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开学已经两个多月了。又是一个周一,一个光线亮丽、令莘莘学子深恶痛绝的日子,负责男生住宿的宿舍大妈同时雪上加霜地给王波和袁小辉带来一个通知:有一张新面孔即将被安排搬进他们宿舍。宿舍大妈基本带来的都是坏消息,鲜有例外。但这次消息之坏,还是冲破了两人的心理底线。
学校对“颂人杯”送来的学生采取的优待的政策中明文规定,一间寝室只容许两人居住,拒绝出现3人合租——新安装的大型柜机空调除外,它的功率是3P,没办法拒绝。英文果然舍得下血本,市政府拨款的1000万先拿来吹吹风。但政府不会无缘无故做风险投资,学校理所应当要让领导们看到收益,收益就是领导们的孩子受益。
两人在宿管大妈那儿一遍一遍地确认,问她“一定要搬来我们这儿吗?”宿管大妈快要被逼问疯了,最后换做她来问。
她说,你们是真的不想让他搬来,还是用变态心理掩饰你们难以置信的喜悦?
袁小辉扭捏地说,看您这话问的,您比我们变态多了。
大妈说,有这贫嘴劲头,能不能回去收拾一下,欢迎新同学入住?
袁小辉询问说,我们这些学生不是规定两人一间房吗?
大妈说,领导临时安排,非要安排多一个人,宿舍又不够了,我有什么办法?要说你找领导说去。
袁小辉无奈地说,这不废话吗?我一个学生,怎么去跟领导要求?
大妈老当益壮,才思泉涌,模仿水平极高。他学着袁小辉的口气说,这不笑话吗?还是领导的孩子,你都不能说,我能跟领导说去?
一句话,把袁小辉噎得没词了。
新面孔在当晚就出现了宿舍门口,打开门的时候才知道,入住的人原来是陈可,
袁小辉说,闹了半天是旧貌唤新颜。这么说,应该还有…
话音未落,陪同陈可的那个中年男人就出现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说,我们又见面了。看起来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袁小辉嘀咕说,不幸,不幸。
中年男人又问,现在可以让人进来了吗?
王波和袁小辉一愣,对这种表述方式感到奇特,绝大多数人称呼自己为我,或者名字,很少有人直接报上自己的种类。不过考虑到个人习惯的差别,两人还是深表尊重。
袁小辉说,人,请。
中年人像革命先烈一样,气派地一挥手,指引出了前进的方向。他身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三个捋胳膊挽袖子的壮丁,扛着三个箱子就挤进了屋子。原来他说的“人”是他们,对于无所谓名字的人这样称呼是没错。
那年轻人还在旁边细致指挥说,这个箱子放这儿,大箱子就放床底下,对,很好。别碰着洗手间的门,那个又脏又臭的。
箱子都放下后,中年人跟那三个人说,可以打扫了。
那三个人即刻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卫生服,穿戴整齐,开始变身,马上完成了角色转换,成为优秀的清洁工人。
这一幕幕如同表演般引人入胜,王波和袁小辉目不转睛地在旁看着。
但是中年男人还是把两人从表演里拽了出来,拉着他们在床上坐下,王波分明感到,那有力的大手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量。
中年男人说,咱们先坐这边聊聊。
陈可也被他一只手给拉了过来,这一幕真让人担心。王波禁不住怀疑,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陈可早晚会被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中,也幸亏现在这个中年人与他为善,虽然也把他放在股掌之间,可好歹是捧着的。
他说,你们好,这个新同学叫陈可。你们两位同学一定要和他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好吗?
这种问题看起来是疑问,实际上是逼问,他的语气有点强势,让人不可能回答“不好”。
王波猜测,这人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证据是连他们的名字都没问。缺乏基本社交礼仪的人太可怕。若不是他们能对陈可会有好处,中年男人也会把他和袁小辉降低到和壮丁一样的层面,说,人,你们一定…
袁小辉见过的场面多,点头说,没问题叔叔,你放心,我们都是老实的孩子,虽然我看起来不老实,但我相信你不会以貌取人。
中年人满意地说,这就好,这个同学你看起来很懂事,陈可这个孩子吧,父母都很…太关爱他了,自己处事情能力不行,以后你要多帮帮他。
袁小辉会意地点点头。
中年人觉得沟通起了实效,站起身来说,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代表陈可的爸爸、代表陈可的妈妈,也代表陈可感谢你们。
听到三个代表,王波和袁小辉顿时肃然起敬。
他转身对着人说,都弄好了吗?
那三个人恭恭敬敬地说,弄好了,就等您了,老板。
中年人首尾呼应,又一挥手,吩咐说,走。
中年人走后,陈可像一个乖孩子,在铺上慢慢收拾着东西,宿舍的气氛开始时候有点尴尬。还是袁小辉反应快,他见陈可收拾基本妥当了,站起身,笑着说,兄弟,今天你搬进来,算是乔迁之喜,晚上我们三个出去喝个小酒吧?
这下,王波马上声援他。男人就是群居动物,陈可进来之前,他们也有牢骚,但他进来之后也能打成一片。这和女人群居正好相反:有人加入时候常常笑语欢声,一个不留神,转身便各怀鬼胎,牢骚满腹。
陈可态度退退索索地说,咱是高中生,我爸不让我喝酒。
袁小辉说,可你在青春期了吧?青春期,就要专门做一些忤逆家长的事。这样,等到你年老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为虚度青春期而悔恨,因青春期碌碌无为而羞耻。
陈可说不过袁小辉,只好把借口找到外面去。
他说,你看这天,有点下小雨了。
袁小辉说,雨小就适合小酌几杯。倾盆大雨找你喝酒干吗?去走廊仰着脖子就行了。
陈可想了想说,算了,还是你们去吧,我真不想去。
结果是王波和袁小辉两个出去喝酒的。袁小辉觉得扫兴,本来他要喝一场高兴的酒,最后却因为陈可这么不给面子他想出去喝酒解闷。男生在这个年级未有野心,并不向房、车看齐,唯一追求只两样:兄弟给的面子和女生给的面子。
走着走着更有点发火,袁小辉不住地踢着路上的石子。仿佛那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石块儿就是他走向自由的层层阻挡,它们顽固而倔强,用尽全力干扰着独立自主的生活。袁小辉边大力踢着边念叨,“去他的陈可!去他的他爹的教育!”好像那小石子都是阻碍的人物的脑壳,而他力图用猛劲唤醒他们斗士一样的心。可是几脚出去,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面对着一颗圆圆的石子说,哎,算了,这脚不踢了。
王波试探着说,这颗是你爹?我看够圆…
袁小辉哈哈大笑起来说,真有你的,笑死我了。行了,我也不恼火了。我说过么,是朋友,就一直是朋友;不是朋友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聚首。咱走。
两人冒着小雨走到了操场南面,袁小辉突然想起来了那封感谢信,他又得兴致盎然,一直努力寻找,还说,王波你也帮帮忙找找看。
结果真是黯然,王波指给他看。这个现实的社会里,类似几句话这种不实质的感谢总是太过虚无和没有力量。墙面上那封感谢信早就支离破碎,残体在风中可怜地摇曳着。
学校附近的几家小馆子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自那堵墙倒下后,学校周遭夜晚一下繁荣起来。柏林墙倒下的时候,东西德人民抓紧时间互通有无,对经济发展瞬间产生的巨大促进也不过如此,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袁小辉坚持要找个靠窗的座位,但靠窗并不是为了观景。好比汽车的观景天窗,你不一定用它去看景,但它就是静悄悄处在那里,你知道它是何用途,偶尔一瞥,感觉就会出奇的好。不理解的话,可以参考女生的橱柜,那里总会挂着长年累月不穿的衣服,人有时追求的不是使用的感觉,而是不使用的感觉。
环视后发现,窗边已无位置。看到靠窗的人都在尽情吃喝长谈,袁小辉大骂暴殄天物。虽然自己坐在那里也不会观景,但别人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而自己没有,总要骂骂才过心瘾。
王波说,要不随便坐。
袁小辉说,随便怎么行?我们又不是随便的人。人往高处走,上二楼。
落座之后,他说,陈可不来更好,咱哥俩吃。今晚我做东,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就点。
王波说,袁小辉你真有钱啊,我今晚宰定你了,先给我弄一盘花生米。
袁小辉笑着骂道,瞅瞅你那水平。
袁小辉先给两人各满一杯说,干了!说完咕嘟嘟一饮而尽。推杯换盏几次,两人的脸都泛红了,袁小辉略带着醉意,嗓门有点加大,他说,别干喝啊。吃菜!这桌上的东西又不是画儿,哪能光看!
王波说,这不正夹的么?但有点难啊,我怎么看着手里是四根筷子?
窗外出了什么事,有点吵闹。
先是听见有个低沉的男嗓音缓缓地说,有没有说过让你离七姐远点?你拿我话当耳旁风?
一群苍蝇一样乱嗡嗡的声音在附和,为什么不听话?
有个声音窜出来说,别跟他废话,直接上手,这跟养狗一样,打了就能教会。脑子不管用,练他的条件反射么。
很突兀的,一群男人的嘶吼中,有女孩子声音传进耳朵:不要打他了!快停手!
又有人搭腔说,他老缠着七姐你啊,雨哥不愿意。
这句话又适时点燃了周围人战斗的火焰,一伙人说,听雨哥的,拖走拖走,拉到学校门口那边去,在那儿揍他。学校门里面不是有个号称很牛逼的老师大头像么,看看能不能罩住他。
女生的阻止没有任何效果,还却随着吆五喝六的声音渐去渐远。
王波和袁小辉支愣着耳朵听了半天,都变得有点清醒。
袁小辉说,又在争风吃醋。
王波有点害怕地问,他们要把那人拉去打,不会出人命吧?
袁小辉说,不会的。这些学生动手能力比有些穿制服的强多了,能点到为止,不会一不小心就下死手的。
王波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自己压压惊。
袁小辉笑起来,他说,旁人的事和我们又无关,说说我们自己吧。之前我是不是没跟你讲完我初中的事?
王波说,是的。
袁小辉说,为啥就没讲了?
王波想了想,记起那天的情景:袁小辉讲的内容让两个人都沉寂了,之后不知道是否袁小辉心中伤疤太痛还未愈合,他的眼泪在那么多年后就留下来了;更不知道是不是积攒太久,突然溃堤,泪水越流越多,最后只能抱着一个湿漉漉的枕头沉沉睡去。
王波也难得糊涂了一把,说,我忘了,你接着讲就是了。
袁小辉兴奋地一拍桌子说,好,书接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