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有一方不大不小的花园,其中曲径通幽,百花争艳。明媚的月色下,粉色的木槿、白色的栀子、朱色的凤仙妖娆绽放,清香四溢,恍若一个甜美的梦境。
我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平复烦乱的心绪。脚趾痛得厉害,便以极慢的速度走走停停,就这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夜色之中,有一道人影渐渐浮现,瞧身形有些熟悉。我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傅惟。
他唤我,“玉琼。”
“你……”我看了看四周,催促道:“你怎么在这儿?汉王府里人多眼杂,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方才我看你急匆匆地离席,怕是有什么事,便跟来看看。你不用这紧张,郑嘉就在外面,不会有人靠近这里。”视线下移,他微微蹙了蹙眉,问道:“你的脚受伤了?”
心下一暖,我摇头笑道:“我没事,只是一不小心踢到石头了。”
“来,我扶你过去坐。”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折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过去。我靠在他的胸前,他的胸膛温柔而温暖,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若带几分独属于他的气息,我的心登时跳如鹿撞。
湖的另一端依旧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不时有丝竹之声随风传来,愈发将这片花园衬得宁谧幽静。
月辉如流水般安静地淌泄,池中白莲胜雪,在月色下更显晶莹。我与傅惟比肩而坐,彼此挨得极尽。天地之间,仿佛之剩下我们两个人。
傅惟温声道:“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是因为四弟的那番话么?”
我摇头,无所谓道:“汉王殿下针对我已非一朝一夕,我早就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况且我本来就不在乎他怎么看我。”
他笑,“那是怎么回事?”
“方才太子莫名其妙地同我吵了一架,我知道他不忿汉王挑衅,有怒在心,我劝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凡事谨言慎行,尽量避免与汉王起争执,以免授人把柄,他却觉得我在偏帮汉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扶额道:“他近来愈发荒唐了,我也拿他无可奈何。”
傅惟缄默片刻,道:“他很护你。”声音依然平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明月斜照,他逆着光,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若汪洋,深不见底。半边脸隐在阴影之中,神色莫测。半晌,忽然又道:“这也是好事。”
我默了默,潜意识里不太愿意同他谈及这个问题,便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元君意是什么来历吗?”
傅惟微微一愣,“我派人查过他的底细,他是前任突厥族长元曦容的独孙。”
我大吃一惊,“元曦容?那个传说中的不死战神?”
早就听闻突厥有一位不死战神元曦容,乃是老突厥王的亲弟弟,曾与太祖陛下争过天下。
彼时,中原大地仍是处于藩镇割据、诸国混战的局面,元曦容凭一己之力,率领三千铁骑扫平北方三朝,拿下燕云十六州,可谓金戈铁马,骁勇善战,中原大小王朝皆闻风丧胆。突厥从一个游牧部落渐渐壮大,以至圈地立国,版图扩大,他绝对功不可没。
傅惟点头,道:“没错,不过严格来说,元君意并不是突厥人,而是南朝宋国人。元曦容一生未娶,听闻他从前游历宋国时,曾收养了一名孤儿,元君意便是这名孤儿的孩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问他做什么?”
“他前几日送了两罐桉树蜜给我,说是春猎时在我身上闻到过蜂蜜的香味,以为我喜爱食蜜,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恐怕知道些什么。今日又问我耳坠从何而来,说什么原来是你,还知道我外祖家姓何,我外祖母名叫苏君慧。可是,我的真实身份除了你和李先生外,再无人知晓,他是如何知道的?”
傅惟神色微沉,沉吟道:“你先别慌,我再派人去查查他。据我所知,他的母亲是一名调香师,他对各种香味熟悉也不奇怪。他自幼在突厥长大,从未踏足中原,应当不会知道你的事,或许是有别的什么渊源也未可知。”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眼神愈显温柔,“不用太担心,若是他再有什么动作,随时告诉我,知道吗?”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了让人心安的力量。我点了点头,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仿佛只要有他在,我便可无所畏惧,他会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意念一动,我问:“说起宋国,你……是不是打算对宋国下手?”
“江南之地丰饶富庶,商贸发达,且文化底蕴深厚,人才辈出。玉琼,你可知道,宋国一州的贡赋便可抵我齐国五州,若能拿下宋国,非但能减轻江北百姓的赋税负担,充盈国库,还可省下茶叶、丝绸等的采购开支。如今,国主宋容书荒淫无度,放任宠妃把持朝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有些地方甚至十室九空,百姓怨声载道。我若伐宋,必是顺应天道。”
他的语意铿锵而笃定,若带几分舍我其谁的骄傲,黑眸之中流光溢彩。这般看去,他的侧颜刚毅坚定,恍若九天神祗降临人世。
世人皆道晋王傅惟温润多才,风流儒雅,不理世事朝政。可我知道,那都是假象,是他苦心经营起来的“晋王”形象,而眼前这个雄才伟略、心怀天下的男子才是真正的他。
一时间思绪万千,我迟疑道:“可是……”
爹爹一生都在为消弭齐宋战祸而努力,乃至因此丢了性命,若我支持傅惟伐宋,他在天有灵会不会责怪我?
“我知道,要你推翻你爹的政见,对宋国操戈,你必然心有顾虑。”他握住我的手紧了紧,耐心地分析:“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宋国前几任皇帝不说有多大作为,起码算得上勤勉,百姓能安于家室,生活富足。可现在呢?那宋容书做尽了荒唐事,江南民不聊生。玉琼,可知道最近三年之内,有多少江南百姓涌进了我朝的江州城吗?八万!江南人口总数不过二百万,若非迫不得已,谁愿背井离乡。与其让江南百姓在一个昏君的治下饱受痛苦,不若取而代之,给他们一个清明安乐的天下。”
江州是我朝最南面的一个郡,与宋国都城建康隔江对望。江南百姓涌入江州及周边城镇之事我早有耳闻,自宋容书登基起便开始了,本以为是改朝换代引发的动荡,属偶然现象,没想到近几年这种情况却愈演愈烈。
我缄默一瞬,迎上他坚定的目光,道:“好,我相信你,你要我怎么帮你?”
傅惟道:“我想挂帅。”
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你要亲自出征?”
他点头,正欲说话,恰在此时,郑嘉匆匆赶来,禀道:“王爷,外面出事了。”
傅惟沉声问道:“何事?”
“太子殿下不知何故与汉王动起手来,”稍顿,郑嘉看了我一眼,又道:“几位殿下都去劝架,可太子殿下倔得很,怎么劝都劝不开……”
我:“……”
我这才走开了一小会儿,怎么就又搞出幺蛾子了!难道要分分钟在我眼皮底下他才安分吗!
傅惟倒显得十分冷静,不显丝毫意外,“怎么回事?可曾惊动父皇?”
“属下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太子殿下先动的手。”
听听!出息了,敢学人打架了!
我既恼气又无奈,对傅惟道:“你暂且不要离开这里,我先过去看看,以免惹人疑。”说罢,不待他回答,便快步走出花园。
湖边的假山旁,傅谅与傅辰正扭打作一团,周围众人强势围观。侍卫们大约是怕伤到两位金枝玉叶的皇子,犹疑着不敢上前。傅邕与其他几位皇子在一旁不停地呼喊,甚至试图分开二人,奈何他俩委实打得难分难解,几次三番都没有成功。
傅辰招招退让,大有息事宁人之意,傅谅却式式紧逼,怎么也不肯罢休。二人皆是衣衫凌乱,傅谅的脸上还挂了彩,形容简直狼狈不堪。
我急忙上前道:“殿下,不要再打了,快停手!”
傅谅转头看我一眼,竟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似的,眸中充满杀伐之意,目光凌厉得教人心惊胆寒。犹如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冰水兜头浇下,我愣在当场,寒意透入心底,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傅谅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虽脾气暴,却不是不知分寸。即便对傅辰不满,最多甩手走人,绝不可能在此重要场合公然动手。
怎么会这样?
我既惊且急,跑到傅邕身旁,问:“五殿下,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傅邕也是一脸愁苦,无奈道:“具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在席上喝酒,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是大哥和四哥在干架……哎,都是兄弟嘛,何必呢?”
我又问小安子和常叔:“太子殿下究竟怎么了?”
他二人亦是摇头,表示不知情。
小安子苦巴巴道:“奴才不过上了个茅厕,殿下就跟王爷打起来了,之前一直相安无事。方才五殿下想上前拉架,差点被揍,根本拉不住……早知道奴才就不去上茅厕了。”
如此说来,除了两名当事人之外,竟没人知道事发经过?
正当我惊疑交加时,只听一声大喝:“你们在干什么!”回过头,见皇上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快步走来。犀利的视线扫过二人,他冷着脸道:“打打闹闹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朕住手!”
傅辰面露惊色,显然是想就此停手,他本就攻势不猛,处处受制于傅谅,此刻突然收势,猝不及防被傅谅一脚踹中心窝,霎时面色惨白。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一连退了好几步,所幸被傅邕及时扶住。
傅谅恍若未闻,竟想要上前再打。皇上气极,吼道:“傅谅!你想造反吗!”
傅谅如梦方醒,像是被符咒定住那般,满面狠厉之色悉数变作了茫然。他环视四周,视线落到傅辰身上,脸上浮起一丝惊恐,他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忙上前低声道:“殿下,这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他转头望向我,眸中一片迷茫,“我、我也不知道……”
皇上震怒道:“傅谅!”
我暗叫不妙,忙不迭拉着傅谅一起跪下。他似乎是想为自己辩解:“父皇,儿臣不是有意……”
皇上气极,根本不听傅谅解释。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指着傅辰道:“老四,你来说!”
傅辰喘气道:“回父皇,早些时候大哥与儿臣发生口角,争执了几句,儿臣并未放在心上。宴会开始后,儿臣还自罚三杯向大哥赔罪,未料大哥根本不领情,不肯原谅儿臣。后来大哥好像是喝多了,派人把儿臣叫到这里,儿臣以为他有话想对儿臣说,谁知他不由分说便要打儿臣,儿臣迫于无奈只得还手……”
我暗自腹诽:真是会避轻就重,三言两语便把一切都撇清了,听起来他多么委曲求全、多么顾全大局、多么白莲花啊……我呸!
皇上道:“傅谅,可有此事?”
傅谅支支吾吾道:“好像、好像……父皇,儿臣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皇上冷笑,“朕以为你只是喜欢胡闹,本心并不坏,没想到你今天竟然为了一点小事对自己的弟弟下狠手,朕、朕对你失望透顶!”他连连咳嗽,一张脸气得通红。
傅谅着急为自己辩白,“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四弟,只是……”
“不要再说了!”皇上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太子傅谅行事乖张,离经叛道,更借酒闹事,意图戕害手足。鉴于其屡教不改,冥顽不灵,罚其思过半年,以观后效!来人,将太子送回东宫,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东宫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近!”
这哪里是思过,分明是软禁!
几名侍卫作势上前,被我喝住:“等等!”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分析,我只得直接求情道:“皇上明察,此事必定另有蹊跷,太子生性纯良,绝不可能……”
皇上眼锋一扫,冷声打断我道:“再有求情者,罪同从犯,即刻充入大牢,直至太子思过期满为止!”
傅谅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的衣袖,急切道:“玉琼,我是冤枉的,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玉琼,你要帮我……”不待说完,便被侍卫强行拖走。
皇上望了他一眼,眼神之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痛,良久之后,终是甩袖扬长而去。
见尘埃落定,围观之人一面议论着,一面三三两两地散了。
我看了看傅辰,他已是精疲力竭,靠在傅邕身上直喘粗气。我径直走到他跟前,直直看进他的眼中,道:“汉王殿下,太子同你起争执的原因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么多年来,你挑衅他已非一次两次,他从未伤过你分毫。但为何独独是今天,独独在皇上面前,闹了这么一大出?其中原委,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傅辰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道:“明明是他突然发疯,我怎么知道什么原委?戚大人脑补不要太严重好吗!咳咳……好好的生辰宴会被他搞砸了,真是晦气!”说罢,在傅邕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了。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百转千回。方才事出紧急,傅谅的反应绝不会有假,他口口声声不知情,不可能连我也骗。
很明显这是一个局,一个要致傅谅于死地的局。
设局者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