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筵的插曲很快传了开来,虽说皇帝没有正面答复,但君无戏言,云思妍入府怕是板上钉钉,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这个消息,淑宁自是十分不喜。当年皇帝指婚柳氏,她虽愤懑,但还是咬牙认了,毕竟只是个无才无貌又毫无背景的钟无艳,构不成什么威胁。云思妍不同。她出身好,美名在外,年纪不大,心计却颇深。会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退为进为自己请婚的女人,哪里会是省油的灯。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强烈的危机意识。所以,近半月,她常寻借口去眉妩院探风声。她感觉自己就像惊弓之鸟,稍有动静便坐立难安。尤其今日皇帝传若冰进宫,她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提起来了。
皇帝仍旧是在望笙亭见的若冰。
望笙亭依堤建在湖心,四周风景秀丽,视野开阔,是个下棋品茗和说话的好地方。
皇帝示意她坐:“有日子没与你下棋了,来两盘。”
若冰恭声称喏。无事不登三宝殿,憋了这么些日子,想来是要入正题了。不过,既然他有此耐性,她自然也乐意奉陪。
皇帝的棋艺不算精。一连三局,若冰均是小胜。
“知道吗?除了宸逸,你是唯一一个没在棋盘上让朕的人。”
皇帝扔了棋子站起来,若冰跟过去。
“朕记得,八年前,就是在这里,朕从苏卿口中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那时他醉得厉害,拿着笔杆,边敲砚台边念着《洛神赋》,末了还连道‘惊才绝艳’。”
若冰笑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苏卿狷介,又素来眼高于顶,鲜少夸人。所以,朕便上了心。”三岁能诗,五岁能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早该倾国倾城、艳绝天下。但,倘若如此,而今的她,只不过是第二个柳若雪,第二个秦素桐。他会喜欢,但绝不会欣赏。
若冰垂首:“父皇抬爱,儿臣怕是令父皇失望了。”她的容貌毁在了八年前那场大火。琴棋书画,也早在十岁之时扔了个干净。那次意外,的的确确杀死了“惊才绝艳”的柳若冰。
似是猜到她的想法,皇帝笑了笑:“你第一次见朕,大约就是在老三和老五的洗尘宴。那么,你知道朕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么?”
若冰摇头。
皇帝道:“是隆庆十五年春,上巳节。”
上巳是古来便有的节日。旧俗以此日在水边洗濯污垢,祭祀祖先,亦有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风气。尤其女子,无论蓬门还是朱户,都会精点妆容,到契水边祈福还愿。他就是在那里看见的她,然后,第一时间被那双眼睛吸引。那年,她应该刚满十四。
“你有一双宠辱不惊的眼睛。当时朕就想,朕要这个女人,成为未来的皇后。所以,朕赌了一把。”
“父皇?!”
“很大胆是吧?”皇帝笑起来,“朕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证明,朕没有选错人。——你处事从容,够理智,懂进退,知道掩藏自己的长处。更重要的,柳家无才,你亦没有野心,朕不怕外戚坐大。并且,你的心肠不够硬,你有弱点。”
在宫中,十全十美是女人大忌。她太聪明,他得以防万一。
若冰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感觉自己身处冰窖,连声音都是抖的。“既然如此,那五殿下呢,五殿下又算什么?”
皇帝没有说话,许久才重重叹了一声,道出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朕也喜欢老五,但这么多儿子,朕不可能一视同仁,总会厚此薄彼。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推出一个,你以为,凌逸能安安稳稳过这么些年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这个道理,她懂,可就是无法接受。
皇帝看出若冰情绪的波动,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有些话,朕是说得直白了些,但这并不影响朕希望你们夫妻和睦之心。至于云思妍,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云家迟早是要倒的,朕不动手,凌逸也会收拾。丫头,凌逸是朕中意的继承人,无论你愿不愿意,他已经是你的夫君了,是你这辈子要仰仗的男人。别埋没自己的才能,也相信朕的眼光,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远远地,君凌逸走过来。看着他的侧影,若冰有片刻的怔忪。
她承认,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与她,更是出奇地相似。同样的从容,同样的隐忍,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理智。他不会以貌取人,她亦不奢求从一而终。在寂寞权欲的湍流里,她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需要一个共同进退相濡以沫的伴侣。
“父皇。”若冰跪下来,“您的话,儿臣记住了。但儿臣,斗胆有一事相求。”
“你说。”
“先前,父皇有意为三殿下选妃,提及家姐……儿臣以为,柳家已出了一位皇子妃,此事恐惹非议。”若冰故意顿了顿,见皇帝没反应,只好又硬着头皮道,“更何况,家姐,家姐早已心有所属,还望父皇成全。”
皇帝不做声,许久,这才慢条斯理道:“心有所属?是哪家公子?”
若冰语塞。她本想拖柳七下水,可那厮滑头,家世背景,唯一透出来的也就那句不辨真假的“祖籍青州”。若皇帝要人,她上哪里找去。偏她又不料今日谈话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准备,也没同柳若雪套词。
“怎么,说不出来了?还真当朕老糊涂了!”皇帝“哼哼”了两声。
若冰叩了一个响头:“父皇恕罪,是儿臣不知好歹、欺君罔上,儿臣认罚,只求父皇三思。儿臣,就那么一个姐姐。”
皇帝见她言辞恳切,旁人盼之不及的美事她却视作瘟疫,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激赏。其实,她的心思他明白,当初他有意促成这桩婚事,泰半就要试炼于她,只是不料她会这般直接。
“朕似乎太惯着你了。丫头,知道欺君是何罪名?”
“回父皇,是死罪。”若冰的声音平稳,并无害怕之意。
皇帝皱眉:“你是笃定,朕舍不得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