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叫花子么?拿几张破纸就可以打发我了?”
景客来抿了口酒,道:“你不妨打开看看再说。”
少年嘴角虽然还在冷笑,但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团烂纸,他也想要知道这个人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但是等他真正展开了这张纸,他的脸色却立刻变了,神情变得说不出地怪异,说不出地滑稽。
他虽然还在笑,却已经有些勉强。
景客来道:“看到了吗?”
少年没有说话。
景客来道:“这些钱如果用来打发叫花子,的确是有点少,但只要你能够让我高兴,我还会再给你一些。”
少年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景客来微笑道:“现在就有一件事能让我高兴。”
少年忍不住道:“什么事情?”
景客来道:“请你走远一些。”
少年的脸色由青变白,咬着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怔了片刻,他捏紧了拳头,却居然真的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陈峰、陈屿互视了一眼,不禁也忍不住道:“你究竟给他看了什么?”
景客来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张银票。”
陈峰道:“多少的银票?”
景客来微笑道:“也不过就是一千两。”
陈峰立刻不说话了,和陈屿一起出门跟上了少年。
无论谁能把一千两随手拿出来,一定都不会缺钱。
这个道理少年自然也明白,所以他见到景客来拿出的银票后,立刻就恨恨地出了客栈。
紫堇忽然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个少年的确有些自视甚高了,这个世上的确还有很多钱办不到的事情。”
景客来道:“比如说?”
紫堇道:“比如要请名满天下的景客来景大侠办一件事情。”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摸了摸鼻子,苦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又有一种要变成大头鬼的感觉,觉得这个大堂里有些坐不下去了,霍然起身道:“我也出去走走。”
还没等紫堇反应过来,就见景客来已经朝着门口行去。
走出庭院,阳光均匀地倾洒在河边的堤岸上,草叶、柳条、流水、花红,都多了一层明晃晃的金边,好似宫殿琼楼置换的琉璃新瓦。而且光线和煦温暖,温度宜人,是一个舒服得可以就地休憩的好时节。
对于景客来来说,阳光好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很好。
他扇子一展,沿着不远处的河边踽踽而行。
巧合的是,他走的方向,似乎和那个少年走的相同。
因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看到了陈峰和陈屿,不过奇怪的是,他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身影。
而他们两人现在则神情急切地沿树丛找寻着什么,没有时间理会景客来,似乎在那短短的盏茶功夫,他们便已经跟丢了那位少年。
景客来收起扇子,摇着头,在树林里散漫地走着,忽然悠悠问道:“树上有什么好东西吗?”
树林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所以回答他的,只有树叶晃动的簌簌之声。
景客来皱着眉头道:“奇怪!既然没有好东西,那想必只有猴子才喜欢呆在树上。”
“你才是猴子!而且是天底下最大的猴子!”听到这句话,树上顿时传来了一道恶狠狠的声音。
景客来抬起头,看了树上冒出头的青衣少年一眼,慢慢说道:“你终于肯说话了。”
少年冷哼了一声:“你刚刚明明不是要我走开些,现在又找我干什么?”
景客来道:“因为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少年道:“什么问题?”
景客来道:“我想不明白两件事情,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说东来客栈闹鬼?既然你有那么多钱,为什么又会叫我为你买冰糖葫芦?”
他显然已经认出这个少年正是昨晚那个叫他买冰糖葫芦的男孩。
少年咬了咬嘴唇,大叫道:“我高兴!我高兴做……”
景客来打断了他,淡淡道:“你高兴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是不是?”
少年又不说话了。
景客来道:“你自己不买冰糖葫芦,只因为你的父亲不让你买,你不敢违背他的话,就想到让我帮你来买,只因为你父亲并没有说不能吃别人买的冰糖葫芦,是不是?”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你说客栈闹鬼,是不是因为你想要试一试我的胆子像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大,才故意编了这样的谎话来吓唬我?”
少年还是不说话。
景客来摇摇头道:“你现在虽然不是猴子,却好像变成了石头,我一向不喜欢和石头讲话。”
说完这句话,他就慢慢地往着林子外面走去。
“喂……你,你等等!”
见到他要走,他身后的树上终于传来了一道细弱的声音。
景客来回过身:“恩?”
“你刚刚说的都对。现在我要你帮……帮我一下,我……我下不来了。”少年脸孔红得好似滴血,似乎羞于启齿,神色有些忸怩。
景客来微笑道:“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一定要说‘请’。”
少年怔了片刻,又气又急,有些羞怒:“那、那……请你帮我一下!”
“不客气。”景客来终于站住了脚步,走回到了树下:“我小时候也是因为常常下不来,后来才不喜欢爬树的。好了,那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少年有些不放心,轻咬嘴唇:“你接得住吗?”
景客来微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十七八个我想必还接得住。”
“好!”少年咬了咬牙,略作思虑,身子就从树上一跃而下。
景客来半张开双臂站在树下,神情慵懒,看起来就算是树上掉下一个果子,他恐怕都接不住。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倒的确没有让少年摔跤的打算,始终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如此一来,就算他不接,也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肉垫子。
但是真的他会不接吗?
可就在少年快要落入他怀中的时候,异变突生!
少年的袖口突然多出一把仅仅寸许长的匕首,银光熠熠,透着寒气,猛然朝着景客来毫不设防的胸膛刺去。
见到这一幕,景客来神情一震,原本眯缝的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精光,仿佛可以灼烧起烈焰,手中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几乎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折扇就刷地一声展开,就像是一团灼目的金光,以扇子正面隔开了这致命的一刀。
只听到“乒”的一道交击声,少年手里的匕首就横飞入了不远处的草丛中。
与此同时,那个刚才还说自己下不来的少年,却身在空中诡异地一扭,居然已经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他一击不中,非但没有逃,居然还站在原地拍起手来:“好啊,好啊!我之前试过了你的胆子,现在也已经试过你的功夫,你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
景客来站直了身子,脸色冷峻,语气也一分分地冷冽起来:“你刚刚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试一试我的武功?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的匕首真的刺了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少年朗声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绝对可以避开。”
景客来道:“为什么?”
少年傲然道:“因为我父亲说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大侠!最厉害的大侠如果伤在我的手下,那他就不配这个称号!现在,你已经有资格和我去看那件东西了,无论你是要钱还是要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刚刚说到这里,景客来却已经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大侠,我只知道如果我刚刚真的没有避开,现在一定已经躺在了地上。”
说完这句话,他竟头也不回地往着前面走去。
少年在原地跺了跺脚,冲着景客来的背影大叫道:“喂,喂,我不让你走,你就不准走,不准走……”
可惜,这一次无论他怎么叫喊,景客来却根本没有回头。
“混蛋!混蛋!大混蛋,竟然敢不听我的话……”看着他走远,少年气不打一处,捡起匕首,在之前藏身的树上狠狠地划着。
他的每一刀、每一划虽然刻得很慢,但又刻得很用力,仿佛是刻在自己的至深至恨仇敌身上。
“少爷,原来你在这里。”就在这时,两个护卫快步走进了树林,看到了少年才终于松了口气,叹气道:“少爷,你可不要再乱跑了,不然老爷又要生气了。”
少年转过身,把匕首一收,恶狠狠地看着他们两人,大声道:“你们说,这个世上,有没有人能够不听我的话?”
陈峰怔了怔,脸上挤出一个别哭还难看几分的笑容:“没,大概没有……”
少年厉声道:“是大概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陈峰哂笑道:“绝对,绝对……”
只要一遇到这个少年,他们两人立刻就变得无可奈何起来,好像变成了特大号的受气包,无论什么事情只能由着对方的性子。
少年眼睛转了转,又问道:“那如果有人不听我的话呢?”
一旁的陈屿抢着道:“那定是他有眼不识泰山,眼睛瞎了!”
少年道:“很好!我刚刚就遇到了一个瞎了眼睛的人,我要你们去把他给我捉过来。”
陈峰脸色一苦:“不知少爷说的是谁?”
少年大声道:“那个混蛋姓景。”
听到这个名字,陈峰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不知景大……怎么惹到少爷了?”
少年大怒道:“他刚刚竟敢不听我的话,我让他留下,他却自顾自地走了!”
陈峰暗暗翻了个白眼,偷偷地叹了口气道:“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要听你的吗?”
少年瞪着眼睛道:“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陈峰慌忙道:“没,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在想,景大侠神行百步,就凭我们两个实力,恐怕是绝对赶不上他的。”
少年叉起腰,蛮横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们现在就给我去,找不到他的人,不要回来见我!”
陈峰为难道:“少爷,老爷本是叫我们来保护你的……”
少年眼睛一瞪:“怎么,你个奴才居然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陈峰还想说什么,一旁的陈屿却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着少年道:“少爷放心,我们这就去把他给找来。”
听到这句话,少年哼了一声,才终于放缓语气道:“这还差不多,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快去快回,不要让本少爷久等。”
出了树林,陈峰脸色立刻一变,顿下步子,对着陈屿道:“你难道真的要去找来那个景客来?”
陈屿苦笑道:“除了这个办法,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陈峰皱眉思索,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
他也很清楚,只要是少年说过的话,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绝不会变。
天底下唯一还能让少年听话的,也许就只有老爷——可是老爷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他们不想再给他添乱。
陈峰迟疑道:“可是那个景客来就一定会跟我们过来吗?”
陈屿道:“让他过来,至少要比让少爷回心转意来得简单。”
陈峰点点头,沉吟道:“说的不错,我们给他一点好处,再替少爷顽劣的脾气赔个不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应该不会放在心上。”
陈屿也微笑道:“是的。少爷最多也只是喜欢恶作剧,只要没有想要杀他,他一定都会原谅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都已经好了起来,他们似乎都觉得这个任务真的并不困难,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向着东市走去。
景客来在什么地方?
他在树林,也在河边。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这一条从近山上流淌下来的河流。
它不偏不倚地分开了这一片树林,在晨光下就好像一条闪闪发亮的缎带,其间点缀着的星星点点的卵石,就仿佛天上淡淡而渺远的星辰。
莹莹的光亮,慢慢地充斥在景客来的眼中,延展开来仿佛变成了一片蔚蓝宽阔的海洋。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也有一条亮晶晶的河流,也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每年夏天他都会去那里捉鱼爬树,每年秋天枫叶成火的时候,他会在那里休憩,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却足够有趣,足够快乐。
——人是不是越是成长,越是容易失去一些最简单、最质朴的快乐?
——当这些最质朴的快乐失去之后,他究竟还剩下一些什么?
景客来在叹息着。
他甚至觉得一个人若是终身都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远离纷争烦恼,或许也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
可他自己分明也知道,他从骨子里本就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真正的浪子。
浪子的家在何处?
在天涯。
四海皆可为家,听上去的确很豪迈,很大气,但只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生活的人,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他经历过最凶险的阴谋,遇到过最凶猛的野兽,居住过最恶劣的环境,遭遇过最可怕的困境,九死一生,才最终得以活命。
有很多事情他现在已经不愿意去回想,毕竟他已经走了出来,而不是被困在了过去。
他一向喜欢往前看。
所以,由此可见“善忘”,也必须是浪子的一个重要的特性。
既要忘记烦恼,也要能忘记仇恨。
如果没有这个重要的特性,他至今很可能早已死了三、四十回。
——可是一个人真的能够做到完全“忘记”吗?
——就算真的不去想,难道那些事情就消失了吗?
——这是不是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景客来刚刚想到这里,目光却忽然一凝,停止了思索,只因为此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山一般庞大的身躯。
那个巨人一样的身影,此刻正沿着不远处的小河边,慢慢地溯游而上,仿佛将要去什么地方。
他走得很慢,很沉重, 每走一步,他都会抹去痕迹,仿佛不想在地上留下痕迹。
景客来慢慢眯起了眼睛,他认识这个背影——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这个身影一次,都绝不会忘记。
他正是那个客栈里的巨人——吴醒。
他现在要去哪里?
他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否则怎么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景客来甚至怀疑,他和那个令牌的主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然一个来自西域的人,怎么会接受邀请来到这里,这岂非太巧合了一些?
这一些都是景客来想不通的地方,所以他身形一展,仿佛一只凌空飞展的苍鹰,足尖轻点,循着树梢迅疾地掠了出去。
景客来的轻功自问在江湖上已不下于任何人,江湖上真正能与他一较长短的,也不过一手之数,这个西域的大汉自然无法发现他的身形。
景客来在后面跟了很久,发现大汉居然是沿着河流,朝着那座近山而去的。
景客来不作声响,只是不觉皱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