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十五分,一辆出租车在羡鱼斋门口戛然而止,接着又飘然而去。
拉着行李箱站在店门口,饶是刚在清黎界经过些风浪,方白的双腿依然有些发软——只不过随口说了句“师傅麻烦快点”,年过五旬却老当益壮的出租车司机当即便开启了秋名山模式,硬是在高架开出发卡弯十八连这种“此技只得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高难度动作。
咦,羡鱼斋的大门怎么是开着的?
唐先生和老罗回来了?
方白让纪婴宁和翡灵先在门口等一下,待这里的主人允了,她们才能名正言顺地进来。毕竟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规矩,这是对他人起码的尊重。
进了大堂,唐先生和老罗没见着,倒看见一位蓝色女仆装的双马尾少女正坐在桌边,上围那两座气势磅礴的崇山峻岭,让人恨不能立刻返祖成一只猴子,如此便能名正言顺地被它压上五百年啊五百年!
好吧,这是遇见正主儿了。
“桑——”该死,卡壳了,该叫什么好呢……道友?姑娘?美女?女神?主播?妈妈?我去!到底该叫什么好啊!
桑可一抬头看了方白一眼,脸上的表情应该叫做“生无可恋”,然后又低下去,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白心凉了半截儿,惨了,这才第一次见面就难受成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可怎么开口呐——咦,等一下,那个被山峰遮住的是……
方白欣喜地发现,让桑可一愁肠百结的原来是一盘……呃……一盘……嗯……一盘……哎……,反正就是一盘——东西。
“桑姑娘,您可是有什么难处?”方白一脸的谄媚。
“掌柜做了一道菜,说让我尝尝……”桑可一低头答道,虽然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想必是相当沮丧的。
不就是唐先生做了一道菜嘛!方白计上心来,“桑姑娘不介意的话,鄙人愿意代劳。”
“这……”桑可一呐呐道,“哪里好意思啊……”
“哈哈,有啥不——”
“给你!”
话没说完,桑可一已经将盘子推到方白面前,此时她的表情应该叫“劫后余生”?还是“幸灾乐祸”?
方白立刻反应过来,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啊!
“吃罢!”见对方犹豫,桑可一面露微笑,嘴角含春,只是原本正常的黑眼仁儿此刻已然变成了碧绿的竖瞳,“快吃哟!”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事已至此,已经逼上梁山骑虎难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是唯一的选项了。
此情此景,方白忽然领悟到一个人生的哲理:现在流的泪,就是刚才脑子里进的水!
站在盘前,方白强自镇定,不就是一盘呃……东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凭大爷的本事,就算是一盘屎我也能吃给你看啊!
长痛不如短痛,方白伸出三指,捻、送、吞,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迅如疾风快如闪电。
就在菜肴咽下的瞬间,方白虎躯一震,体如筛糠,他张口欲言,却已气若游丝:“……屎屎屎……里……有有有……”
“毒”字尚在喉间,便被汹涌而出的白色泡沫冲得烟消云散杳无踪影……
啊……妈妈,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您姓啥名谁,也不记得您的长相模样——但儿子,让您失望了……
……
传说,人若枉死,死前的瞬间会将凶手的影像摄入眼底……方白眼中的最后一副画面,便是一对碧绿碧绿的竖瞳……
“你醒啦……”
方白鼓动眼皮,却感觉眼皮像挂了铅块一样,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睁开……
忽然间,胸腹间一阵无法言喻的难受——这杀千刀的……
“咦,好像又昏过去了……”
……
“你醒啦……”
方白鼓动眼皮,却感觉眼皮像被人用手指死死捏住一样,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睁开……
忽然间,胸腹间一阵无法言喻的难受——这要命的……
“呀,又昏过去了……”
……
“你醒啦……”
方白鼓动眼皮,却感觉眼皮像被胶水牢牢粘住一样,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睁开……
忽然间,胸腹间一阵无法言喻的难受——这该死的……
“哎,昏过去了……”
……
“你醒啦……”
方白鼓动眼皮,眼睛缓缓睁开,他看见了纪婴宁,微笑的脸庞上似有点点泪痕。
方白心中一暖,“我昏迷多久了。”
纪婴宁像个贤惠的小妻子一般,轻轻帮方白支起上身,然后才笑着答道,“十九年十个月零七天。”
“什,什么!?”方白神魂巨震,语无伦次道,“怎么会,怎么会这么久……你,你身上的衣服是,是怎么回事?!”
此时方白才发现纪婴宁身上穿的竟然是一件大红色的吉服!
“婴宁要嫁人了呢。”纪婴宁笑得格外凄凉。
“嫁人……”方白的心脏好似破了一个洞,刚刚聚起的精气神都顺着这个洞流走了,他压抑着心中那无以言表的苦痛,颤声问道,“嫁,嫁谁?”
“婴宁要嫁的是一位大英雄。”纪婴宁低下脑袋,生怕方白看到她的表情,“婴宁答应他,如果能将一人魂魄补全,便愿意嫁他,做他的十七房小妾……看来,他真的做到了呢……”
方白抬起头颅,死死地瞪着天花板,声音寒彻骨髓,“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沉默,一滴泪落在方白手背上。
“婴宁不想你死。”当纪婴宁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媚的微笑,“婴宁不后悔,真的。”
方白心脏已经收缩成了一段寒冷的冰凌,他全身都在颤抖,眼眶中的液体已经盛放不下……
万念俱灰中,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捧起,然后放在一处温软柔软的地方……
“你看,婴宁已经长大了呢……”纪婴宁面色绯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温润起来,“其实,婴宁一生中只有一件事情最最后悔,就是在清黎平原的瓜屋里没有——”
柔情蜜语被一阵大力的推门声打断,桑可一走了进来,“这货昏了两天了,终于醒啦?”
方白,“?”
方白,“……”
方白,“!”
方白,“纪!”
方白,“婴!”
方白,“宁!”
纪婴宁嗖地跳开,像只敏捷的小母狐狸,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从领口掉了出来。
“咳,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嘿嘿嘿……”
突然之间,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只见方白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砖头那么大的磨刀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睡衣,赤着脚,如同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的痴汉,嘴里大叫着:“你别跑!!!!有种你就别跑!!!!!”
眼看纪婴宁要飞奔出院子了,方白一个飞砖想要截住对方去路。
早有准备的纪婴宁一个闪身,磨刀石便从她的身侧飞过,然后直直地钻进厨房砸出“pia”的一声……
糟了!方白暗叫不好,好像砸到人了……
……
卧室中,方白半躺在床上,身边围绕着四个各具特色的美女——鬼知道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四个家伙如此和谐地共处一室——其中三位他认识,还有一位穿着一尘不染的厨师装,将一只白瓷碗递到他手中……
当你一板砖拍人脑门儿上,而这个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将你碾成齑粉的人非但没有怪罪你,反而请你喝一碗安神汤,那么,你喝还是不喝呢?
不管你喝不喝,反正方白是喝了。
这是一碗颜色漆黑,稠如焦油的安神汤。
汤的表面不时鼓起一颗颗巨大的气泡,伴随着“啵啵”的破裂声,一股迷之气味开始对方白鼻腔内的嗅细胞进行诸如鞭打、滴蜡等一系列不可描述的虐待……
恍惚间,方白有种穿越到某本四大名著里的错觉:“大郎,起来把药喝了……”
“呀!”看着汤碗,方白叫得就像个遇见曝露狂魔的小娘炮,“这汤,怎么还……还会动……动啊……”
是吗?女厨师拿出一根勺子在汤中搅和……搅和……然后猛然向下一戳……
“吱呀——”尖锐而绝望的惨叫自碗底传出,带起一串儿细密的气泡,焦油中有绿色的汁液泛起,然后又瞬间被染成漆黑……
“能问个问题吗……”方白决心死前一定弄个明白自己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请问尊姓大名……”
星眸如水的女厨师将一缕倔强的青丝敛至耳后,微笑时波光粼粼的双眼仿佛随时会有鲤鱼跃出。
“我叫苏幕星,是这里的新掌柜,以后,还请多多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