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通往墓园的道路上几乎无车、无人,雲薇却没有丝毫害怕。
停下车,踩着月光,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父母的墓前,静静地坐下。虽然动作轻柔,仍是惊起了树上已早早休息的栖鸟。
雲薇淡淡看了这些飞鸟一眼,略带歉意。也罢,她还想跟父母说说话呢,横竖是要打扰这些安静栖息者的。
“父亲,母亲,我来看你们了。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不过,夜深人静,月光倾洒的时分,倒是适合酣饮、畅聊。”
说着,雲薇蹲下,单膝跪地,取出三个杯子,一边斟上她从车上带下来的酒,一边絮絮念叨:
“这桂花酒还是云姨酿的,一如当年的好喝。放在车里,本打算带去给闻天,因为他也常年好这口。结果脑袋浑浑噩噩,我终是把这事忘了……
下车前,想着你们从前也喜欢喝,就先拿来孝敬二老啦。车里只有一套茶具,没有酒杯,姑且这样吧,你们都是潇洒之人,定不会怪女儿不讲究……”
斟满三杯酒,雲薇恭敬地将其中两杯分别放到父亲和母亲的墓碑前,她则坐在两墓中间的前方,端起第三杯,先干为敬。
一杯润喉,两杯烧心,三杯到位。
连饮三杯后,雲薇脸色微红,或许是云姨自酿桂花酒的后劲很大,或许是茶杯的规格比酒杯大了些,又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向酒量不错的雲薇,竟然觉得有些发晕、发飘。
她放下杯子,伸出手,左轻抚父亲的墓碑,右轻拍母亲的墓碑,然后,开始了一个人的长篇独白。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就要夺走我的幸福!”
独白的开头,是一句苦闷的质问,且自然听不到回音。雲薇苦笑着,直接拎起酒瓶,大饮了一口,伴随着眼眶的泛红、酸润,继续道:
“小时候,你们都围在我身边,我好幸福。
爷爷教我茶道,是难得让我稍有安静的时刻。那时,母亲您在旁抚琴,父亲您在旁享受,外加对我监督,我好幸福。因为无论学艺有多严格,被爱包围的我,都觉得幸福。
爷爷常年让我站桩、练跆拳道,父亲您教我骑马、扬鞭驰骋,我累过,怨过,可我依然很幸福。因为无论我在外有多野、有多猛悍,回到家,我就是你们的小公主。
可是,突然的一天,不知是何缘由,幸福就被夺走了。
母亲您不再笑,父亲也总在逃避这个家,除了爷爷,你们好似都离我越来越远。我气过、恨过,可时间是最好的药方,慢慢也就习惯了、冷淡了。
这期间,我遇到了一个男孩,他以一种最特别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我也以我最特别的方式,留在他的心中。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当初最单纯、最快的我,我也是第一个打开他心扉的人。我们以为,这是缘,便将这份不知名的惦念,默默放在了心底。”
说着,雲薇一顿,对着酒瓶,又是一口豪饮,也不管已经滑落的湿润已滴滴汇聚在下巴尖,只长呼一气,独白继续:
“长大后,我和你们一起,经历了人生的过山车。母亲走了,却留了份礼物去唤醒我;父亲沉沦了,却也在特别安排下,最终安详离开。
至此,我以为我真的已经长大,真的已经成熟,真的已经强大到可以掌控一切,不仅能帮助很多人,更是能自助、自控。
可我又错了!
我找到了那个男孩,却发现我们的关系,早已不像当年见面时那么简单。我想过放弃,想过隐瞒,因为我怕现在这样的我,会让他失望!
却不想……命运还是掀开了那层面纱。父亲您甚至在不经意间,将我交到了他的手中。我和他,终是以本来的面目相认了。
我们两个都是坚强的人,却也在内心深处有着独属于我们自己的脆弱,因此我们都曾彷徨、都曾犹豫。然而,为了不辜负爱,我们努力放下各自心中所有的介怀,能躲的躲,能避的避,只为坚守我们自己的感情,过我们自己的幸福人生。”
话语中浓浓的无奈,渐渐转为甜蜜,雲薇似止住了流泪,甚至带了淡淡笑意。一阵风吹来,轻抚肌肤,丝丝凉意,层层渗透,雲薇只当是父母的爱抚,微笑着又饮了一口,羞涩地半低下头:
“我付出了我能付出的所有,从心到身,无怨无悔。甚至到了现在,我觉得世事无常、觉得嘲讽可笑,却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我爱他,这是一份用时间发酵的爱。无论是当年的他,还是如今再遇的他。我也相信,他爱我,无论是当年的我,还是经历世事变迁已然不复当年的我。
所以我一度很幸福、很快乐!真的,父亲、母亲,我甚至都已经打算告诉爷爷,我找到了幸福,他可以放心了,他最担心的小薇儿也找到幸福了。我也已经计划带他来你们的墓前,跟你们正式见面。我想让你们知道,虽然他是岳尉和白凤的儿子,可更是我的爱人。”
幸福甜蜜的篇章,被雲薇淡淡演绎地深切、入骨。可随即,她的脸便疆了起来,因为事情的发展瞬息斗转,就如同她现在诉说这些经历的心情一般:
“可是,这才刚刚幸福了多久?老天爷便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他告诉我,原来所有这一切的发生,导火索都源于他,这个我爱的男人。
有些东西,在不知道的时候,可以逃避。毕竟,我们以前还可以把彼此都当作是单纯受害者、间接人。所以我先前痛定思痛,做出了不再追查真相的决定,只为守住那份幸福。
可当真相就是要蹦出来,告诉你,它是真相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切根本绕不开,我们早已置身其中。逃避,就不再是两个简单的字眼了!
在赎悔心屋里,我读的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可以冷静,可以客观,可以理性,然而这一次,我竟不知所措。放下,有放下的困难,拿起,有拿起的不易。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他做了决定,他在赌最后的机会。那我呢?我是否也能鼓起那样的勇气,我真的不知道!
父亲、母亲,你们能告诉我答案么?”
雲薇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虽是自言自语,虽有些断断续续,可她却说得极其认真,极其深刻,因为这样的一段记忆,本就刻骨铭心。
说罢,她将瓶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然后垂下头,抵在膝盖上。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父亲母亲的答案,于是便静静地听风吹树林的摩梭声,更是尝试着听她自己心底的最真音。
时针不停歇,距离雲薇给闻天留下的等待截至日期,其实也是给自己决定的截至日期,越来越近。
先前的独白,虽无法得以真正开解,可这样的倾诉,仍是帮助雲薇稍稍打开心扉。在这过程中,除了有对现实的无奈,更多映入脑海的,还是她和青阳的缘分、爱恋与甜蜜。无论是当年的,还是如今的。
因此,冷静过后的雲薇,如是想:
也许父母的不回应,就是给她最好的提示。他们支持她,支持她的决定。
逝者如斯,生者是否真的可以考虑去为一个新的开始而努力?新的开始,一定是建立在旧结束之基础上。
那么,这就不仅仅是青阳的机会了,而是属于他们共同的机会。
彻底地化解青阳心中的后悔,又何尝不是彻底敞开她自己的心扉呢?这本身就是一个共同博弈的过程。
不知道是完全醉了,还是彻底醒了,但当雲薇猛地抬起头时,她心中升起了一丝清明。她看到了墓碑上的父亲和母亲照片都在对她微笑,他们无法说话,却在用静谧的夜色和婆娑的风声、林声对她鼓励。
虽然,不似以前的任务,在接受时便已有了清晰的计划,甚至对于最终结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已几乎了如指掌,但雲薇仍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对这受与不受的两难问题,做了一个决定。
虽然,这是一个她也不能完全主导和掌控的委托任务,但她仍然愿意挑战、愿意一试。因为,哪怕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她也不愿输在起步的懦弱。
于是,雲薇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手机,滑开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有过短短的一瞬停滞后,她坚定地发出了一条信息。时间刚刚好,还差三分钟,就到凌晨十二点。
“闻天:下周的委托者,确定为岳青阳。我现在需要你帮我收集他所有的资料,无论是我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还有,白凤、岳尉,我的父母,甚至包括雷生,长辈们的所有关系资料,我都要。下周二晚,增加一次筹备会。因为我想下周三晚,见到委托人。张雲薇”
接着,她掏出赎悔心屋的专属手机,回复了一条信息。时间也刚刚好,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十二点。
“因果反转,造化弄人;唯爱不负,奋求心赎。下周三晚19:00,F大西门,尾号312的宾利将带你独自前往。赎悔心屋”
发完信息,雲薇将两个手机都收起来。她不需要看有没有回信,因为闻天会一如既往支持她、辅助她,而青阳,应该已经明白了她初步的意思。
最后,雲薇双手撑地,奋力起身,站直,对了父母的墓碑深深一鞠躬:
“父亲、母亲,第一次在你们面前喝醉。醉了也好,醉了可以大胆地顺从心意做事。不过,也许我并没醉,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么。只不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要到罢了。等我,我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说罢,雲薇缓缓挪动脚步,离开墓园。
月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静,栖鸟在短暂的受惊后,又一次回归树巢,恢复了沉寂。整个世界都再次寂静下来,而雲薇的心,却不再安静,她听到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自己:
万般无奈,皆有定数,唯有爱,不能辜负。无论结果是战胜了仇恨,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心,她都选择和青阳一起,在不同的角色之下,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