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伦坐在码头西边的挡浪坝上,两只脚顺着岸壁垂在半空中。
浑浊的海浪拍打着岸壁,浪花飞溅起,又落在水面上,绽开一朵朵白色的沫儿。岸壁偏下的地方有个岩洞口,现在半淹在水里,每一轮潮汐涌进岩洞中,都会传出轰隆隆的声音。
华伦又冷又饿,脸色微微发白,浪花带起的海腥味,惹得他几次想要呕吐。
今天凌晨,他就饿醒了。起来想找点吃食,结果一无所获。饿得有些慌乱,甚至顾不得回家的时间,现在被堵在门外。他的家就是岸壁上的那个岩洞,如果退潮的时候出来了,涨潮前不及时回去,就会被海浪堵在洞外。此时已经是初冬,又冷又饿的时候潜水回去,可能会得一场大病,无奈的他只能坐在挡浪坝上等待再次潮落。
此时,码头上靠泊着十几艘货船,正在装卸着货物。货船或者商社的东主或者经纪们,正在高声的计数或者报价。一切都显得那么忙碌和祥和。
最西边的泊位上,是一艘海运船,已经装满了给养,剩下只需等待吉时起航。
岸上的经纪和伙计正在收拾余货,都是干粮饼子、蔬菜、大米一类的东西。船上的海员们正在甲板上吃早餐,人人都是一手端着盛满稀饭的大海碗,上面飘着几根咸菜;另一只手擎着脑袋大的馒头,大口的吞咽着。
华伦看在眼中,肚子突然咕咚一声响,胃里剧烈的搅动,忍不住饿得恶心了一下,眼泪涌出眼眶。
“看那个小流浪汉饿得,都快哭了,哈哈!”海运船上的一个海员看见华伦的窘相,忍不住哈哈大笑。听见这个海员的嘲笑声,近前的码头、船上的人都转过头看向华伦,华伦忍不住低下头,脸上羞得通红。
船上一个脸色黝黑、三十余岁的壮年汉子,听见嘲笑声,抬头看了看华伦,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放下手中的吃食,从饭筐里拿出一个还热乎着的馒头,跳上了岸。身后的灶头忍不住说了句:“周正恩,这可是给海员吃的,不是给流浪汉吃的!”壮年汉子也不回头,喝一声:“闭嘴,花纹大师的孩子,镇上就该供养着!”
脚下也不停,几步走到华伦跟前,递给他,闷声说道:“伦子,快接着,没吃饭怎么不跟周叔说,去家里吃也好啊!”话音刚落,华伦接过馒头,小声说道:“谢谢周叔。”
岸上商社的一个壮年伙计也听到了嘲笑声,看向华伦的眼神也有些怜惜,从袋子里抓了四个饼子就走了过来,把饼子一股脑的塞到华伦手里,低声说道:“伦子,是不是断炊了?这么大的小子,怎么能不吃饭,这几个饼子拿回去煮了吃。”华伦的脸上更羞愧了,想要还给这个伙计,却又拗不过他坚决的眼神,只好又低声道:“谢谢宋叔。”那个伙计摆摆手:“谢什么谢?没吃的,就去宋叔家,跟着正助一起吃,饿坏了怎么行?”
那个宋叔还没有走回去,就听商社的经纪说道:“宋传志,懂点规矩,这是东主的货物,都是有数的。”宋传志满不在乎的说道:“就当做我吃了,你还怎么地?这么小气。不要告诉我,你的儿子落水不是阿四救下的!”那个经纪听了宋正助的话,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华伦狠狠的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馒头,眼泪流了下来。
海运船上刚才嘲笑华伦的那个伙计,又看到了新鲜的东西,大声嘲笑道:“大家看啊,那个流浪小子是从哪里捡到的靴子,一只新的,一只旧的,竟然还那么配对?”听到嘲笑,岸上船上的人都看过来,果然是左靴半旧不新,右靴却簇新,落上一点点灰尘就会显得刺眼。
华伦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的靴子,眼中露出一丝惊慌,两只脚紧紧的并在一起。周正恩抬头看了看,轻声说:“不该这样啊,这小子最近怎么了?”宋传志也是讶异的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声:“这小子到底怎么了,晚上得问问我家正助。”
华伦确实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而华伦有家,却没有了父母。华伦家的院子就在镇中,和周恩正、宋传志两家的院子同在一条巷子里,甚至比周、宋两家的院子还要豪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院子有古怪,不管是华伦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办法进去。
这些年,华伦一直跟随着阿四,住在岸壁上的岩洞内,睡着石床,住着石屋。正因为如此,才被人称为流浪汉。
岸壁上的岩洞,其实就是海窟:海浪经年累月的拍打石矶,石矶烂而成海中窟。据说,这就是海枯石烂的本意。
这是块巨大的烂石矶,北倚巍峨群山,南探浩瀚大海,长、宽、高约百丈。石矶以东,水深足有五丈,开凿了偌大一片码头,又与北山脚下的青云坊通了运货的栈道,正是沐海公国鼎鼎有名的青云坊码头。
石矶西边落潮到底,就会露出浅滩,不能像东边那样开凿码头,半壁石矶依旧保留原状,像座小山般高高耸立,只是在西南角筑起了挡浪坝。
华伦的家,海窟,就在挡浪坝的岸壁上,退了潮就会看见悬在半壁上的窟口。窟口四周长满海苔,顺着约有五米长的天然墨绿石阶,就能下到浅滩。遍布海苔的石阶,没点身手是不能踏足的。摔个七荤八素的,大有人在。
这个海窟,十年前,华伦还和一个亲他爱他的四爹同住,两个人相依为命。
华伦的四爹,正是刚才宋传志逼问那个经纪提起的阿四。镇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阿四的恩惠,那可是众人嘴里念叨的好人阿四:水性好,救过镇上很多不慎落水的人;会武功,在镇后的琅琊山上,从野兽口里救过很多猎户和贪玩的孩子。
在华伦眼中,四爹很伟大,伟大到超过了武修。
其实,阿四再厉害,比上武修实在不值一提。在这个大陆上,武修高人一等,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比肩的。
武修内炼真气、外修武技。低阶武修强身健体,即使年届耄耋也是步履轻盈。中阶武修飞檐走壁,只凭肉掌足让二三十个普通人无法近身。高阶武修罡气护体,刀芒一出,凡兵俗铁触之即溃。武修结成宗门、传承家族,足可威风处世、享尽百代荣华。
不过,在华伦眼里,武修再怎么强大,也比不过四爹。镇上的武修很多,却从没有听过武修救过谁,这一点就差太远。
四爹下到水里,能像踏步走路一样游泳,水性很好。每每有人落水,风浪再大,四爹都不会惧怕,满脸轻松的下水救人。四爹虽然不修真气,却也会一些武技,有几次领他去镇子北面的琅琊山上采药,攀援绝壁、空手斗白熊,那都是华伦亲眼所见。
后来,耐不住华伦央求,四爹总算把武技传给了他,其中还包括一门轻身功法。只是没有真气修为,再怎么精巧的轻身功法也是花架子。每每华伦问起真气,四爹就会叹一口气,颓丧很久。连问过几次,四爹都是这样,华伦从此不再提起。不过,华伦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有机会修炼真气,成为武修。
四爹不仅武力强大,心胸也很强大。每次四爹救了人,总有人送来一些好吃的。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意思意思的送了几次之后,就没有了下文。这让期待美食的华伦非常鄙视,难免会说些牢骚话。这时,四爹就会轻声告诉他:“伦儿,做人要懂得感恩!”
“感恩不是只念着你对别人的好,而是你能发现别人对你的好,体谅别人的艰难,想着去帮助那些比你更可怜的人。我们救人,对别人来说也许是救命的大事,在于我们不过是碰上机会就会做的小事。就像大夫治病救人,如果有医德,那就是讨口饭吃的营生,没医德的才会拿捏着要钱要好处。”
“那些贫苦人家,有人落水难免会摊上一场大病,总要花些钱买些汤药调养才能好利索了。若是总给我们送好吃的,他们反而没钱调养,那就成了那家人的负担。那样的话,我们和那些没医德的大夫有什么区别?咱们也在坊市看到过,好吃的都很贵,四块油炸糕就要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可要两只巴掌大的螃蟹才能换来的。”
“再说了,要是每天都有人给你送来好吃的,你是不是就不会去赶海讨生活?那么不用多久,你就会变懒惰、变馋嘴,那还怎么过下去?他们送第一次,让我们解解馋也就是了,要是再送,我们就要想办法退回去,别人也都很不容易。不过,为富不仁的人,就不要放过。特别是那些害人的,那就干脆咔……”说到这里,四爹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每每这时,四爹就会接着说起华伦的父母。华伦的老爹叫做华文,人称花纹大师,是镇上的资深匠师,擅长制作木器。经他的手,本是刀斧雕凿而成的粗陋木器,却在雕成的瞬间变得栩栩如生、赏心悦目。
据四爹所说,花纹大师也不是武修,不过也很伟大,救穷济困,乐善好施。每逢春夏之交的艰难时节,大师与其夫人总要在码头上支起粥铺,施粥救济贫民。镇上有武修欺负普通人,大师总要上前阻止,而那些看着花纹大师,总是惊恐不安的退走。
听在华伦的耳朵里,想象着父亲气势轩昂,风流倜傥,一言既出,无人可挡;母亲高贵典雅,不染凡尘。阿四偶尔念叨,说华伦的模样有点小帅,虽是流浪汉的装扮,却瑕不掩瑜,就是因为传承了花纹大师和夫人的正统高贵血脉。
阿四总是这样,在闲暇里给华伦描述父母的卓然不群,听在华伦耳里,自然就开始自动自发的注重内涵,比如勤洗澡、勤换衣服。尽管每一件衣服都是捡来的,却保持内外整洁,不像乞儿那样满身馊味。海窟内外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错落有序。
据说,花纹大师和夫人是一夜之间从镇子里消失了。宅子里没有凶杀、争斗的痕迹,只留下嗷嗷待哺的华伦一个人,就连仆人也都不见了。镇上的人都说大师被劫持了,大概被某个上官或者豪强劫去,扣下制作家私。阿四听说华伦在宅子里没人照顾,就上门抱走,只凭着自己下海捡拾海货的微薄收入,拉扯着他长大。
等到华伦懂事、阿四渐渐嗜酒,二人又变得相依为命。华伦人小,手脚却麻利,三四岁就开始跟着阿四赶海讨生活,在海边捡点奇贝异石、趁着退潮捞点海鲜,到坊市里卖掉换钱买粮食。
阿四慢慢老了,无欲无求中享起了清福:偶尔把自己卖苦力赚来的铜板或粮食,换成粗糙的渣酒,把自己灌个醉生梦死。这确实是幸福,品味着“美酒”,偶尔吃一只孩子为他煮好的蛤蜊,爽,痛快!今生又有何求?
渣酒自有渣的本质,未经提纯,掺杂着极少量的毒素,终究会慢慢毁掉饮酒者敏锐的感知,酒醒后感知仍然麻木,动作渐渐迟滞,却也对酒依赖、痴迷更深。酒醉后有幻境,有冲动,也有不理智,终于在一个冬夜里,小华伦睡着后,阿四离开了海窟。
找到时,却因长时间醉卧冰冷街头,已经冻残半边身子,失去了活着的意志。从此,阿四忘记了不食嗟来之食的尊严,不顾小华伦的拦阻,整日里拖着残躯,在坊市里的几个酒家门外,乞食剩酒残汤,终于在又一个雪夜里,在酒醉和严寒的肆虐中,静静的魂归大海。
在那些日子里,小华伦除了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四爹之外,还要在入夜之前把四爹找回来。即使回家也要时时盯着,防着他偷偷溜走,直到童年的身体忍不住沉沉睡去。
阿四自有一身结实的体格和绝好的水性,就算涨潮封门,也能闭气穿越水下的通道,浮游上岸。冻残左手左脚,他的水性也没稍减。
爱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在于对方并不认可你的行为出于关爱和怜惜。哪怕明白对方只是因为酒醉、迷幻,也只能绝望的亲眼目睹,对方反抗着、任性的走向毁灭。
埋了四爹,独自在海窟过活,至今已有十年。
十年中间,华伦渐渐长大,不知何时手下有了两个铁杆小弟:老屁周杰和海兔宋正助。周杰正是周恩正的儿子,宋正助则是宋传志的儿子,都是华家旧宅老巷子里的邻居。
小时候,华伦从阿四嘴里,得知自己家还有一处老宅子,便常常跑去看。华伦与老屁、海兔三人年纪差不多大,一来二去就玩到了一起。长大了,因为身体结实,又跟阿四学过几手武技,华伦常常替老屁和海兔教训对手,在镇上一干少年中所向无敌。
华伦早熟懂事,知晓礼仪,待人说话非常讨喜。平日落潮的时候,华伦就带着老屁和海兔,三个人一起下海捡拾海鲜卖钱,华伦眼尖手巧、干活利索,捡拾蛤蚧、海螺和采挖牡蛎、海菜,速度远远超过两人。一样大小的袋子,华伦赶一潮海,能捡得满满的;老屁和海兔却刚刚遮住袋底,要不是二人还知道挑些值钱的,估计那点收获都不值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