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黛起身的时候,云婕妤江氏已在留瑜殿内候了多时。
留瑜殿作为温泉宫第三大殿,制式仅次于帝后所居的仪元殿和柔仪殿,且因先帝淑妃钟爱此间风景,随驾温泉宫时皆住此地,先帝为讨淑妃欢心,特命重修留瑜殿,并多置珍宝重器,因此留瑜殿虽制式不如柔仪殿,细微之处却比其精致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颗夜明珠作夜间照明之用,金雕玉砌,端的是华美非常。
但这些此刻全入不了云婕妤的眼。她着一身月白云锦提木兰齐胸襦裙,端正地跪坐案前,柔美的面庞上仍保持着镇静,但那隐隐的忧虑和苍白的面色仍出卖了她的情绪。
宫人挑起帘子,梳妆完毕的万贵妃缓步而出。云婕妤见她云鬓高耸、长裙逶迤,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静,仿佛没有半点事情发生。
强压住心头的焦灼,她恭敬地朝万黛行过礼,轻声道:“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万黛在她对面跪坐下,漫不经心道:“昨夜那般吵嚷,自然不好。难不成妹妹你睡得好了?”
“半夜焰火齐放,臣妾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是……”
万黛似笑非笑,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既睡不好,今晨为何又这么早便来本宫寝殿请安?别忘了,妹妹你新近失子,正痛不欲生呢!”
云婕妤闻言脸色愈白,唇瓣微颤,良久方深吸口气,“臣妾苦命的孩儿昨夜魂梦来见,哀泣连连,臣妾醒来心如刀绞,特来向娘娘请一个恩典,求您为臣妾之子写一纸诔文。娘娘福泽深厚,由您所写的诔文必定能送我孩儿早登极乐。”
万黛轻轻地笑了,“这便对了。回头若旁人问起,便这么答。”顿了顿,“你也不是我原以为的那般蠢钝嘛!尚可堪教化。”
云婕妤唇角微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檀口微启又合上,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忍住。
万黛斜睨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想问什么便问吧。真受不了你这个模样。”
云婕妤被她一顿呵斥,反倒松了口气,“诺。臣妾是想问,娘娘的人可曾探到,昨夜后山到底是个什么情状?”
万黛素手抚摸着臂上的披帛,指间锦缎微凉,“昨夜出动的全是陛下的亲卫死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后山围得跟铁桶一般,任凭本宫能耐再大,也实在插不进手去。”
“这么说,娘娘对昨夜之事,竟是一无所知?”
万黛瞥她一眼,云婕妤神色一凛,颔首低眉,“臣妾失言。”
万黛移开视线,“本宫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二人摊牌时,我能安插进眼线去。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眼看到,只要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再加上一些蛛丝马迹,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娘娘的意思是?”
“今晨本宫的探子在山下认出了一批伪装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卫,他们在山脚四周出没,像是在搜寻什么。本宫想着,如果有什么事情能一次性出动这么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寻找咱们的皇后娘娘了。”
“娘娘是说,皇后娘娘她,逃掉了?”云婕妤不可置信,“可您方才不是说,昨夜后山戒备森严犹如铁桶么?”
“戒备再森严又如何?离止殿可是有个天然缺口。断崖飞桥……”
云婕妤蹙眉,万黛看她依旧不解,冷冷道:“温慕仪她多半是从那上头跳下去了。”
云婕妤这回方是真正骇然,顿了很久才结结巴巴道:“那,皇后她岂不是……”
万黛嗤笑,“她要是那么容易死便好了。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宫已派人去断崖之下查看,只是要避开陛下派去的人,颇费周折,此刻还未有消息回来……”
云婕妤今晨已发了无数次问,本不欲继续显得自己如一个无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头疑惑,还是问了出口,“纵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万丈深渊也太过惊险,皇后娘娘一贯理智谨慎,为何此番甘冒大险?”
万黛瞅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她会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愿置家族利益于不顾,此刻坐在这里与我密谈,是一样的……”
云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绪莫测。
万黛没理睬她,而是凝视着错金博山炉上袅袅的白烟,神情似讥似嘲,仔细瞧,似乎还有隐约的悲伤,“能让一个聪明的女人犯傻的,无非是为了心悦的男人。温慕仪她,也不例外……”
感觉到阳光射在眼皮上的温热,慕仪微微蹙眉,终于从无边的混沌梦境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素手按在地上,触手所及是冰凉的青草和泥土。她半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一样,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略一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不远处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叮咚悦耳。
“啾——”一个青碧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蹿出,猛地朝她冲来。慕仪一惊,凝神细看才发现是只小鸟,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轻啄她的脸颊,十分亲密的样子。
“你是……小青?”慕仪睁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经不在了。你到底……”
“它叫采萧。”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是小青的孩子。”
慕仪闻言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般不能动一下。
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轻软的声响,她却觉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一个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后蹲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慕仪被他的目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和他对视,无法移开。
英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这张脸还是和六年前一样,那样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动。可是却又不一样了。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从前那样,秋水般浸润着磊落与慷慨,变得幽深难测;那张脸上也再没有曾经那世间万般皆不上心的淡然,变得隐忍、克制。
和她如今如出一辙的隐忍、克制。
他们都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想透这一点,她忽然心头大恸,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块,鲜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痛苦地弯下腰。
他见状扶住她肩膀,轻声问:“怎么了?身上很痛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进急湍中,虽然我已抱着你化解了大部分冲击,但恐怕还是伤着了。我刚去采了草药,你忍一忍,等敷了药就好了。”
她没接他的话头,而是轻声问道:“那你呢?你的伤要紧么?”
“我不像你身子这般柔弱,自然不会有事。”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声音轻得似乎害怕惊扰了他,“三年前,你逃脱时,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吧。还要紧么?”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早就不要紧了。”幽深的双眸在看向她时依旧是和从前一般的温柔,“傻瓜。”
淡淡的语气,她却因这两个字倏忽红了眼眶。她低下头,睁大双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泪珠却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在她手背上。她气恼地伸手捂住眼睛,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语带哭腔地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找我?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么?你知道我和姒墨……”
语声忽然顿住,因他忽然伸手将她重重搂入怀中,“我知道。”顿了顿,换上更坚定的语气,“我一直知道。”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泪染上他的裳服,“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跟那个人一样坏?所以,你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消息,不愿意再见到我。”
他松开她,捧住她的脸,粗砺的手指为她擦干眼泪,“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方才难道没有听到,它叫什么名字?”
慕仪看向那只青鸟,凝视良久,才轻声念道:“采萧。”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重新抱住她,脸贴着她冰凉的乌发,语声低沉却难掩深情:“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渴盼着,再见到你。我的阿仪。”
阴暗潮湿的地牢。
暨宣被挂在刑架上,头颅微微下垂,面上和身上遍布血痕,发髻散乱,十指及手腕都是血肉模糊。
两个时辰以前,他身中数箭被羽林郎生擒,扔进了这间地牢。没有任何问话,他被绑上刑架之后直接先过了十道大刑。
竹签刺进指甲里又拔出,烧红的铁烙印上皮肉上带出一股烧焦的气味,他牙关紧咬不愿示了弱,却仍旧因扛不住重刑而晕过去一次,但几乎是晕过去的那一瞬就立刻被凉水泼醒。
行刑的过程中身上的箭伤仍在不断流出殷红鲜血,他们任由他流了一会儿之后,估计是担心这么下去等不到上完刑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挂掉,这才十分仁慈地抽空为他止了止血。
纵然如此,待到十道大刑悉数过完,他已然去了大半条命。
“嘎——”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他嘴边带出一抹讥讽的笑,吃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的人影。
大晋年轻的君王面容冷肃,静静看着他。
“您来了?”他气息微弱,一开口喉咙里就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烧疼,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姬骞待他咳嗽到中场休息时,方淡淡道:“果然不愧是天机卫里排得上号的高手,真是铁打的身子和意志。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再经过这一番锻炼,怕是早就活不成了,你倒还精神。”
“是陛下仁慈,不舍得取了小人的一条贱命。”
“你既明白,便该猜到朕留下你,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陛下异想天开,以为可以从小人这里逼问出左相大人的什么把柄吧?”
姬骞唇角微微牵动,“朕的岳父可不会蠢到犯这种错误。”
“陛下既然明白这点,还留着小人,便只能是您遍寻皇后娘娘不得,来找小人为您出主意了。”
姬骞不语。
暨宣又是一番猛咳,一边咳一边笑道:“看来小人猜对了。可惜如今小人这副人鬼不辨的模样,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恐怕难以帮上陛下。”他伤得极重,这么猛咳再一笑,立刻牵动心肺胸腔,痛得有如刀绞。偏偏越是痛他笑得越是欢,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英雄情操,不服不行。
姬骞神色冷淡,“温氏精心训养的天机卫自有其过人之处。此前皇后被朕藏在离止殿也没能逃脱你的眼睛,你现在却打算告诉朕,你没有联络到她的办法?”
暨宣笑意越深,“小人是有办法联络到皇后娘娘。但这却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她愿意被我联络到。如今娘娘情愿跳下万丈悬崖也不肯与您待在一起,您当她会想被我找到?”
姬骞神色微动,右手拳头紧握,身形都略略有些摇晃。
暨宣眯着眼睛打量他半晌,“陛下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倒真是挺着急的!怎么,昨夜把人往绝路上逼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姬骞不语,黑眸中情绪莫测。
“其实这一点以您的睿智英明,早该猜到才对,却还是跑来白费这许多功夫,若是不知道您与娘娘之间的情况,小人真要以为您是恩义深重的好夫君了。”
姬骞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笑起来,“你骨头很硬。”
“您过奖了。”
“你以为没你的帮忙,朕就找不回朕的皇后么?”
暨宣看着他不说话。
姬骞笑容笃定而悠然,每当他成竹在胸、掌控了一切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她会回到朕的身边,乖乖待着哪里都不去。你会看到这一幕的。”然后一甩袍袖大步而去。
暨宣在原处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冷笑出声。
燃烧的柴火堆上架着几只正在炙烤的肥鱼,慕仪的坐在火堆旁,隔着袅袅白烟凝视着对面那个专心烤鱼的男子。
她半蜷着身子,身下铺着他的外袍,一双纤足被裹在其中,没有露出来分毫。
昨夜从悬崖上跳下来时她连鞋都没有穿,赤着一双足,片刻前反应过来就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发觉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袍铺在地上,扶着她让她在上面坐好,再用袍子将她的双足裹在其中。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半跪在她面前,隔着衣料握住她的双足,以一种仆从仰视主人的姿态,微微抬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
她被他的行为和眼神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仓皇地左顾右盼。
还好他的动作仅仅维持了短短五息,然后便起身去拾柴抓鱼,留她一人在原地心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