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看着眼前双手抱膝靠窗而坐的女孩子,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少主临走前说得话让他到现在还忍不住哆嗦。
“她若有一点闪失,你提头来见。”
少主从不放狠话,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对这小姑娘,却不知为何这般上心。他端着饭菜走到案前:“姑娘,你三天滴水未进,公子若是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她这才木然地转过头,神情憔悴:“那你放着吧,我吃一点。”
青衣不敢多说,放下饭菜退了出去。
霓虹慢慢地在榻上躺下,只觉得浑身松软,身体轻飘飘的。难道自己这一生,都只能呆在这么小的一个圈子里了吗?能够目及的景色,不过是窗外蓝莲池中冰凉的池水和寒气四溢的莲花。如果是这样,不如早些死掉吧。这样想着,意识也迷离起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窗外不知何时响起悠扬婉转的歌声。听声音似乎是个女子。霓虹坐起来,窗外竟已是夜星。她循声望去,迷蒙月色中有一人坐在池边,看背影乃是一妙龄女子,身子婀娜。她揉揉眼睛再看,清冷的月华下,池中有鳞片闪闪发光。
鱼?这鱼也太大了吧?
该不会是妖怪 吧。想到这里,霓虹捂住嘴倒抽一口凉气。那池边女子却像发现了她一般转过头来。“啊!”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只见那女子如鱼一般自如地滑入水中不见了。霓虹抚抚胸口:“莫不是池中的鱼成了精?”
正想着,却见池水冒了几个泡,那女子又浮了上来,瞬也不瞬地盯着霓虹看。她面容姣好,五官轻灵,眉间一点梅花妆显得她愈发俏丽,只是她的皮肤,却微微闪着鳞光。待到她上身完全浮上来,霓虹才发现她身下竟是一条橘红色的鱼尾,鳞光妖异。这光景让霓虹想起了腾蛇,又想起以前青弥说过的一种叫“赤鱬”的人面异鱼。她惊惶地捂住嘴巴——她该不会就是那种鱼吧,自己还穿过用赤鱬皮织的衣服。
那半人半鱼的女子只盯着她看,目光迎着月华,清明一片,没有丝毫恶意。片刻才歪歪脑袋,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次日青衣来送饭,见她多吃了几口,这才松了一口气。临走时却被霓虹叫住:“青衣,人身鱼尾的妖怪是什么啊?”
青衣清秀的眉毛微挑,思索片刻:“水生的妖怪有许多都是姑娘说的人身鱼尾,不知姑娘说的具体是怎样的妖怪。”
“那赤鱬呢?”
“赤鱬只是长了一张人脸,并无人身。”
“哦。那会不会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水中食人的妖怪本也不多。”青衣摸摸后脑,奇怪一直不说话的霓虹今日怎么问题这样多,“而且那些妖怪大多也原是天兽后被贬入水中,不长鱼尾的。”
“哦,这样啊,谢谢了。”霓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水中的妖怪一般个性都比较和顺。”青衣补充道。他只当是霓虹憋闷了几日想找人说话,也没作深究,又闲话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清弥给霓虹圈定的“牢笼”从竹屋门前的小径延到池畔,活动空间极为狭窄,大约是怕她太过倔强想不开,因此也不许她涉水。入了夜,霓虹便只能走到池畔蹲下,想等那水中的妖怪出来。
残月初升,便见那妖怪又从池中探出头来。看见霓虹蹲在池畔,明显地吓了一跳,便要向后游开。
“哎,你等一等。”霓虹忙喊住她,身子却不敢乱动,“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你别害怕。”那妖怪听了,将信将疑地游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近了才发现她的眸色是极美的冰蓝,与那一池莲花同色。
“我叫霓虹,你呢?”
“清泠。”她开口,声音悠扬如同歌唱一般。
“你是这池里的鱼精吗?”
“我是鲛人。”她目光单纯又不加防范。
“鲛人?”霓虹依稀记得以前曾听清弥说过,鲛人哭泣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只是当时她以为鲛人是人的一种,起码也长了两条腿而不是一条尾巴,“你没有腿吗?那你是怎么来蓝莲池的?”据霓虹所见,这蓝莲池应是一方池水,并不与外界水域相连。
“我每月十五都能化为人形走动。子春十五我上岸时被霜华所伤,匆忙间逃进这池中。”清泠垂了眉,“不过等到葭月十五,我便又能变成人形回海中了。”
“呃……霜华,是什么东西啊?人吗?”
“不是。霜华就是九尾狐。”她摇了摇头。
“葭月十五……”霓虹掰着手指,“那还有二十天。可我前两天怎么没看见你?”霓虹来此已四日,之前确是没见过清泠。
“前几****伤势未痊愈,就沉在池底养伤。”清泠歪了歪脑袋,“可是你怎么会被西国少主关在这里呢?那****听你们争吵,像是闹得很僵。”
霓虹原本也是心无城府的孩子,见她这样坦诚地问了,也就开始讲自己的事情。不料她二人越说越投机,一聊便到了晨光熹微之时。清泠慌忙沉入水中,丢下一句“晚上再见”便消失在丛生的莲叶间。
霓虹这几日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伸了个懒腰,只觉清晨的空气也极好,不若回去睡个回笼觉。于是送饭来的青衣便看见了霓虹日上三竿和衣酣睡的样子。她那清秀憨然的睡相不禁惹得青衣微微一笑:
“这姑娘也真是怪,竟就这么适应下来了吗?”
霓虹这一觉却睡得格外香甜,像是要把前几天失眠的份儿一块补回来似的。直到傍晚听见有人在窗外叫她:
“霓虹,霓虹,快起来了。”
她揉揉眼,看见清泠浮在水面上,心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匆匆跑出去:
“清泠,我想拜托你个事情。”
“什么事?”
“葭月十五你走之后能不能找人帮帮我破了这结界?”
清泠本也为霓虹的遭际不平,可她蹙了眉:“这结界坚固异常,又因为范围小,所以效力更强。我怕无人能破……”看到霓虹失望的表情,她又说:“不过也不一定可以。饕餮上君真身,一时也不知去哪寻……”
“白修和凤鸣歧?”霓虹一怔,随即问道:“你可认得去玄武之国的道路?”
“北方玄武之国?我倒是常去那边的海域游玩。”清泠一愣,“你认识二位上君吗?”
“认识是认识。只是白修凶狠,凤鸣歧又是见死不救的主……”霓虹略一思索,“如果你哪天有空,帮我去玄武之国的南竹林中找一个叫倾觞的竹仙,兴许他知道凤鸣歧的下落。”她转念一想,又想到了腾蛇,她是女娲的神兽,说不定有什么办法,“麻烦你告诉倾觞去问一问莽林里的腾蛇……我现在,也想不出别的人能帮到我了。”
“没问题,等我葭月十五一回海域便帮你去寻他。”清泠爽快地点点头。
霓虹一时间有些感动,她与清泠也只是几面的缘分,麻烦她帮忙自己本就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自己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清泠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纯良一笑:“你别看我这样,也是活了近千年了,妖力修为是没什么长进,可是什么样的人能交心,我还是能窥见一些的。”
霓虹心里暖暖的,伸出手想要去握清泠的手,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了回去,顿时心中惆怅起来:“我现在,碰也碰不到外面的东西。”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将你困在这里呢?”清泠好奇地说。
关于那个吻,霓虹只字未提,所以她只无奈地笑笑:“谁知道呢。”转而又摇摇头:“不管那个了。我前日听你唱歌,很好听,那歌叫什么?”
“《涉江》。”清泠低眉一笑,竟有几分娇态。这样的表情,霓虹曾在皎儿和腾蛇的脸上见过,这会子再见,心中略略明白了几分,打趣道:“莫不是写给情郎的情歌?”
清泠的头埋得更低。
“那他人呢?”霓虹继续追问。
“我……我尚未与他说。”
“为什么不说?”
“这怎么好意思开口?”
霓虹笑了笑,说道:“我虽也不大明白何谓****,但我在途中见过许多的人还有许多的妖怪,他们虽然因为这个‘情’字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有的甚至惆怅终生,但我见他们仍然甘之如饴。”她顿了顿,又说,“我想所谓情事,总要不顾一切地去燃烧一场,因为那样的火焰,值得用一生去回味吧。”
清泠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话虽如此,可是他若不喜欢我……”
“你不问,就不知道。”霓虹略一思考,“你就多找些机会试一试他,不过不要太刻意。”她一本正经地出谋划策,虽然自己也不甚了了。
“怎么试?”
“言语间总能察觉吧。你便看看他是否关心你就是了。我见满月看皎儿时眼神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霓虹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子,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在这里乱出主意。不过你尽管去试一试,不管结果怎样,总要让自己没有遗憾。我坚定地支持着你呢!”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珠花别在清泠乌黑的发髻上:
“真好看。他肯定会被你迷住的。”
清泠脸上一红,道了声谢便沉入池中。霓虹想她大约是在考虑如何与心上人开口,便笑了笑,径自回了竹屋。
大约是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完全不能入眠,想了想清泠的事,又想了想逃出去的事,最后的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清弥。一想到他,心就捅起来。回忆像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脱下外套盖在自己头上的清弥,遇到危险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拉到身后的清弥,还有,决然离开的清弥。
那张完美得让人沉醉的脸,还有那脸上空茫冷漠的神情。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可我这样地喜欢你呀。喜欢得即便你弃我而去,我也不愿恨你。说什么恨,都只是在逞口舌之能。
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
总有人让你情动,却不一定让你情归。
这样绝望的爱,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她不知道清弥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但她却很清楚,清弥的心里,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而那个天地里,不会有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又想起倾觞和弄玉的故事,倾觞说过,那是温暖了他整个生命的短暂幸福。
霓虹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竹屋的屋顶,眼睛有些酸涩,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太短了吧。短得即便是绽放了,也只会是瞬间的风景。
“遇上你,大概是错了。”霓虹那清秀纯净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情,“我一厢情愿地对你施了摄魂术,因由在我,结果却不得善终吧。”
窗外几点微渺的星辰像是银河;里溅出的几点眼泪。
玄武之国,紫檀宫。
“你把霓虹带去哪里了?”倾觞一身淡青色长袍,神色淡然地看着眼前身着檀色长衣负手而立的男子,“自你那日从曲水宴回紫檀宫已有半月余,她怎么仍是不知去向?”
“我说竹仙来我紫檀宫所为何事呢,原来是为了那丫头。”男子侧转过身,抬起纤长的手指把玩着花架上一盆金色的牡丹,竟是人比花艳,“我忘了告诉你了,那日曲水宴,她的旧相好前来搅局,我便成全了他俩,放他们去了。”他言语轻佻,美得惊世骇俗的脸上却是一片冰凉。
“搅局?以你们四个的个性能放了他?”倾觞冷哼一声。
“可不是么。”他一笑,光华耀眼,“不过我那日只顾着取回饕餮的猎物,无暇去管他们小俩口闹别扭。”他额前的墨色护额高贵而华丽。
取回猎物。
也不尽然吧。
凭他梼杌上君的能耐,带回他们三人实在是绰绰有余。他只是想在不伤到她的前提下将莺月带回曲水宴罢了。而若要不伤她,便定然不能伤他。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上心。
那个目光澄明面容俏丽的孩子,强作镇定地嘲笑他:“你今年多大了啊?”他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觉得有趣。看着她被自己抱起来时的窘迫样子,还有被自己挖苦得也说不出来的憋屈样子。
现在想起来,嘴角还噙了笑。
这样的孩子,不知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说的‘旧相好’可是西国少主?”倾觞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日与霓虹一起的清冷卓绝的男子,不禁目光一黯。
凤鸣歧哈哈一笑,眸子却依旧冰凉,没多少笑意:“看你这样子,也觉得他们走不久是吧?我看那少主可不愿同她过往甚密,说是要将她带回西国蓝莲池畔的竹屋,圈禁起来呢。”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笑得一脸灿烂。
倾觞却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他与霓虹相处了一个月,却发现她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教她的琴谱她练两遍就能记住,很多事情也是一点就透,因此他心里也是十分喜爱这孩子,实在不愿看她在情劫里挣扎残喘。自从弄玉走后,他向来极少出门,这次却是见霓虹迟迟不归,心下不安,这才来紫檀殿问凤鸣歧,怎知,她又卷进了这劫数里。有些东西,大约就是命了。
“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他冷冷淡淡地抬起双手向凤鸣歧做了一揖便拂袖离去。凤鸣歧却未还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现在该不会寻了短见了吧?依她那样傻的性子,应当还不能做得这么绝。”紫檀宫中烟雾缭绕,凤鸣歧揭开青铜香炉,挑了挑里面的沉香屑。
“你说的是谁?倒没见过你这般自言自语。”白玉照壁外施施然地绕进来一个身影,一身靛青长裙曳地,风姿绰约,语气却是淡漠的,“那日曲水宴你途中离席,竟也不争一争白修的猎物,真是奇怪。”
“最后谁赢了?”凤鸣歧见她进来,也没去看她,只挑唇一笑。
“自然是白修。”那女子随意地在凤鸣歧的榻上一卧,却丝毫不显粗俗。她头上的翠玉步摇晃了几晃,“痴离那个呆子,哪会赋诗。我只是去喝酒的,也无心与他争。至于其他人,都是白修的门客,哪敢忤逆主子,一个个都装傻装笨,真是没趣。我本想着你若在,还能与他争一争,看场好戏。”她打了个哈欠,极媚的眼睛眯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凤鸣歧也没搭腔,只转头看了看纱曼外的月亮:“今日是葭月十五了吧。”
“是啊。你妖力最弱的时候。”她懒懒地抬眼看他,“知道你不敢出门,定是躲在你的紫檀宫里。”
“真无趣。”他撑了腮,靠在榻边,一头青丝闲闲地散着,“绫绮,你说,怎么受限制的只有我呢?”
“因为你是个怪物呀。”绫绮伸手想去摸他的头发,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拂开了手,于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谁让你的妖力强得连君上都忌惮,总要给你一个清修的机会嘛。”
凤鸣歧闻言,不屑地笑了一下。
“你说,我若出门,会怎样?”他捋了捋铺在地上的衣角,说道。
“别开玩笑了。”绫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若没有这紫檀宫的罡气护着,你还不只要被外面的妖气侵蚀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真想试试。”
“疯了吧?”
“只是觉得无趣。这几十万年的光阴,无趣得让人发慌。”凤鸣歧赤红的瞳色越来越深,看上去却愈发空茫。“绫绮,有时候我是真想消失。”
绫绮愣了愣,确定他不是在说笑。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
“说什么呢。”
凤鸣歧扬了扬唇角,却没有笑:“是呀,说什么呢。”
窗外月色明朗,几点疏星若隐若现。每当这个时候,凤鸣歧才会静下来。可是也是每当这个时候,他才感到深深的绝望,铺天盖地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