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青阳水杯里的茶水渐干,雲薇自己也想先行缓冲,遂没有当下接过青阳的话题,转言道: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未来更是一种奇妙的存在。我们连下一秒要发生的事都不能尽知,又何谈人在下一秒会做的决定呢?你的水杯里,需要续水了。”
听到老太太的声音里飘出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想象着以雲薇本身的声音说出这番话的样子,岳青阳心下一沉。
没有否定,就是还暗含肯定,他似乎真的见到了一丝希望。
当然,当即之下,他仍是乖乖听话,为自己的茶杯蓄水。虽然再冲的蜂蜜柚子茶,几乎已经淡而无味,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岳青阳知道,他的醉酒,早已醒了。
缓冲间歇,青阳深邃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满含深情,似有很多话说,也暗藏痛苦,隐着许多无奈。操作间里的雲薇,本就心累,看到这样的青阳,更是心痛。她别开脸、取下变声器、关上麦克风,不愿直视此般的青阳。
这时,张闻天走上前,来到雲薇身边坐下。
“雲薇,你还好吧?”
“谢谢,我还好。”
说着还好,可疲惫的声音里,真的不似还好。张闻天知道,世人都觉得坐在屋里的这两人,就算是这个圈子里霸道、坚强的顶峰了,但其实他们都有脆弱,只不过从来都是自行隐藏罢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张闻天继续劝慰道:
“不行的话,今晚就先到此?才几天的时间,就需要你做完一个决定,又要做另一个决定,太难了!”张闻天对雲薇,是发自内心的心疼。
虽然他也希望青、雲二人能通过这次任务,真正解开心结,真正携手奔向他们的幸福,但他仍不愿见到雲薇强逼自己、过于痛苦。
然而,雲薇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坚强一些。只见她放下了轻刮鼻尖的手指,淡淡一笑:
“谢谢!不过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会遵从我心里最真实的声音。能当下解开,自然最好。若是真的进行不下去,我会叫停,也会再给彼此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
如是,张闻天长叹一气,渐渐放松。
看着自己的情绪牵动着身边的人,雲薇又是抿嘴一个短暂的浅笑,她拍了拍张闻天的肩,也让她自己作势更加打起精神,从容道:
“好了!你看,我这不就是在缓冲么?短暂的缓冲后,他和我应该都充了不少电,是该继续谈了,谈那个我们都不想谈,却又做不到隐藏一辈子的,不再是秘密的秘密!”
说罢,雲薇重新带上设备,重新开嗓。屋内屋外的二人,都重新上路。
“今日的果,当初的因。岳青阳,如你所说,你的第二悔,产生于当下,却暗藏在当年。”
听到重新响起的老太太声音,岳青阳知道,是时候重新走上这条赎心之路了。他放下杯子,调整好心绪,力争平和面对:
“对。今日的苦果,来自当初的傻因。”说着,岳青阳的眼眸黯淡下来,声音也不似先前有力:
“我从小生活在富足的家庭,让外人很是羡慕。然而,我连却最普通家庭的温暖都得不到。父亲早出晚归,很少在家,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业,也永远不会关心我除了学业以外的东西,母亲则更是对我不闻不问。我以为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懂事,不讨人喜欢。”
这是青阳第一次在人前回忆自己最痛苦的心路历程。他半低着头,额前一缕头发垂下,却也难掩那抹让人痛心的苦笑。
“长辈们的想不透、看不开,错误的固执罢了,非你的错。”
按捺下心中对青阳的心痛,以及后来她自己的感同身受,雲薇继续以屋主的身份客观评价,继续理性对话。主屋里的青阳,也似得到了些许宽慰,半低的头,稍稍抬起:
“是!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不过,当时的我,并不懂。对于家庭幸福、家庭温暖,我表面看似无所谓,实则心中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到后来,竟然会因为母亲一句带着情绪的感慨,我便超越道德底线,做出了侵犯父亲隐私,以讨好母亲的行径……”
接着,岳青阳握紧了拳头,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一行为很是不齿、很是苦恼,却也不得不将当年的心境和整个事情的发生场景,在这所封闭却不禁锢的屋子里,尽数道来。
他母亲如何发出感慨,他的心中如何起了波澜,紧接着他怎么潜入舒服,如何找到那本日记本,又是怀揣着怎样的期待来到他母亲面前,场景一一再现。
当青阳讲述到,他将日记本递给了母亲之后,屋主的声音再次出现:
“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恐怕……没有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肯定的答案,不言而喻。因为雲薇知道,她初遇青阳,就是在这些事情之发生后,若是青阳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她和青阳的相遇,就应该不会是那样一个“唠叨女”VS“自闭男”的场景了。
“没错,屋主对事情的估算永远那么准。当时的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满含期待。然而,看着母亲越来越糟的脸色,我开始害怕,我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果然,我得到的,是比以往更甚的冷暴力。所以现在想想,我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损人还不利己。”
说罢,青阳冷冷一哼,是对现实的无奈,更是对自己的鄙视。
“你对此事的定性,有一定道理。不过,要把一切罪责都加注在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身上,仍是牵强了些。
当时的你,并不知道父母真实的感情世界,更不清楚他们各自的忌讳,你想不到事情会有那么多的恶化,更猜不着后来的事情都会环环相扣地发生。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到了今天,再回头看,才发现,哦,原来如此。”
屋主的话,相对客观。既没有否定青阳的罪过,却也没有将其定义为十恶不赦。如是,青阳反而困惑了。他在心中暗问:
雲薇这番过于理性和中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已经想通了,原谅了他?还是她仍在梳理自己的心,没有最终定论?
于是,青阳紧张地抬起头,双眼直视前方,认真道:
“屋主,我没有故作悲情,以博取同情。我是真的认识了错误,也是真心后悔。最悔当年,最悔无知!
我知道,因为我的错,直接堵上了母亲心灵逃避之路,她看不开,又逃不掉,最终走火入魔;我也知道,因为我的错,间接伤害了我最不想伤害的那个女孩,以及她的家人。”
“你……她……”
面对青阳如此直接地承认错误,跟见到他在短信上承认错误时的感觉、冲击力度,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雲薇顿时语塞,支支吾吾。这也是赎悔心屋老太太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犹豫之态。
因为她既不能否认,却也不想就此肯定。若是直接否认,太不尊重事实,可若就此肯定,该如何往下解心结?
而听出了雲薇话语中的犹豫,青阳心中努力按捺下慌乱,进而说出了更多真心话:
“我知道,我是真的伤害了她,且一共有三个罪过。伤害了她的家庭,是第一罪过;连带伤害了她本身,波及她的性格、经历,是第二罪过;在得到了她的心、她的人之后,却又让她面对这些残酷的因果现实,是第三罪过。这三个罪过,便我刚刚知道真相的时候,被击溃的原因。”
青阳毫无保留地吐露心声,但见雲薇没有回应,也没有打断,心下一沉,背水一战,继而讲出了他全部的心路历程:
“最初知道这一切时,我想过隐瞒一切,然后带着不知情的她,逃离这里。远离喧嚣,只有彼此,只有彼此最纯粹的心。可转念一想,这似乎不妥。她有她的牵挂,如何才能真的做到逃离?更何况,隐瞒一时,就真的能隐瞒一世么?”
“你还想过什么?”
趁着岳青阳连续反问之后的短暂间歇,老太太的声音突然插入。这话原本在她的设计之外,但此时,她更想做的,是顺着青阳的心,去听他诉完究竟。
青阳一愣,似没想到雲薇竟然会打断他,而且竟然是追问。似受到莫大鼓舞,他继续着自己的心声展露:
“我还想过,我自己一个人消失好了。不去打扰她,只默默祝福她,毕竟爱情不是占有,而是真心去祈祷、并祝福自己心爱的那个人永远幸福。即便要伪装,即便要忍痛,也绝不让她有所发现。
也许,她会有短时间的痛苦,可长痛不如短痛。毕竟,如果她是痛苦地背着沉重的负担和我在一起,还不如放她自由。”
听到这儿,看着屏幕中的青阳,眼里随着这番决绝的话语所流露出的难过与不舍,操作间里的雲薇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话筒,然后长长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