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三十二年腊月十三。
在离贤王娶侧妃、新月郡主下嫁诚国公府小公爷还有两天，离过年还有十七天的时候，后宫三主妃之一的赵妃于菊馨殿被自己的贴身宫女秀玉刺杀，当场毙命。而秀玉也被随后赶来的御刑司掌司大人澹台明庭，一刀击杀，就地正法。
原本扣在苏懿身上的罪名，被原封不动地扣在了秀玉的头上。
甚至于，澹台明庭还做得更加完善。他不知道从哪儿扯出了一段陈年旧案，说明了秀玉和赵妃的恩怨，给了菊馨殿闹鬼事件一个完美的理由，给了秀玉动手一个杀人的动机。
老皇帝也没追究什么，更没叫人继续调查，摆了摆手，道一句“罢了罢了”，似不愿再多提一句。
时至年关，赵妃又死于非命，未免不吉利，丧事也没敢大操大办，一切从简。
宫内只菊馨殿悬了两个白灯笼，宫外也只瑞王府摆了灵堂。几个在早朝时提及要为赵妃大肆操办、追封谥号的声音刚响起来就被压了下去，遂无人敢再提。
一切，仿佛就这么轻飘飘地尘埃落定。
苏懿靠在弹性超好的人肉靠枕上，一边伸手摸着那微微扎手的下巴，一边望着那上下滑动的喉结，微微出神。
轩辕冽越发地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这东宫进出自如，就像他自己家一样。
一想到自己昨天回来以后他紧紧抱着自己，无意识流露的担忧模样，那从低沉黯哑仿佛从喉间碾压过才吐出的四个字，无端端拨动人的心跳。
“回来就好。”
不算甜言蜜语的四个字，没有山盟海誓的矫情，没有风花雪月的诗意，平平淡淡地，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发至心里的声音。
哪像今天，随她怎么都弄都面色如常、波澜不兴，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懿撇了撇嘴，蓦地又想起昨个儿宋元恒说的话来，不由眸色深了一深。
老皇帝下了朝之后便将轩辕冽叫去了御书房，陪他下棋，一直下到午后都不肯放人。
所有消息都传不进去，轩辕冽也不知道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落尽陷阱里。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起身退下，却差点没和老皇帝闹翻脸。
不过后来老皇帝估摸着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所以也没真跟轩辕冽闹翻，一挥手，让他出来了。
宋元恒说，他从没有见过子渊那般模样，那个曾经一人一马闯入敌军阵营取敌将首级、亦或带着一千人马深入腹地被敌军包围、愣是于万军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大周的大将军王，从没有皱过一次眉头，从没有一丝胆怯，却在得知她被设计很有可能没命的时候，差点没急疯起来。
换谁听到这些话，都不免动容的。尤其是想到，那个男人抱着她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化作那平平淡淡的四个字，痛苦由他承担，喜悦与她共享，如同一堵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挡在她的面前，那般的内敛而强大。
她眸光亮瞋瞋、晃悠悠，突地支起身来，在那嘴角处“啾”了一口：“本姑娘心情好，赏你的。”
轩辕冽低头看着她，眸色晦暗几分。
“既然你都赏爷了，那看来爷不赏你，好像也说不过去了。”
“好好好……不闹了不闹了。”苏懿赶紧求饶。
在这个一天不出两三回事反而反常的多事之秋，要是若凤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又喊一声“公子不好了”，那她顶着一脸暧昧的酡红，怎么出去见人？
她揪着轩辕冽的衣角，问他：“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老皇帝为何要杀赵妃。”
从目前已有的证据来看，秀玉是老皇帝的人无疑了，那么她杀赵妃，只有可能是老皇帝授意。可总不至于为了陷害她，老皇帝便把跟了他几十年、甚至还育有一子的贵妃给弄死了吧？
当时她还指望着澹台明庭能从秀玉嘴里撬出什么消息，却不想她一转身他就把人给杀了，让她意外了好一会儿。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那会儿澹台明庭是什么态度已经摆得很明白了吧。说她“太傻”，让她走，却没问她要秀玉的解药，就算不是由他动手，秀玉也是死路一条。
御刑司毕竟是皇上的御刑司，澹台明庭毕竟是皇上指定的掌司大人，所以会去深究里面的真相，那才奇了怪吧。
澹台明庭用秀玉当替罪羔羊，把她顶了下来，老皇帝也并没有深究。这一点至少能说明，老皇帝的主要目的是让赵妃死，而要她的小命，不过顺便。要得了就要，要不了就容她多蹦跶几日。
可从事先给赵妃服用“千日红”来看，老皇帝起码还是给这个为自己育有孩儿的女人留有一点仁慈的，至少让她死得不怎么痛苦。
苏懿突地想到赵妃死之前那般癫狂的模样，真的不痛苦吗？
骗人的吧。
那般强烈的愤恨和嫉妒，积蓄了几十年之久，直到德毓皇后死了那么久、直到她也快撒手人寰的时候，都仍没有丝毫减少，那她这一生，该过得有多痛苦？
而且她最后的那几句话，句句指向老皇帝，让人不得不多想——会不会当年害死德毓皇后的人是老皇帝，而赵妃也因为知道内情所以不得善终？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苏懿就没由来觉得一股冷风从她的每个毛孔渗透进她的身体里，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如果是这样，那那些路人传颂、人人皆知的恩爱都是假的？什么宠冠六宫、什么独她一人、什么情根深钟也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因为真的喜欢，老皇帝会不顾文武百官的反对，硬是要娶澹台玉华为后吗？
这些话，恐怕只有问老皇帝才能知道了。
不过去问他……这难度不亚于让德毓皇后复活。
轩辕冽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苏懿的手：“这件事情你就不必再多深究了，就算没有德毓皇后的事，赵妃手上的人命也不少，就当她死有余辜了。”
可不觉得有这么一个天大的疑问悬挂在心头，每每一想到就更难过吗？
澹台明庭不让继续调查，轩辕冽不让她多深究，其实说来说去，那矛头都直指老皇帝。
那一段尘封的皇家辛密，他们估计是想让老皇帝带进坟墓了。
苏懿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不自量力的。”
轩辕冽道：“明日贤王迎娶娜雅公主，新月郡主出嫁，东宫正是最乱的时候。你得密切注意太子的饮食和身边事物，切莫不要让太子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这么严肃啊……
苏懿像是看出了点什么端倪：“明天，是不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
轩辕冽却不答，而是将她搂紧怀里。
“很快，很快就会尘埃落定。”
義和三十二年腊月十四。
是夜，圆月无缺。
瑞王一身麻衣白孝，举杯遥遥一敬，而后浇在了地上。
“这第一杯，敬我母妃在天之灵！”
在他下面，一干众臣跟着他做了一样的动作。
碗倾酒干，又很快有人上来，替他们把酒满上。
“这第二杯，敬各位忠臣义士！”
瑞王面对众人站立，敬过之后，一饮而尽。
众人回敬。
“这第三杯，敬这皇天后土！若业成，登高位，与卿共赏江山如画！若功败，成枯骨，凡尘执念化一抔黄土！你们可愿跟随本王，直入那皇城腹地，登上那至高宝座，共享那盛世繁华！”
底下众人，匍匐一片。
“愿为瑞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愿为瑞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愿为瑞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底下一七品小官一边跟着叩头，一边不忘拉了拉旁边的那位：“快磕头！我可是看在你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才带你来的，你可不能害我啊。”
那男子一身缓缓地跟着众人磕头，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赵王，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他的脸很冷，身很冷，那肤色比女人更要白皙几分，透过那官帽仔细去看，那五官神情，不是慕清是谁？
她由轩辕冽安排混进了瑞王府舞姬的队伍，却不想还没接触瑞王就被他送人了。瑞王除了太师赵亭广和京畿武卫军都统孟玄德以外，底下的这些官员他谁也不信，便想要靠女人来拉拢和监视这些官员。却从没想过，能靠财物和女人拉拢来的人，总会有一天遇见一个出更高价的人，轻而易举地将他抛弃。
慕清让古敏儿设计让她被送的那个官员欠下巨额赌债，她再出面替他解决，换来这一次接触瑞王的机会。
瑞王要反，就在明日，而这也是她手刃仇人最好的时机。
如果他造反成功，那他成为大周皇帝，她将更难得到接触他的机会。
如果他造反失败，那老皇帝肯定不会放过他。虽然同样是死，可是灭门仇人死在别人手里和死在自己手里，是完全两个概念。
所以她非常感激煜王将她送到瑞王府当舞姬，一想到自己手刃仇人之后终于有颜面去见义父义母和弟弟妹妹的时候，她冰冷的心才逐渐地开始发烫。
夜越发地深了，更夫“梆梆梆”地打过了五更。
瑞王身后，孟玄德和赵亭广对视一眼，两只老狐狸心头思绪转得飞快，又很快收回表情，恭敬地站在瑞王身后。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