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个小匣子的时候,小美第奇忍不出吐了出来。
皮克罗米尼主教并不惊讶,他可以发誓说,就连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升腾了起了一阵仿佛来自地狱的怒火。作为一个曾经在罗马服侍了教宗数十年的教士,他曾经见过无耻的人,见过淫贱的人,见过卑鄙的人,见过贪婪的人和狠毒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以将这些肮脏的特征糅合在一起的怪物——他打开了那个小匣子,然后就像是被炭火烫了一般的缩回手。
匣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珍贵的小玩意儿,从黄金的腰带扣,到金耳环,再到镶嵌了宝石的圣物盒,又或是六芒星与特殊符号的挂坠和金币编缀而成的项链,这些都有着鲜明的异教徒特征,很显然,这个匣子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跪在刑场上,看着自己女儿被烧死的异教徒,里面存放的可能是他一生的积蓄。
作为一个15世纪的被披肩者(仅有主教可被披肩),皮克罗米尼主教当然不会去怜悯一个异教徒。在新约马太福音中,他们就说:“让这个人(即耶稣)的血溅在我们和我们孩子的头上”——教会的创始人圣保罗更是明确地将耶稣的死归罪于异教徒,他说:“异教徒弑主耶稣,还百般迫害我们,他们对上帝多么不敬,对人类多么敌视!他们甚至阻止我们向富有的人传教。他们一向作恶,现在终於恶贯满盈了。上帝的怒火已经降临在他们头上。”圣约翰的指责更加直截了当:“你们(异教徒)是魔鬼的子嗣,因而你们继承了他的欲望。”在当时的主教,教士与修士的眼中,异教徒是恶孽的根源,是罪人的始祖,一个异教徒女孩被指为女巫,他们觉得顺理成章,一个异教徒商人被夺去所有财产,他们觉得他也是罪有应得,但作为他们之中的古怪家伙,皮克罗米尼主教更厌恶那些说出“魔鬼的金子也是金子。”的卑劣之徒,不幸的克雷默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并不觉得,将他从刑场上受贿而得的匣子直接作为礼物奉献到主教面前有什么不对的,即使这只匣子来自于一个异教徒,也许只是因为这只辉煌的小匣子如同科隆的三王圣物箱那样镶嵌着宝石与珐琅,他就可以对种种邪恶的兆头视而不见,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皮克罗米尼主教也是如此。
“竟然已经腐烂到了这个程度吗?”皮克罗米尼主教喃喃道,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朱利奥的脊背,亲自端着杯子让他漱口,吩咐服侍他们的修士送蜂蜜水来。
跟着蜂蜜水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位拜访者,他由嗅觉灵敏的克雷默修士陪伴着,穿戴着修士们身上常见的黑色兜帽斗篷,他一见到皮克罗米尼主教,就深深地鞠躬,等到他报出主人的名字,主教就知道克雷默为何会如此殷勤了——来人自称米盖尔.柯烈罗,这个姓氏在瓦伦西亚的乡村里非常常见,但事实上,这个就像是被魔鬼切开了一半面孔的男人正是现任教廷副相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姐姐的私生子,据说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孤身一人对抗过数倍于己的强盗,在强盗第二次侵入村庄的时候,他们的头目被米盖尔抓住,吊死在村口的大树上。
一年多前,随着教宗西克斯图斯四世的病老,衰弱,博尔吉亚与洛韦雷的争斗愈发白热化,他们的敌人也随之蠢蠢欲动,在一些刺客竟然侵入了博尔吉亚的“银宫”,他的私人官邸,几乎直接威胁到他本人与子女的生命之后,他就将几个儿女分别送了出去,并且召唤来他的私生子外甥保卫他的安全——这次他将米盖尔派遣出来,简直可以说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们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打开房门的时候,皮克罗米尼主教就多了一个学生。
瓦伦西亚神父很快被带到主教面前,他深刻地忏悔了一番,也承认自己受到了教训,已经从愚蠢的行为中醒悟了过来,发誓要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导师。
皮克罗米尼主教态度冷漠,不过无论是年少的凯撒,还是博尔吉亚枢机主教的私生子外甥,都不会因此恼怒,为什么要恼怒呢?只要皮克罗米尼主教承认凯撒.博尔吉亚是他的学生,皮克罗米尼与博尔吉亚的盟约就是有效的。
“卢克莱西亚呢?”一离开主教的房间,凯撒就急切的问道,他毕竟还是一个八岁的少年,自从父亲为了避免遭受威胁,而将他们分开送走之后,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妹妹了。
“她在玫瑰园里等您,”米盖尔说:“放心,她的乳母和侍女都陪伴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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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吗?”朱利奥问道,晚祷结束之后,两三个小时之后才是睡前祷,这段时间往往会被修士们用来做些自己的消遣,只是普通的修士们用不起蜡烛,在不够明亮的地方阅读或是抄写,做手工活儿,都是眼睛的摧残,所以他们时常聚拢在厨房,磨坊、菜园或是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说些类似于“将鸟儿喂饱”“钉上几百下钉子的”的猥琐笑话。
金匠修士知道他的小主人正是需要一个不会被打扰又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的地方,他想了想,说道:“玫瑰园如何?”在福利尼奥的大教堂里,有一个进深与长度不过两三百步的小庭院,庭院中遍植玫瑰,是神父与院长用以思考的地方,普通的修士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走到那里去的。朱利奥如果只是一个修士,那么也不能,但他还有着一个美第奇的姓氏。
小美第奇离开房间的时候,走廊上还残留着赤色的光线,等他穿过长廊,去到教堂的另一边时,就连着最后一点光线也不见了,黑色的建筑在暗蓝色的背景前彷如地狱中的魔鬼,而朱利奥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如同燃尽的火柴梗一般弯曲发黑的骸骨——他曾经以为这只是一种形容。他知道这是一个外表华美,内在罪恶,洋溢着腐臭气息的时代。公爵统率着军队,家族豢养着刺客,饥饿的平民游荡在街道上,时而化身乞丐,时而化身盗贼,他见过鲜血,见过内脏,见过悬挂在绞架上的尸体与飞落在它们肩头的乌鸦,甚至于他就诞生在死亡之中——在他降生之前,他的父亲朱利阿诺.德.美第奇在教堂里被仇敌残忍的虐杀,而他的母亲因难产而死。
但今天,一个人死了,她的罪名是年轻,是美丽,是富有,是因为她有个异教徒的父亲,她的父亲拿出了所有的财产,也只能保证她在死去之前少受一点苦楚,她甚至无法在墓穴中安息——被火化,投入河流,在数百年后只能说是最后归宿的选择之一,但在15世纪,这意味着死者不但不能上天堂,还会沦落到地狱中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这让朱利奥第一次感觉到近似于碾压一般的窒息,在看到那只眼熟的小匣子后,他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幸而皮克罗米尼主教并没有因此责怪或是深究,也许他也认为一个孩子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人类的残忍与冷酷也是需要培养的,第一次观看火刑的孩子,哭泣,叫嚷,逃跑或是呕吐都是非常正常的。
黑暗与微冷的风反而让朱利奥沸腾的思想平静了下来,他在一道拱门前停留,拱门上的蔷薇花枝如同贵妇人的花边那样垂落在他的身侧,月光照亮了拱门内的庭院,一尊灰色石头雕像矗立在的中心位置,雕像的造型是一个身着罗马托加的男人,一只手臂托着已经不存在的头颅,另一只肌肉隆起的手臂向前伸出,端着酒杯,清澈的水就从酒杯中溢出,流入下方的溢水盆,雕像的基座上还能看到清晰的葡萄藤纹样,朱利奥猜测这座雕像曾经是罗马人的酒神巴克斯,这里变成教堂和修道院后,异神的雕像当然不能够继续矗立在这里,但修士们又不想破坏连接着给水管道的雕像,所以只好将雕像的头颅凿去算数。
在这座雕像的周围,是如同丝绒一般的矮小草木与灌木,以及平整的石板小径,还有巨大的石盆,石盆里种植着粉色、白色与红色的玫瑰花。在只有月光与星光的夜间,即便是玫瑰也失去了白昼时分的艳丽,不过这一点反而凸显了它们的馥郁气息,玫瑰的气息悠长,清澈而又甘甜,有着女贞叶揉碎之后的洁净,又有着新鲜的苹果在切开之后的芳香,或许正是如此,它才会成为圣母玛利亚的象征,又说耶稣的血从十字架上流下来,渗入玫瑰的根系,才有了红玫瑰。
而就在朱利奥转过一个足以装下三个他的大石盆,与石盆中正值盛期的玫瑰时,一大捧玫瑰花瓣突然被摔在了他的脸上,他听见喜悦而又响亮的笑声,然后一个温暖而有沉重的小身体猛地扑向了他,把他推到在地上,埋在一蓬开得热热闹闹的紫花苜蓿里。
紧接着,有好几双手拂去了他脸上的花瓣,而后一个女人高叫道:“天哪,卢克莱西亚,他不是凯撒,他不是你哥哥!”
朱利奥忍耐着肩膀的疼痛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他可以感觉到那双小手臂还紧紧地抱着他。
他看向怀中的罪魁祸首,一个小女孩,有着卷曲的,颜色较为浅淡的金发,在月光下,如同流动的泉水,她的眼睛即便在如此黯淡的地方仍然如同祖母绿一般熠熠生辉,她的面颊起初如同白玫瑰花瓣的娇嫩,但很快地,它们就呈现出了粉玫瑰,红玫瑰的颜色——可怜的小姑娘,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她的恶作剧与拥抱都弄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