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魔鬼?
有没有能让人一下子全部消失的魔法、秘术?
景客来不知道,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问题。
他现在已经走出了客栈。
既然客栈里面找不到人,他便决心去街上问问。
他相信对于这个问题,住在客栈附近的人总有一两个可以回答上来。
夜很黑,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只听得见自己沉闷的脚步声,远处只看得见稀稀寥廖的几盏灯笼在寂灭的长街中微微晃动着——街上竟然同样连一个人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这条街上两旁的商铺居然也已经关了。
现在明明才只是酉时,正应该是家家户户吃饭的时候,为什么灯都已经灭了?
——难道这里的商店都习惯这么早打烊?这里的人都习惯这么早休息?
景客来忽然感到有些奇怪。
他沿着这条空荡荡的大道走了很久,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男孩束着头发,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锦衣,眼睛很大,站在路中央,就好像专程在等人。
看到景客来,男孩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居然还在问:“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人,景客来并不想吓跑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想。”
“好,你跟我来。”说完这句话,男孩已经转过了身。
景客来愣了愣,还来不及问关于东来客栈的事情,对方就已快要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景客来叹了口气,只有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一直走出了很远,穿过一片桃林,才在一个灯火通明的集市前停了下来。
孩子指了指前面,微笑着说道:“这里是东市,只有夜里才开张,有糖葫芦卖。”
那一簇簇明亮的灯火,这一刻仿佛已经投射到了他的心里,他脸上此刻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很温暖、很高兴。
——灯火岂非本就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驱散人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景客来不禁问道:“那我们刚刚见面的地方呢?”
孩子回过头说道:“那里是西市,只有白天才开张。”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现在终于明白客栈旁边的商铺为什么一直都关着门。
两人走上集市,很快在一家叫做“张记糖葫芦”的小摊前停下,孩子仰起头说道:“你现在可以买糖葫芦了。”
景客来苦笑了一声:“我实际上并不想吃糖葫芦。”
无论谁遇到之前的奇怪事情,他一定都很难吃得下东西。
孩子有些生气:“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过来?”
景客来慢吞吞地说道:“我……我只不过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孩子的神色有些警惕:“你想知道什么?”
景客来迟疑着说道:“关于东来客栈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孩子眼睛转了转,脸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只要你能给我买糖葫芦吃,我就告诉你。”
——这个少年似乎早就看出来景客来不想吃糖葫芦,才故意把他骗到这里,好让他买了给自己吃。
景客来想了想,只能点点头:“好!”
他原以为这里的糖葫芦特别金贵,特别难得,但问了问价格,却发现这里的糖葫芦居然只是两个铜板一根,比外面还要便宜得多。
他立刻给男孩买了八、九根,看着他喜滋滋地一根根吃完,景客来却有些发怔,忍不住道:“你难道吃不起这些糖葫芦?看你的衣饰,明明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男孩却忽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钱就一定能吃到吗?”
景客来更加奇怪:“难道不能?”
男孩大叫起来:“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正因为有钱才吃不到!”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怔了怔,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也想到了一个道理——人正因为有钱,有些东西才永远得不到。
——人正因为聪明,有些快乐才永远也体会不到。
这个世上岂非本就存在一些极为公平的道理?
景客来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得道:“那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东来客栈的事情了吧?”
听到这句话,男孩看了看四周,表情忽然变得很神秘起来,他说的话更加神秘:“那是一间闹鬼的客栈。”
景客来吃了一惊:“哦?”
男孩吃吃地笑道:“不仅是那间客栈,就连整条西市都闹鬼。如果你住在那里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住下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他的神情虽然就好像一只偷吃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但跑得却简直比老猫还快。
景客来微微一愣,立刻追了出去。
但可惜的是,他的动作虽然比兔子还快,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这个灯火通明的集市里,那个少年就好像钻到了地底,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离开的时候几乎就和他出现的时候一样诡秘。
景客来在东市上停留了一会儿,随便找了几个人询问客栈的事情,却根本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
甚至他们就连那间客栈的名字连听都没有听过。
他只好沿着来的道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走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难道真的要在那个空荡荡的客栈里住一个晚上?
可就在他快要走到西市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怔住了。
现在他的感觉就好像被人用鞋底子在脸上抽了一巴掌。
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成了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
——这只因为他看到那条原本死气沉沉的街道,忽然又充满了活力。
在这条街上,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花灯,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乞丐、女人、豪客、道士、和尚……
他仿佛还记得那个男孩刚刚才说过:“那里是西市,只有白天才开张。”
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他只有苦笑,无论谁被一个孩子骗的团团转,他都只能苦笑。
景客来慢慢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街上人的神情。
他们看起来都很高兴,很快乐,无论是和尚道士还是女人豪客,他们看起来都很热情,很好客。
还有几个微醉的豪绅,在伸手邀请他共谋一醉。
走到东来客栈的时候,景客来发现客栈里竟然也已亮着灯。
他摸了摸鼻子,大步走了进去。
客栈的大堂很亮。
只因为有十六盏灯座把大堂照的犹如白昼。
景客来微微打量,发现大堂里竟然已坐着六个人。
这六人围坐在一张大桌面前,似乎正在商讨什么事情。看其中坐势,似乎是以一个微微发福的皂袍老者为首。
但这六个人之中,景客来已见过三个,一个是下午看到的那个握着黑伞的矮人,一个是像巨灵神一般的巨人,另一个便是进门时见过的那位女掌柜:紫堇。
——原来矮人和巨人本就是两个人。
——可这样两个形貌差异巨大的人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这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见到他们,景客来却已经一点也不吃惊。
他的吃惊仿佛在刚刚已用完了。
在江湖上,任谁都知道:如果说谁的吃惊会用完,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景客来。
当他把吃惊用完的时候,不论在他面前发生什么事情,就算天塌下来,他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了叹息。
他在紫堇身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道:“你们知不知道在南海之上有一种船长用来惩罚叛逆船员的酷刑,叫做放逐?”
紫堇有些不解,摇头道:“不知道。”
景客来解释道:“放逐就是将受惩罚者独自丢在荒岛上,让他自身自灭。但在附近没有岛屿的情况下,受惩罚者会被置于舢板上独自漂流,直到死于日射或鲨鱼之口。”
紫堇皱眉道:“你说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想要用这种酷刑对付我们?”
景客来苦笑道:“我并不想。可你们明明已经用过这种酷刑对付我了。”
紫堇侧了侧光洁的面颊,迟疑道:“哦?”
景客来叹气道:“你们故意请我来睡觉,却又让我听到外界的声音,勾起我的好奇心。就好像你们故意把我投到孤岛上,在我的身边开着船来来回回,却就是不肯救我。”
听到这里,紫堇不禁展颜一笑。
她原本那冷若冰霜的俏脸此刻一展,就好像春水解冻,满堂立刻都仿佛生出了光芒:“这个说法不错。”
景客来继续道:“你们本就知道我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却也知道我从不轻易出手,所以你们就故意请我来睡觉。在我睡觉的时候,你们就在外面搞出一些动静来,只要我熬不住出来瞧瞧,这一件事情我就算是不想插手,恐怕也不行了。”
紫堇微微一笑,还来不及说话,大堂内已经缓缓地传来一声叹息:“你说得不错。”
这次说话并不是紫堇,却是那个坐在右首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