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舟踏出坤宁宫，极轻极轻的吁了口气，闭眼间，似乎女人苍白的脸还在眼前，她弯唇，似嘲非嘲的笑了。
不过一刻，她已敛尽所有情绪，冷冷淡淡的冲候在一侧的宫人道：“送我出宫。”
宫人弯着腰，极谄媚的应是，随后引着她往外处去。
略行了半刻，孟晚舟停了步，目光淡淡的扫视周遭，随后落在那人身上，“你想带我去哪？”
这周围，根本不是她来时的模样，她记得，不远便是小花园吧。
宫人被拆穿，也不惊慌，直直的便跪下了，“请公主恕罪，太子殿下有请。”
太子殿下？她的好弟弟？上门不成便来堵么？
孟晚舟扯扯嘴角。
*
孟晚舟出生那年，正值皇权交替，在血雨腥风中出生的人，似乎惯常都没有好下场，贫困潦倒，命如蝼蚁，与看似尊贵的身份相对的，是生活的贫瘠，是如地底肮脏的老鼠般不敢见光的小心翼翼。
龙浔出生那年，混乱的朝廷已然恢复它应有的秩序，他的出生，伴随着无数人的希望，皇帝希望用他来安抚权势滔天的姬氏一族，姬氏一族盼着能用他来安皇帝的心，朝臣将他视作皇后嫡子，嘴里念着的都是‘天之骄子’‘龙章凤姿’，而将皇后嫡女彻底忘记，恍若她不存在似的，故而，他从出生那天开始，所享受到的都是身为最尊贵的皇子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待遇，哪怕对着他，很多人都披着虚假的面具。
十四年前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均随着当日保护皇后的侍卫尽数暴毙而掩埋，活着的人在那层面纱上不断编织虚假，骗着别人，骗着自己，诺大的京城，唯一能正视那日，唯一能心怀歉疚的，是龙浔。
未曾站在最高处的龙浔，尚保留着当年那个时时腻着至亲姐姐的糯米团子的孺慕之心，那颗心，尚至真至纯，孟晚舟不忍心过早将那颗心染上其他的颜色。
近月余的避而不见，并非如姬皇后所以为的心怀愤恨，对孟晚舟而言，所有的恨早就随着风消逝了，若非那人，她穷其一生都不会踏入京城，对她而言，京城的闲适生活，比不得闹腾的小小清水县，哪怕一碗清晨的豆花。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她别有用心的试探，如今已见成效，她自是要顺水推舟，准备行动，毕竟，他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
自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向右而行，行过花团锦簇的花园子，穿过一道石桥，便是碧波亭。
碧波亭坐落在青青溪水边，玉石堆砌的十米高台上，亭周围不见一物，视野极其开阔，也因此，孟晚舟一上了石桥，便被早早就巴巴望着的龙浔瞧入了眼里。
隔着老远，孟晚舟听着那人欢喜的叫了声，刚叫出口，龙浔便似反应过来似的，隐晦的扫了眼下首躬身候着的宫人，随后矜贵的坐下了。
孟晚舟几不可见的勾了下嘴角，自出了府门便有些郁郁的心，便在少年这番动作中消散了，她眯着眼，稳稳的随着宫人往那边去，思绪却渐渐飘远。
犹记得，龙浔出生后，她是不允许瞧他，与他玩耍的，当时的小姑娘，心思没那般多，哪怕知晓自己不受待见，依旧会悄悄躲在角落里，偷偷瞧那个讨喜的小孩，诺大的坤宁宫，只有龙浔能自由的笑着，闹着，而不会被姬皇后责怪，换作了她，是不成的。
她还记得，幼时的她被安置在偏僻的小院子里，小小的院子，姬皇后从不踏足，也没别人踏足。
某一年热闹的中秋节，她与乳母相互依偎着躲在屋里，听着似远似近的热闹声，她问乳母，为何她不能出去，乳母不说话，只拿手抹泪花，后来，她忍不住了，偷偷跑了出去，跑到了正殿外，正望着黑黑的天空上绽放的眼花发呆时，被一群香气混杂的宫女带进了正殿，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后出现在了她面前，皇后脸色很难看，瞧着她的目光透着阴郁，也透着压抑。
后来，待她最好的乳母被当着她的面杖毙，她哭，她喊，可所有人给她的，是冰冷嘲讽的目光，于是，她知道了，不能胡闹，要听话。
乳母的尸体被她埋在了院中孤零零的那棵老树下，用她瘦弱的双手，一点一点的挖，她埋了整整三天，第四天，老树轰然倒塌。
龙浔，便是在这天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次，面对面，他歪着头看她，腼腆的笑，“你是姐姐。”
是的，他知道她是姐姐，会偷偷瞧他的姐姐，他喜欢她，所以，会在那些岁月里偷偷的来找她，也会在多年的分别后，念念不忘。
孟晚舟踏上了玉阶，无视了两侧恭敬行礼的宫人，一步步，稳稳的走到了龙浔面前。
龙浔已有十九，将及弱冠的少年，已算是半个男人了，这般站着，他比她还高了大半个头，他穿着朝服，头束金冠，瞧那模样，倒似一下了朝便等在了这里，可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龙浔正在打量她，一错不错的，将她打量个遍后，他笑了起来，眼中透着真切的欢喜，“瞧阿姐这样子，当是没吃苦的，真好。”
十四年不见，他倒是没对她的样子有丝毫不适，就似她本该是这模样，更有种她们不过一两日不见的错觉。
天知道，她这小家碧玉也算不上的模样，与他俊俏的模样天差地别，根本找不到一丝可能相同的地方。
说起来也奇怪，不管是姬皇后也好，还是龙旭也好，都不是长相普通的人，可流着他们血脉的她，却一点也不像他们，真是十足的讽刺。
孟晚舟笑了笑，突然伸手，摸了下他的脸颊，龙浔的目光立马变了，他反握住她的手，目光中隐现泪花，“阿姐。”
谁也不明白龙浔为什么会那般喜欢这个姐姐，包括言策，哪怕言策质疑很多次她的别有用心，龙浔依旧故我，他知道，只他知道，不管多久，她不会变，仍是他那个会在他跌倒了悄悄给他上药，温柔安慰他的姐姐，仍是那个在他着凉了躺在床上难受时，一点一点磨蹭上树，只为替他摘一颗酸酸的果子的姐姐，他午夜梦回间，永远搁在额头，仅用一双小小的手便抚慰了他整个身心的姐姐。
“这几日天气极好，哪日一起出城玩吧。”她说。
龙浔目光一亮，没犹豫的便道：“明日吧？咱们去打猎，让阿姐瞧瞧我的箭法。”
喜欢向她炫耀自己的本事，是龙浔的另一个爱好。
孟晚舟莞尔，点了头。
龙浔拉她，想拉她坐下，瞧那样子，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孟晚舟不是很想跟他做促膝长谈状，便制止了他。
“今日不早了，我先回府，明日再见罢。”
龙浔有些不舍，却又不想强迫她，想着明日会有一整天时间，只好点了头，“我送阿姐罢？”
孟晚舟摇头，“你去皇后那里罢，若别人知晓了，定会参你一个不尊长辈之罪。”
孟晚舟没给他再啰嗦的机会，径直便下了玉阶，回身时，龙浔还瞧着她，孟晚舟笑了下，回了头。
走上石桥时，孟晚舟想，她大概再也做不到曾经那样了，那个哪怕满怀心事，也从来笑着与龙浔叽叽喳喳的模样。
*
马车出了宫门，驶上长街，孟晚舟听着踢踢踏踏的声音闭目养神，在脑中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易羿手里有份名单，关于朝中暗地里归顺‘他’的官员，这些官员职位有高有低，有明人眼中的中立派，亦有所谓的皇党，也有丝毫不起眼的小兵。
她承认，若任‘他’发展，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他’揭竿起义，定是振臂一呼天下皆伏，区区皇位，手到擒来。
可她不希望这样，她要折了‘他’的翼。
少不得……与他打交道了……
孟晚舟揉揉额角，有些头痛。
便在这时，车外起了喧哗，孟晚舟放下手，皱眉问，“怎么了？”
车夫压低了声音，答道：“公主，是小言大人的车驾，似乎是跟哪位大人碰上了，马上便好，请公主稍候。”
小言大人？
孟晚舟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半刻后，车外喧嚣渐止，马车再次缓缓滚动起来，孟晚舟掀开帘子，往外瞥去一眼，见到一辆青蓬马车擦身而过，那马车车帘晃动，依稀可见里面人搁在双膝上的细长手指。
孟晚舟放下帘子。
与此同时，青蓬马车的车帘被人一把掀开，言策皱眉望过去，只见到车帘落下时，晃眼而过的车内人白皙的下巴。
“大人，您瞧什么呢？咦？那不是玉公主的车驾么？”坐在一侧的拾叶偏头望了望，撇了下嘴，嘟嘟囔囔着，“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公主……”
言策皱眉，严厉的瞪了他一眼，摔下了帘子，不知为何，方才落到这边的目光，总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分明他见都没见到她，又怎知她看的是这边呢？
真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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