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祖的寿筵定在九月三十。陈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因世代书礼,陈望祖又豁达开朗,人缘极好,所以不大不小一个寿筵,也是热闹非凡。
何员外来的早,正厅宾客稀疏,正三三两两坐着喝茶,他拣相熟的寒暄几句,便熟门熟路摸到了后园:“就知道你在这儿。老陈,福如东海,绿琪千秋啊。——来,小媛,见过陈老。”
何媛上前福了一福。这女子身量较小,鸭蛋脸面,算不得花容月貌,但十分俏丽可人,尤其一双美眸湛湛有神,笑起来眉眼弯弯,顾盼神飞。
“原来是小媛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可有日子不见了。我记得那会儿,你才这么点儿大。”陈望祖比了比自个儿腰际,“哦,差点忘了。老何,我两个外孙女,卿卿你见过的,这是阿雪。”
两人依言见礼。
看着柳若雪,何员外顿觉眼前一亮。芙蓉如面柳如眉,真真淑丽韶好,活脱脱又是一个陈语侬。不过,这份风华,很快被不远处并肩而行的两个男人分去大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个沉稳冷毅,贵气逼人;一个檀郎玉貌,风神俊秀。
何员外眼中俱是欣赏,陈望祖眼中满是欢喜,何媛眼中涌起热切,就连平日看惯了的若冰,也免不了有片刻的失神。
“陈老南山之寿。”柳七率先奉上贺礼。
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若冰好奇,不由拽了他袖子问:“是什么?”
柳七但笑不语,存心吊她胃口。陈望祖见状也来了兴致,索性将锦盒打了开来。原还道是什么宝物,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砚台。砚身青中带红,绘有极少见的饕餮纹样,且明显有用过的痕迹。
若冰不解,再看其他人,也是一副深思模样,就连君凌逸也难得凝了视线。忽然,何员外似是想到什么,猛地一拍大腿:“我说怎么瞧着眼熟,这不是前朝的‘妃子血’么?”
昔年天羽千鹰两朝联姻,恭帝娶湘湖公主,封湘妃。此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俱精,是个妙人儿,可惜鲜少展露笑颜。帝为解其思乡之苦,刻意遣人比照其旧时寝宫新筑殿宇,就连摆设器物都分毫不差。但饶是如此,湘妃仍日渐消瘦,不过一年半光景便香消玉殒。此砚本是恭帝赠与湘妃之物,湘妃日日拿它研习笔墨,眼泪落入其中,久而久之,砚身竟成了青红之色,连带着墨中都带了隐隐殷红,酷似鲜血。湘妃去后,此砚作为陪葬却莫名失了踪影,后几度辗转,落入青州云家之手。
若冰简直快气炸了,恨不得揪住他耳朵狠狠凿上几个爆栗,但碍于场面,只得言不由衷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真是好东西啊,柳公子实在有、心。”
“哪里哪里。”柳七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回道。
几番客套之后,众人陆续递上寿礼,不过相较柳七,自是普通许多。何员外送的一套紫砂茶具,君凌逸送的一枚和田玉印章,若冰送的一个珐琅笔洗,柳若雪则送的一幅画。
画中雾霭沉沉,层林尽染,石径远上,蜿蜒没入其间。葳蕤之中,露出沙弥一角僧袍和担上木桶,题名曰:卧佛。
何员外不解:“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沙弥担水,可见林中有寺,而寺中必有佛。只是这佛有万千,姿态各异,为何偏是卧佛?”
柳若雪笑:“何伯有所不知,若雪只是用萤石在上面又画了一尊卧佛而已,并无其它讲究。”
何员外恍然,终是大笑出声,末了不忘对陈望祖道:“你这外孙女有点意思。哎——”他压低声音:“定亲了没?我跟你说,我家长孙今年二十,人好,长得也不错。”
陈望祖“哼哼”了两声,意有所指地看了柳七一眼:“你打人家主意不够,还敢把脑筋动到我头上,美得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再说,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的,我家小子也不能欺负了阿雪去……”何员外不死心,快走两步跟上。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众人多少都是听见的,因而很是无语。何媛落在原地,笑容也颇为尴尬。好在柳七善于言辞,很快就令气氛扭转过来。倒是若冰见他俩一来二去言笑晏晏,低声嗔了一句“德性”。
一行人到得大厅,宾客已差不多齐了。陈望祖被人围在中间,贺声不断,也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门边那场骚乱。
说是骚乱,其实不过片刻工夫,看到的人不多。若冰发现的时候,闹事者已被人堵了嘴,连拉带扯地架了下去。匆忙中,她瞧见他赤红的双眼,凄厉而饱含恨意。
是那日的沙弥?!若冰下意识要往外去,却被柳七拦住:“他会处理,你别掺和。”
若冰点点头。果然,不多久便有人清理了现场,请上戏班,一出《贵妃醉酒》铿铿锵锵开了锣。在场大多是已入中年和儿孙满堂之人,戏瘾极浓,台上才开腔便分去了大半注意力,哪还在意刚刚这段插曲。
君凌逸微微一笑,又是半杯薄酒下肚。
那厢陈望祖已微醉,若冰遣人送他回房,确定人已歇下,这才安心离开。她走得很慢,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消磨时间。她一向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加上旁边坐的君凌逸,忽的就生出一股子倦怠来。“柳若冰,正戏未开场,你却先生退意,真差劲!”她笑,步伐不由加快少许。
到得正厅,君凌逸已然不在,就连柳七也没了踪影。柳若雪会意地指了方向,借着灯影,若冰看见不远处一晃而过的君凌逸的背影。身后跟着两人,一个秦宝,另一个身形较瘦,陈府下人打扮。不知怎的,那人忽的回过头来,目光掠过若冰作了短暂的停顿,然后又迅速挪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