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3—1943)
八月初三可怜夜,
花犹无影只闻香。
一弯眉月幽光寂,
照见侬家山字墙。
——吕碧城《杂感十首》其七
八月清秋夜,一弯新月如眉,高悬银汉,照人间。不必看那树影婆娑,花影摇曳,因那四溢的花香已肆虐沁人心鼻,敲开那孤寂人儿的心扉了……此刻,夜和光皆静谧,而心内,却思潮滚滚。眉月照眉心,一颦一蹙间,是离愁抑或是别恨?
我想,吕碧城终是寂寞的。因她生之旅的孤单零落,因她绝世不二的才情,因她曾经的无上风光。
吕碧城是清末民初女强人。当年,她是犀利的《大公报》主笔、女性解放的先驱、袁世凯家的座上宾、北洋女子公学的校长、“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成功创富的女商人、风光的社交名媛……文坛、政界、女界等,无不对这位才情高绝的女子投以热烈目光。时人有诗称之:“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年轻貌美,个性独立,才华惊世,成就斐然,冠绝群芳。这样一个吕碧城,今人尚且惊为天人,更何况清末民初那个时代!
她时尚。她潇洒穿梭于各色权贵男人中,她奇装异服舞步于各大交际场,她孤身游历世界各地……如此风光自在,实不亚于现代任何一个女子。她又极传统。生于诗书世家,写得一手绝妙好词。在她的诗词中,我们分明看到一位婉约的女子!传统与现代在她身上得到淋漓的体现,时代在她身上留下鲜明的印记。
自古名士优雅,才女风流。花香蜂蝶来,如此风华绝代的才女,按说没有理由不幸福。可谁曾想到,吕碧城竟成为“民国第一剩女”,终生独守空房呢?
才女如虹起
常想,一个人的才华和成就,努力自不可免,但先天和祖上基因确实存在。看一些名门才女的身世,我更感到家庭教育和家族文化的重要性——它实在是一个人性格和才华的发源之地。
吕碧城的父亲吕凤岐,安徽旌德人,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及第,历任国史馆协修(即翰林院)、玉牒纂修、山西学政等职位。1883年农历六月,吕碧城出生于山西太原,当时父亲正在山西学政任上。4岁时,父亲解官归乡,举家南迁到老家安徽。
所谓“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中国传统社会,以文载道,向来重视诗文传家,代代相传,这正是中国家庭和家族文化形成的根系所在。吕凤歧是读书人,以读书进仕,家里的书自然不少,而且他喜好藏书,家中藏书三万册。试想,这样一个家庭,它后代的血脉里自然流淌着一种诗文的基因。
吕碧城幼承家学,耳濡目染,加之天生颖悟,四五岁时,就已熟谙琴棋诗画,尤其擅长做词。时人有文称之:“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词尤著称于世,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
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
这是吕碧城12岁时写的一首词,文字已显出超越年龄的老道。当时,有人把此词拿给著名的“诗论大家”樊增祥看。这位与吕碧城父亲同年进士的老先生赞不绝口。当他得知这是一位年仅12岁的小姑娘所为时,一脸惊愕,连连啧啧,说:“如此文采,情感,不同凡响呀!”又说:“尤是这‘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娇小女童,有如此英气豪迈,实为难得!难得!”
1895年,吕凤歧去世,吕家为分家明争暗斗,家族很快败落。由于吕碧城的母亲是妾室,失去丈夫,地位可想而知。当时,家族中竟然有恶人唆使了匪徒,劫持了母亲。
母亲被绑架,吕碧城的两个姐姐,一听被吓傻了,哭作一团。但12岁的吕碧城却镇定自若,说:“别怕!我来想办法。”她找出父亲生前同事、朋友和门生的地址,给他们写信告危、求助。结果,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母亲得以安然脱险,也争取到属于她们母子的那份家产。
小碧城救母一事,一时传遍乡里。
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吕家又面临打击。那就是,父亲在吕碧城9岁时为她与汪家定下婚约,如今汪家提出退婚,这真让人难堪!然而孤女寡母,势单力薄,不敢为此讲理争执,又碍于面子,吕母只好忍泪答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如此。但这种联姻往往是以门当户对、互相关照为前提的。如今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这桩婚姻对人家没了意义,就要中断。无奈,只能感叹人情势利。但据说还有个原因,就是汪家被小碧城救母一事“吓”到了,认为此女非相夫教子之良淑。在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他们看来,吕碧城将来定难驾驭,不是他们想要的儿媳。
家庭变故,孤儿寡母受欺,这已让小碧城看到世态炎凉,人情势利,加之“被退婚”,更让吕碧城感到屈辱,给她敏感的自尊以伤害。今天的我们,也许觉得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但在以前,女方家如果遭到男方的退婚,是很不光彩的事,更何况是诗书之吕家?更何况是自信才女吕碧城?
少年的经历,往往影响一生。少年的伤害,总是铭心刻骨,但伤害的同时也产生激励。我想,一定是从那时起,吕碧城就暗下决心:独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坚强容易,一下子就可以做到。但要抹去伤害,却很难。这伤害投下的阴影,一直沉在吕碧城的心底,以至影响到她日后对感情的态度:异常谨慎。
到处咸推吕碧城
由于在家族中无地位,吕碧城的母亲不堪在吕家受冷眼,于是带吕碧城姐妹四人到娘家居住。不久,奉母之命,吕碧城到天津溏沽舅舅严观笙家寄住。舅舅时任溏沽的盐运使(相当于盐场总管),官虽不大,还有些实权,吕碧城在这里,倒还可以继续她的富家千金生活。
然而时代不同了。当时,西风东渐,海港城市天津,得风气之先,成为北方最开放的大都市。此时,女子虽远未解放,但个性解放之风已然刮起。1898年,严修在天津创建严氏女学。据说吕碧城曾在此就读。其实,吕碧城是否在此真正读过书,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以她的聪明敏锐,只需一个环境,就足以使她迅速蜕变了。
当然,那时,大部分的女子仍生活在三从四德之下,在封闭的院落中,悠悠地过着几千年一成不变的生活。但吕碧城毕竟不是一个平常女子,已经嗅到新风的她,怎能安居于她的高门绣户?于是,在天津那咸咸的海风熏沐下,吕碧城怀着甜蜜的渴望,急切地想冲出高楼竹帘,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了。
1904年的一天,20岁的吕碧城鼓足勇气对舅舅说:“我要到天津城里去上新学。”
舅舅一听勃然大怒:“上什么新学?你忘记了自己是谁吗?这么大姑娘了,还上什么学业!”
在舅舅眼里,大家闺秀的吕碧城有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大逆不道,不够本分。舅舅非但不同意,还严厉训斥她一番。
吕碧城越想越委屈,一气之下,她谁也不告诉一声,就离家出走了——只身踏上去往天津城的火车。
稀里糊涂到了天津城里后,吕碧城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怎么办?回舅舅家吗?走回头路不是她的性格。可眼下怎么办?她左思右想,突然想到舅舅署中有个姓方的秘书,他的夫人住在天津滨江道的《大公报》报社。找到这一线希望,她兴奋地给这位夫人写信,说明自己来天津的目的,请她援助。吕碧城言辞恳切,十分感人。
这封信顺利寄到《大公报》,也是巧,被总经理英敛之看到了。英敛之虽是满族正黄旗人,但留过洋,思想先进,主张君主立宪,是位新派人物。他回国后就创办了《大公报》这份新式报纸,以此为阵地,宣传其政治思想。
此时,他正求贤若渴,看到吕碧城的来信,眼前一亮:这文采,实在了得!于是,他亲自随同那位夫人,把吕碧城接到报社,并立即聘她为见习编辑。
机遇来得如此迅速,吕碧城自己断没想到。原本赌气离开舅舅家,是想来天津上新学,碰碰运气的。不想,一下子自己就撞上了大运——找到这样一份自己喜欢又适合自己的工作,还上什么学呢!她虽然还不了解记者编辑是怎么回事,但只要是写文章,她就是成竹在胸的。
从此,吕碧城摆脱对家庭的依赖,就职《大公报》,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吕碧城的个性和才华在此得到施展,成为当时的新女性。
果然,吕碧城很快崭露头角,她的诗词作品频繁上报。她的诗作品格律谨严,文采斐然,受到诗词宿耆们高度评价。同时,碧城还写了不少鼓吹妇女解放和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有着不俗诗词功底,而且个性大胆独立,20岁出头的吕碧城一下子受到万众瞩目。
她的诗词,不只有文采,那么唯美,同时又有一种过人的豪气,那么率真,那么昂扬;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文字风流,年轻貌美,性格大方,吕碧城很快成为明星,挤身上流社会,成为各大聚会的焦点人物。别看她是旧家女子,但交际中落落大方,毫无旧女性的娇柔做作,与各色男人诗酒唱和,毫不怯场,令人赞叹。
她是那么耀眼,无论旧派新学,都对这位年轻貌美有家学有思想的才女青眼有加,名流们纷纷追捧她。诗坛名宿樊增祥、易实甫对她备加欣赏,袁世凯的风流儿子袁克文对她倾慕有加,李鸿章的侄子李经义对她热烈追求,鉴湖女侠秋瑾主动找她为友,而那些急于走出家庭的女子,对吕碧城更是仰之弥高,热烈地崇拜……
一时间,吕碧城声名鹊起,名动京津。当时的内廷秘史缪珊如有诗写道:
飞将词坛冠众英,
天生宿慧启文明。
绛帷独拥人争羡,
到处咸推吕碧城。
吕碧城自己也说:“由是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
少年青春,雅集风流,名士如云。如此快意,人生能有几何?如此快意,几人能有?吕碧城是幸运的,在主笔《大公报》四年间,她就过着如此光彩照人的生活。在最好的年龄,吕碧城成为最美的风景。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吕碧城迎着时代,昂扬向前。春风得意时,胆子也大,往往做出常人难为的非凡事。1908年,光绪帝与慈禧太后前后亡故,全国一片不安。此时,吕碧城在报上发表了一阕《百字令》: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眉妩。
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吕碧城以此痛斥慈禧的专权卖国,讥讽她死后到阴朝,一定怕见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词的旁边,还配上慈禧太后的画像。此词轰动一时,令清庭十分尴尬。
今天看此掌故,感叹吕碧城真是胆魄了得,颇有政论家的范儿,但又感叹当时报纸的言论自由。纵然因为当时的混乱,但那种空气,《大公报》的那块阵地,终给了报人吕碧城这样大胆发挥的机会。这里既有她作为报人的一份热情和责任,也暴露了她年轻气盛、狂放激进的一面。而这丝毫遮挡不住她的光芒。
袁世凯府座上宾
清末民初,西风东渐,势不可挡,封闭老大的中国大门终于不情愿地打开了。1860年,天津开埠,九国租界设立。在一片亡国声中,西学以其自然科学和实用技术的优势,迅速受到国人追捧。
1900年义和团运动后,清政府也认识到大势所趋,于是施行新政,提出“兴学育才实为当务之急”,通令各省开办新学堂。此时,西方的自由、民主及科学思想,让国人认识到自己的落后,而“五四”运动的爆发,更唤醒了养在深闺人不识的中国女性。于是,一个个思想开放,个性独立的新女性产生,一个个走出家庭的“娜拉”产生,要求解放,要求男女平等,要求受教育的女权运动此起彼伏。“张女权,兴女学”,成为一时风潮。
1903年,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授权天津教育家傅增湘创办天津女子学堂。吕碧城的顶头上司英敛之,老师严复等人积极推荐吕碧城。当时,风头正劲的吕碧城,不仅是新女性的最佳代表,而且之前曾发表大量妇女解放,兴女权的诗文,已经成为女性解放的先行者。她认为,女性独立,必先“启发民智”,先提高自身文化素质,即受教育。兴办女学,是最好方式。
吕碧城的这些观点,英敛之十分欣赏,她还带吕碧城认识唐绍仪、严复、卢木斋、傅增湘等名流,大家对她十分欣赏。时任天津水师学堂校长的严复,曾激赏吕碧城说:“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故我看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并欣然收吕碧城为女弟子。
经过英敛之、严复、傅增湘等人的大力推荐,袁世凯欣然同意,让吕碧城协助傅增湘筹办女学。1904年11月7日,北洋女子公学成立,入学女生30余人。吕碧城出任总教习(教务长),负责全校事务,兼任国文教习。
当时,傅增湘提倡“学术兼顾新旧,分为文理两科,训练要求严格”,吕碧城十分赞成,很是出力。她既有国学素养,又有新思想,自然是得心应手。两年后的1906年春天,学校增设师范科,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由于成绩突出,吕碧城被傅增湘提名,出任校长。这年,她不过23岁。如此年轻的女校长,吕碧城更是名声大噪,声闻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