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一番话语亦是铮铮然,一直嵌到挽衣的心头里去了,她愤恨地望着完颜烈,她知他恨自己,却不曾想过,一次次落入他手中,她曾以为他为自己而死,自责过,此时想来竟是那般可笑了。
听金兀术所言,看来完颜烈命不久矣,既然上天安排他们再见面,不如就死在一起罢了。
“我居然还活着?为何那日不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我也会感念你的一番情义,可如今我不知有多恨你,见我?只是为了让我含着对你的恨而死么?”挽衣狠狠地咬着牙说道。
完颜烈那深幽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藏于其中,翕动的唇齿间亦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不知如此启齿。纵然他有万般不对,那颗心对她的爱却是真真实实的。
他黯然垂眸,似笑非笑地神情让人无法琢磨,悲戚地念道:“出鞘剑,杀气荡,风起无月的战场。千军万马独身闯,一身是胆好儿郎。儿女情,前世账,你的笑,活着怎么忘。美人泪,断人肠,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诀别诗,两三行,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金兀术愤然作色,大声道:“带走!给我带走!” 指着床边的挽衣对兵士呼喊,他实在无法忍受完颜烈这样沉沦于儿女情长之中。
挽衣用手捂住耳朵,不去听他的声音,她恨自己被这些男人爱着,爱得自己负罪累累。完颜烈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那是因为能见挽衣最后一面他已心满意足,仿佛就此可以去面对死神了一般。
“我心愿已了,又有何所惧?”最后,完颜烈喃喃自语,望着捂住耳朵的挽衣,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碎裂之声渐渐延伸……他不知道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却渐渐毫无知觉了。
“只怕,只怕你也要陪着我共赴黄泉……”话至此,完颜烈又看向金兀术,欲求他放过挽衣,可金兀术是什么样的人,他自是最清楚,他不会放过挽衣的,完颜烈这一生对人生冷狠辣,唯独对挽衣,爱恨交织,他咬着牙,忍过一波一波痉挛一般的疼痛,眼底似死灰一般,亦含着泪。
“若是我死了,让她陪我就好,若是我还没有死,就让她在这世上多活几天吧。”完颜烈乞求似地对金兀术说道,眸中只剩丝丝死灰,“我命不久矣。”
“休想!”金兀术闻言气道。
“我这条命是你的,既然生时,你不敢认,就算是成全我来世间走过一回吧。”完颜烈这话说得金兀术怔在当下,全身僵凝,忤在那儿良久,双拳紧握,看着屋内的几名兵士,却忽然拔刀,转瞬之间的功夫,刀起刀落,那几名兵士便倒在血泊之中。
“你!”金兀术拿刀指向床上的完颜烈,颤声道:“你知道?”
完颜烈含泪狂笑,“怎么会不知?若是不然,你为何如此待我,我又为何一次次地触犯你底线?”
“你……”金兀术直至完颜烈面前,提着刀怒问:“你敢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享受一点父爱!”完颜烈冷言而道,却说得金兀术僵立不动,当年强占了别人的妻子,生下了这个孩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收他为徙,也是因为他最像自己,可万万想不到,他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变成今天的样子,对这个私生子既爱又恨。
挽衣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却也知一定是个惊天秘事,迷离地看着他们,忽然眼前一片空白,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她只想着此刻韩良臣会怎样?恐怕他又要杀进来救她,金兀术早就准备好了埋伏,她不能让他来,一定不能,只是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那对敌人父子在说什么,都已不在重要,她要跑,一定要跑出去,这时帐内没有别人,只有这对怒目相视的父子,这时不跑,更待何时?可她的身子太弱,弱得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她如何跑?
挽衣不禁运足了气息,撑起身子,斜睨那对持中的二人,似乎,他们真的没有在注意她。
跑的心念越来越强烈,她又看向帐帘,离得并不远,又在脑中盘算出了营帐的地形,来时,她就觉得这个营帐位置隐蔽,那里有片芦苇荡,就从那里跑吧,就算是死了,也总比留在这里做人质好,打定了主意,她便咬紧牙关,欲奋力一博。
人的意念多半是有神力相助的,挽衣只这样想着,便猛地起身向帐外冲去,而那一瞬,金兀术和完颜烈却仍在对视中,激起的万千怒怨这一刻似掩住了一切,全然没有发觉挽衣跑了。
挽衣冲出完颜烈的营帐时,四处并没有人,这里因特殊原因,守卫不多,而金兀术来这时,也支走了门外的守卫,哪里会想到挽衣这般柔弱不堪,还会跑出来?
夜,乌云遮月,黑得看不清五指,哪里还能分辨方向?挽衣只顾向前跑,那片芦苇荡呢?哪里还看得清楚。
蓦地感觉到身后有嘈杂声,又似有火光,想必是金兀术发现她跑了,便加快脚步拼命往前跑,双腿好像并无知觉似的,身体更是麻木,便凭着信念狂奔。
忽然间,只觉得整个人都腾空起来,她知道这是踏空了,下面不是山崖,就是河水……
“我到底还是没有死?”挽衣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就让你的眼睛一片空白吧,就让你的身体无力吧,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会好好保护你。”
是亚默吗?挽衣在问自己,刚刚她好像听到了亚默的声音,只要在最危难的关头,他都会出现,不,他现在保护的是她的儿子,他怎么能这样随时出现来救他呢?不是亚默,那么,她大概是真的死了,才会有这样的幻觉吧。
可是,是她看错了么?挽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眼神柔和,一瞬也不离,却又紧张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若你怪我,我没话可说,但是别忘记了,你还有个儿子儿子,还小,他需要你。”
“亚,亚默?”挽衣没想到自己还能开口说话,她是在天上么?周围的一切都轻飘飘的,是真的么?她不敢相信。
“你睡了好久。”亚默轻声回答。
“我还活着吗?”挽衣迷茫地盯着亚默,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霎时又柔肠百转,珠泪欲泫,心急速跳跃仿佛急出咽喉。泪水再次猝然坠下,怆然道:“我是不是应该死,活着好像总是辜负别人,辜负了你,又害了良臣。对了,快告诉良臣,我在这里,不要让他去救我,那里有埋伏。”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你还有孩子。你十月怀胎生的孩子,替他想想。这么小怎么可以没有娘?”亚默柔声安慰,却是字字句句都戳着挽衣的痛处。
“孩子,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挽衣泪如雨下,又愤愤道,“亚默,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她何偿不想安安稳稳地过平常人的日子?
“人心贪婪,而人又有人的愚忠。”亚默淡然说道,他是在说挽衣与韩良臣对高宗的愚忠吧?可又有几人都能如此超尘?
挽衣的目光轻轻投向他,含着渺茫的歉意,随即又被茫然所取代,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嘴唇微微翕张,终究还是没迸出半个字。她双目微合着,掩去了眼中漫延的怆然和伤悲,却无法掩饰身上的落寞,强逼自己不要去想,头却痛彻似暴裂!只剩不祥之感萦绕在心头,她迷茫地摇着头,却发现整个人似乎被什么东西闷捂住,心跳得极缓极缓。
“亚默!”挽衣喊着惊醒,她看着四周,这是哪儿?怎么并非刚才看到亚默的地方,她刚转过头,便看到一个老妇端着碗走过来。
“你醒了?”那老妇人一脸喜悦地问道。
挽衣艰难地甩着头,想要看清楚四周,越看越迷茫,难道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她只得捂着头,痛苦地大叫道:“老天,为什么总是让我做些奇怪的梦?到底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梦?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姑娘,你说什么傻话呢?”那老妇见挽衣如此,不禁上前轻抚着挽衣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你没死,是我家儿子把你从水里救上来的,你身上有箭伤,是那些可恶的金人干的吧?”
挽衣拼命捶着头,痛苦地抓着他的手,喃喃道,“真的吗?我没死?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是你的儿子救了我?不是别人吗?”无数疑惑在她心里,她以为自己是不是快疯了。
那老妇轻轻拍着挽衣的手,仍是柔声安慰:“当然,是我儿子救的你,我干嘛要骗你?”老妇看着如此美貌的挽衣,心里十分喜欢,心里只想着会不会是儿子这一背,背回来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