避一下?”
“我身为太子少傅,太子仍在危境,我如何能避?你快照我的话去办,若是迟了,太子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
统领噤声,立即照办。
我登时就有了种噩梦成真的悲怆之感——就知道会这样,不整点幺蛾子出来简直不是傅谅……
前去救援的侍卫迅速包围了黑熊,奈何那只黑熊竟像是发了狂,根本拦它不住。它的眼珠鲜红若血,咆哮着,疯狂地向周围的人发动攻击。伴驾的侍卫乃是精挑细选的大内顶尖高手,在黑熊面前却也是无可抵挡。一声声惨叫破空传来,如箭般戳刺耳膜,堪堪教人心惊肉跳。
侍卫们拖住那黑熊,傅谅加快挥鞭,马蹄声愈加急促,很快便脱离了险境。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摔下马背,也不知道究竟伤了多少,护身的玄铁铠甲碎了,玄色锦袍也早已被鲜血浸染,晕开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急忙迎上前去将他扶起来,他的脸上沾满血污,薄唇惨白如纸,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极力忍耐疼痛。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催人欲吐。我本有些晕血,只能强忍住不适,搀扶着他,艰难地朝看台跑过去。
十名侍卫拔刀护卫,另有两名人下来增援,一人将他背了起来,另一人护住他,我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傅谅张了张口,说出的话支离破碎,“玉、玉琼,我不……”
我忙安慰他道:“殿下,您先歇会儿,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他点点头,大概是精疲力竭了,终究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孰料,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那只黑熊己将数十名侍卫放倒,再次向我们这边狂奔而来。
高台上,皇上急怒交加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救太子!”
弓箭手们迅速搭弓射箭,同时,手执西洋火枪的侍卫们齐齐向黑熊射击。听得几声巨响,黑熊受了伤,浑身上下插满羽箭,发出愤怒而凄厉的嘶吼声。奇怪的是,这一切攻击根本没能拖缓它的行动,反倒教它愈显凶恶之相。
眼看黑熊快要追上来,我急得满头大汗,忙催促那名背傅谅的侍卫,“快点!你先带太子殿下上去……”话未说完,伴随着一声怒吼,后背传来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痛,几乎就在一刹那间,尖锐的痛楚瞬间席卷过我每一寸肌肤,宛若遭受凌迟一般,几欲昏厥。
脚下一个趔趄,我猛然跌倒在地。头顶上,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笼罩而来。我有一瞬疼得无法呼吸,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恍然间,有人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背上一沉,似是谁覆在了我身上,迅疾而来的负重感倒使得痛感淡了几分。
“玉琼,你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意虚弱而炽热。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眼前依稀是有无数人影在晃动,随驾的侍卫倾巢出动,带着铁索与铁网飞速赶来,马蹄声、呼喊声、嘶叫声交织成一片,嘈杂而混乱。
眼皮像是灌了铅,无论如何都睁不开了。意识渐渐涣散开去,我用力咬了下唇,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只是徒劳。只一瞬的功夫,世界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秋夜。
一轮孤月高悬中天,月光惨淡而寂寥。已是更深露重时,乌瓦重重,霜华映天,四周万籁俱寂。
屋外,北风呼啸,院中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仿若幢幢鬼影。寒意透窗而入,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我瑟缩在被子里,嗫嚅道:“娘,我冷。”连日的高烧烧得我浑身瘫软,但此刻却精神大好,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
“玉琼乖。”娘亲轻柔抚摸我的额头,附身亲了亲我的脸颊,笑道:“待会儿就不冷了。”她双唇泛白,手也不似往常般温暖,冰凉一片,好像带了一丝颤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小心地将门窗关紧,拴牢,从盆栽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雕花木橱,取出一只铁盆和一个包裹。
我好奇地望着她,“娘,你在做什么?爹爹呢?他为什么最近都不回家?”
娘亲并没有答我,快速解开包裹,将一大包黑黢黢的块状物倒进铁盆中,似是喃喃自语道:“玉琼想你爹爹了?娘也很想他呢……不过没关系,很快,很快我们便能见到他了……”她缓缓端起烛台,暖黄的烛光摇曳跳动,映着她苍白而凄惶的容颜。她抿唇微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一颗颗晶莹自眼角滑落。
不知何故,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恐慌,“娘……”
半晌之后,她将烛台扔进铁盆里。那些黑块很快便烧了起来,黑烟冉冉升腾,空气中满是刺鼻的气味。
“好臭!”我捂着鼻子大叫,“这是什么!”
“小点声!”她皱了下眉,旋即又柔笑道:“你不是冷吗,娘烧炭给你取暖啊。”
我捂住嘴巴,懵懂地点点头。彼时我还不知道烧炭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屋里确实暖和了不少。
娘亲又盯着炭盆看了良久,复将屋内其余烛火尽数吹灭,和衣躺到我身旁,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紧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挣扎着抬头望她,却发现她已是满脸泪水,忙伸手替她擦拭,“娘,你怎么哭了?”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悄声道:“别说话,乖乖睡觉,一觉起来就能见到你爹了。今晚娘陪一起你睡,好吗?”
我欢喜道:“好,我要见爹爹!”
“睡吧。”她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在我耳畔哼唱我最爱的歌谣。
之后,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睡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娘亲的身体渐渐从暖热变得冰凉。她始终将我紧紧按在怀里,我想要挣开,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气,我想呼喊,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脑袋痛得像是被人劈开那般,几乎就要窒息。
耳畔一直有敲门声、呼喊声、哭泣声,总不得安宁,直至……
“戚大人,您醒了?”
我睁开眼睛,后背仍是火辣辣的疼,宛如被扒掉了一层皮。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灌了浆糊一般,太阳穴隐隐地抽痛着。
我艰难地动了动早已僵掉的胳膊,发觉自己脸朝地背朝天,呈癞蛤蟆状趴在榻上。小安子蹲在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我骇了一跳,道:“小安子,你你你蹲在那儿做什么?”
小安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神情颇为纠结,“哎哟大人,您终于醒了,您可知您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一直高烧不退,伤口也化了脓。太医院院使连夜赶来,殿下都快急疯了,放话说若是医不好您,要太医提头来见!您……现在感觉如何?”
三天三夜……
我微微一愣,半晌,终于想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猎熊大赛那日,傅谅引来了一只发了狂的黑熊,我在接应他时不慎被黑熊抓伤了背部。危急关头,反倒是傅谅挺身救我,将我护在身下,只不过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昏过去了……
背上的痛太过凶猛剧烈,几乎掩盖了其他一切知觉。我摇头,道:“我没什么大碍。太子殿下伤势怎么样,严重吗?”
“殿下伤得也不轻呢!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整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简直把奴才给吓死了!”小安子心有余悸地拍了下胸口,叹息一声,道:“好在殿下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昨日已能下地活动了。”
我也跟着松了口气,“没事便好。小安子,你起来说话吧。”
小安子“哦”一声,依言站了起来。
我梗着脖子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我此刻的姿势决定了我只能跟不高于床榻的人说话,说:“算了,你还是蹲下吧。”
他又蹲下。
我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你怎么不在殿下身边伺候,却跑我这里来了?”
“殿下说您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料,他不放心,便让奴才过来守着,有什么事也好第一时间通知他。”
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感动、愧疚、担忧……数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安子觑了觑我的脸色,干笑道:“戚大人,不管怎么说,您醒了便好。奴才这就去告知殿下,顺便宣太医过来给您瞧瞧。”语毕,不待我回答,一溜烟地跑走了。
不多时,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厢傅谅一面嚷嚷着我的名字,一面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玉琼,你终于醒了!”他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榻边,小安子狗腿地端来一张软凳,扶他坐下。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复拍着胸口,喜笑颜开道:“哎,好像退烧了,真是太好啦!这几天担心死我了,你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可教我如何是好呀!”
太医院院使手提药箱紧随其后,见此情形颇为尴尬,立马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到的表情,低下头,目光坚定地盯着地面,好像不把地盯出一个洞来誓不罢休。
我无奈地扶额,深深感到对于傅谅,我还是相见不如怀念,不要见的好!
但想到他舍身救我,心里又涌起一小股感动,遂笑道:“多谢殿下挂心,微臣已经没事了,不过是皮外伤罢了,休养几日便会好的。殿下,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