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一进城,厂里就给每户职工分了一套两间的住房,还有房子虽然不大,但有单独的厕所和厨房,水龙头一拧,自来水哗哗地流,再也不用过那种整天吃水靠肩挑的日子了,刚招工进厂的这些农村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姚根发两口子和刚进厂的老乡们一样,每天不仅要忙着适应厂里的工作,下班后还要学着打蜂窝煤,整天忙的晕头转向。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天不亮就要起床去上班了,中午匆匆忙忙赶回家打开煤炉草草地做点饭,还没等吃完,厂里上班的广播已经催响了,人们赶紧扔下碗筷往厂里赶。这紧张的工作和生活节奏,不久就把这些农民刚开始进城时的自豪和喜悦抹杀殆尽了,他们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有在农村自在,农活还有忙有闲的时候呢,在地里锄地偷个懒耍个尖没人计较,可开机床就不行了,人已偷懒,床子就不出活,一天的产量就完不成,虽说任务完成的好没有奖金,可每天的定额完不成月底就要扣钱,而且当工人八小时以内一点自由都没有,进城的荣耀和沮丧时常撞击着他们的不适和紧张的生活,只有到了月底,当人人手里都紧紧捏着那十八、九块钱的工资时,他们才又自豪地感觉到自己是城里人了,是端着铁饭碗的钢铁工人了!便又飘飘然地欣喜起来。他们就在这苦恼与喜悦、自豪与惆怅的无数交替中渐渐适应下来了。
然而王秋妮思念女儿姚存兰的心情却越揪越沉。
自从进城后,王秋妮不顾姚根发的阻拦回老家看过姚存兰几次,她发现女儿比以前消瘦了很多,而且变得不爱说话了,母女俩的每次相见都是抱头痛哭,可每次又不得不再次分手。从表面上看,王秋妮觉得大嫂李菊香对姚存兰还算不错,她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少。
很快四年过去了,当王秋妮再次回到洼子村见到女儿姚存兰时,读初中的女儿正辍学在家帮李菊香喂猪、养鸡、放羊干家务呢!王秋妮看到这种状况,心中十分气愤,脸上立即显出了极大的不高兴。李菊香见状忙拉她坐下陪着笑脸:“哎呀,她婶,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你看看这家里人多嘴壮,实在是穷的没钱交不起学费了,我现在也只是让存兰暂时休学一阵子,等家里条件好了还会让她再上的。”其实,王秋妮心里十分清楚:这纯粹是借口!因为,李菊香家里的大儿媳妇快生孩子了,十三岁的姚存兰正是一个好帮手。
王秋妮指着满院子乱跑的鸡鸭说:“大嫂,你这家里鸡鸭成群的,光猪就养了五头,哪就单缺了存兰上学的钱呢?你家老三和老五不都还在上学吗?再说,我们家哪年少给你们寄钱了?你如果真的交不起学费我就把存兰带走,你家存刚我可一直在供着他念书呢!”
李菊香真怕王秋妮把姚存兰接走了,这几年在家务事上姚存兰真是比她那几个儿子强多了,这丫头可是自己必不可缺的左膀右臂呀!尤其大儿媳妇娶进家门后,简直是招进了一个活祖宗,撒泼、骂人、好吃懒做,自从怀孕以后,那更是高傲得像皇太后,好像满世界的女人只有她能怀上孩子,不仅婆婆要侍侯好她,自己男人还得天天哄着点她,有一点不如意就摔盘子砸碗搅得家里鸡犬不宁。自从她嫁进姚家的门,婆媳俩已短兵相接无数次了,吵遍全村无敌手的李菊香,在大儿媳妇的面前却一次比一次败得惨。争强好胜善打能骂的她,能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姚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十几口子,可却没有手腕制服这个儿媳妇,最后搞得李菊香见到大儿媳妇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发怵感。现在眼看儿媳妇快生了,她还指望姚存兰在她们婆媳中间穿针引线侍候月子呢,千万不能让她走了。
李菊香凑上前陪着笑脸说对王秋妮说:“她婶,看你说的,我没说不让她上学,只是眼前家里困难说先缓缓。”她看王秋妮脸色仍然阴着,又说:“那好吧,我明天就到学校交钱,明天就让她去上学,我现在就借钱去。”王秋妮怕她说活不算数,一直等到第二天陪她一起到学校交完学费,亲眼看到女儿又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上课了,她才一步三回头含泪地离开了学校。
王秋妮回城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姚根发听,想动员他把女儿存兰接回来一起住,谁知姚根发一脸的不耐烦:“接回来?说得轻巧!拿啥养啊?咱上有老下有小,哪里还有钱再供一个学生?再说,这房子屁股大一点,回来住哪呀?”
“那咱们总不能把存兰扔在农村一辈子不管吧?如果你大嫂哪天又说没钱了,不让存兰上学咋办?”
“那咱以后多给他们家寄点钱就是了。”
王秋妮一听说寄钱,气都不打一处来:“寄钱!寄钱!你整天就知道寄钱!这几年你给你们姚家寄了多少钱?给你爹妈寄!给你兄弟寄!给你姐给你妹子寄!这家寄多了,那家寄少了,还说咱偏着这个向着那个,咱们没成恩人倒成仇人了!咱一家子虽说是在城里过日子,可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们娘几个平日里吃的啥穿的啥?你整天就知道从我们娘几个嘴里抠身上省,这舍不得吃那不让买,攒下的钱全寄给了你们姚家那几个无底洞!你寄回去的钱有几个花在你闺女身上了?你看看你大侄子结婚盖的那大瓦房,宽宽敞敞的三大间,可你再看看你闺女,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的像个要饭的!”王秋妮越说越委屈,索性坐在床边哭诉起来:“你赞点钱就往家寄,攒点钱就往家寄!你不就是想在洼子村图个好名声吗?不就是想让人家看看你这个当年穷要饭的如今成了洼子村第一个挣工资的城里人吗?年初你爹去世,你一甩手就是三百块呀,你吭都不给我吭一声,就像你当年换闺女一样憋一肚子坏水瞒着干,可你爹那丧事办完除掉礼钱花的还不到两百。姚根发,你爹就养了你一个儿子呀?他们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知道你那些兄弟妯娌们在村子里咋说你?都说你一个月挣三、四百块呢,你钱多得花不完,每天的日子像过年,不花你的花谁的?你这个打肿脸充胖子冤大头,为了那三百多块,最后害得我四处借钱给三个孩子交学费,硬是逼得全家吃了小半年的咸菜呀。”她抹了一把鼻涕接着又哭:“你要是孝顺,你也孝敬孝敬我爹我娘,我也是妈生爹养的呀。就说去年我爹得痨病死吧,你连回都不肯回去,就只让我带五十块钱回老家奔丧,多一分钱你都不给我,可人家夏妮、秋妮每家拿出一百,两个妹妹把所有的事都包了,你让我这个当大姐的脸往哪搁?直到今天,我的老娘还在两个妹妹家轮流住着,你啥时说一声请她到咱家住两天了?你的父母兄妹来来往往像流水,我的娘家人就不是人了?你让我妈不能进门,还把我的亲闺女换给人家,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哪?你还是人吗?”
姚根发一直在旁边闷头抽着劣质烟,被她没完没了的哭闹搅得心乱如麻,他突然暴跳起来吼到:“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存刚长大了不一样给你养老?闺女再上学有啥用?长大了不还得嫁出去!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那你就指望他姚存刚给你养老送终吧!我王秋妮决不靠他!我自己有儿子有闺女,我要存兰!你把闺女还给我!”说着,愤怒得失去理智的王秋妮扑上前去撕扯着姚根发的衣领。
姚根发恼羞成怒地揪着王秋妮的头发又把她痛打了一顿,随后又把她推翻在地:“你这个神经病!每次回去一趟你就回来给我闹一场,老子以后不许你再回去了!再跑回去就打断你的腿!”姚根发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王秋妮独自缩在墙角大哭不止。
自从进城以后,姚根发夫妻俩经常为给姚家人寄钱的事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姚根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霸道劲,无论他们夫妻打了多少次也拗不过来。王秋妮每次跟姚根发打架,从不当着姚家人的面,都是等客人走了才跟姚根发大吵大闹,她怕被姚家人当笑话传出去了丢人,她这样一来,使得姚根发更加有恃无恐了,也使得姚家的兄弟姐妹都信以为真地认为:城里人挣钱多,家里又是姚根发当家,有钱不要白不要。所以,不是这家买化肥来要点,就是那家看病缺钱,要不就是盖房子没钱买瓦,家里的客人一年四季不断,有时家里钱不够,姚根发还要找邻居借钱给他们。
其实,姚根发之所以这样不顾小家贴老家,他的目的有两个。
这一个是:给父母钱,是因为几个兄弟都结婚成家另过了,都忙着各自的一家不管老人,他若再不给老爹老娘一点钱,六、七十岁的两个老人咋活?更何况自从父亲去世后,年迈的老母亲更是没人照料,接老人进城住过几次,不仅是因为家里住得拥挤不方便,还缘于老母亲水土不服,经常胃疼拉肚子,只好一次次地又把他送回老家去。大哥大嫂要钱姚根发不给也不行,他们家儿子多,结婚盖房哪样不需要钱?更何况闺女姚存兰还在他们家呢,他明白寄回去的钱没几个能花在女儿身上,但他总认为多给大嫂一点钱,她就会对老娘和女儿姚存兰脸色好一点,心里觉得这样做能补贴一点对女儿的亏欠,在心里寻个自欺欺人的安慰。
两个弟弟家来伸手不给更不行,两弟媳已进城来哭闹过几次了,说二哥偏心,换儿子不换她们的,给钱也只给大嫂不给她俩,她们也都给姚家生了二、三个儿子,也对得起老姚家!两个弟弟对换儿子的事心里也一直耿耿于怀,对二哥的不满立竿见影地都发泄到爹妈的身上,平日里谁也不进老人的门,老人病了,也从不过问一声,竟还口口声声说:“谁的儿子换进城了谁拿了二哥的钱了谁去替他养老,我又没拿他一分钱,我凭啥子管?”大嫂李菊香针锋相对:“他那几个破钱还不够我给他养闺女的,你们也是老头子老太太的儿子,凭啥都推给我们!”争来吵去谁也不养,姚根发没有办法,只好每家逢年过节都寄点钱平息事端。再加上姐姐妹妹家的孩子也都逐渐长大成人了,进城来看二舅,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回去吧?所以,姚根发自己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即使过年都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但他仍然要勒紧裤腰带攒钱贴补老家的一帮穷亲戚。这一半是亲情,一半是无奈。
这主要的还有第二点:这就是他少年时期的伟大抱负,他想让洼子村的人看看他姚根发的本事,让当年瞧不起姚家要饭的贾姓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姚根发不仅自己活得有模有样,还能让自己的几个亲兄弟在洼子村过得比别人都强!自己家在城里吃差点穿赖点谁也看不见,可回到村里他就要像个衣锦还乡的贵人,要让村里人都仰慕他、尊重他,都要老远就争先恐后主动热情地给他打招呼才行,他更要让他这棵姚家唯一在城里扎根的大树枝杈繁多枝叶茂盛,将来能给姚家人在城里留下更大的绿荫,让姚家更多的子孙后代在城里繁衍生息兴旺发达起来,到那时,老家十里八村的人哪个不竖起拇指称赞他是姚家的大功臣!
这就是他姚根发,一个正在实现他少年时代强烈愿望的姚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