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从来没想到她会收到亚莱的私信。
亚莱在信上说,格登大人的尸骸已经安然入土,他们和留守在故土的亲戚也开始往来。他说了不少故土风物,人情往来,语调平和,芙蕾看了,只觉得莫名欣慰。
只是信写到最后,亚莱说起了一件怪事。他说在格登大人入土的前晚,有神秘人闯进了灵堂,似乎是想偷走某样东西,但被守夜的人发现,匆忙离去了。然后,他和家人一起检视了灵堂内的物事,发现格登大人的棺木里渗出了金色的光。他们打开棺盖,发现格登大人的心脏里,有些金色的液体在流淌。那些金色的液体附着在心脏上,没有办法去除,他们请了相熟的术师,却被告知,那是血之盟誓的痕迹。只是人死而盟誓未达成,所以才造成这种状况。
信的最后,亚莱说,也许格登大人的死,和帝都最近发生的系列离奇死亡案,有一定的联系。
芙蕾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冷。她不会天真地认为亚莱真的只是随口把这桩事告诉她,亚莱是真的觉得,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可是他现在远离帝都,为什么还能对帝都内发生的事情如此了解呢?
芙蕾本以为,在格登家的人带着格登大人的棺木离开帝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收走了他们分布在帝都的所有势力,但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而且,芙蕾突然想起,亚莱的故土,那片富庶的土地,在雅塔国内,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陛下?”宝慧刚办完事回来,就看到芙蕾神思不属地坐在书案后盯着一封信在看,不免有些担忧,便出声叫她。
芙蕾下意识地将亚莱的信压到其他文书下面,抬头见是宝慧,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在藏什么呢?她害怕谁看见呢?谁会看见呢?
宝慧走得近了些,发觉是封私信,有些惊讶。
“是亚莱寄过来的。”芙蕾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说了些他在那边的事。”
宝慧看芙蕾的表情,有些摸不准那位格登公子到底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只静静地站到芙蕾身边,将芙蕾手边冷掉的茶换成热的。
“宝慧,你觉得,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呢?”芙蕾将那封信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放到了平日里她存放笔记的柜子里。
宝慧没有回话。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个贪心的人,可是别人总喜欢把东西塞到我手里,然后,在我满怀欣喜的时候,又从我手里抢走。”芙蕾喝了一口茶,没有去看宝慧,“要是一开始我就什么都没有,失去之后,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你说,他们为什么都要把东西塞到我手里呢?他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把这些都抢走呢?”
“陛下,您不要胡思乱想。”宝慧跪坐下来,十分诚恳地看着芙蕾,“我会一直在陛下身边,陛下想要的,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陛下夺过来。”
芙蕾没有去看宝慧,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抖。宝慧从来没有看过芙蕾这样消沉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芙蕾的手。
“你们现在都在我身边啊,可是,为什么呢?”芙蕾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
芙蕾是在十岁生辰那天,第一次见到宝慧的。
那时母亲还没有去世,但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弱了。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硬撑着亲自为芙蕾张罗了那年的生辰晚宴,并在晚宴结束后,让父亲把宝慧带到了她面前。
宝慧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可母亲却不肯亲自把宝慧交给她。也许母亲那个时候,就知道,以后能照顾自己的女性,就只有宝慧了吧。
半个月后,母亲就去世了。芙蕾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除了宝慧,没有人陪在她身边。父亲悲痛难忍,郁华尚在襁褓中。没有人可以安慰芙蕾,只有宝慧,认真地照顾着芙蕾的饮食起居,却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芙蕾终于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再后来她就遇到了若泽。宝慧一直沉默地守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着她的一切,再后来,宝慧陪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若泽的日子。无论什么时候,宝慧都陪在她身边,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宝慧会一直守着她。
就像她一直都没有想过,为什么若泽会默许她成为朋友,为什么莉莉、布克和白家双胞胎,会聚集在她的周围。
因为她的身份吗?
那亚莱的这封信,又是为了什么呢?
“陛下,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术法,叫作血之盟誓?”宝慧跪坐在芙蕾身边,低着头。黑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芙蕾点了点头。血之盟誓是一种契约型术法,施法的双方以各自鲜血为契,进行约定。一旦有人违背约定,就会立刻遭术法反噬而受到损伤。损伤的程度,则跟订立契约时的约定相关。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会继承‘塔’的名号,为了雅塔的皇帝出生入死。”宝慧不紧不慢地说着,手却紧紧地攥住了衣角,“我觉得这太可笑了。雅塔的皇帝,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根本就不值得我奉献一生。可没有办法,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芙蕾默默地听着,突然想到宝慧十八岁生辰时,回家待了很久,回来后身上带了很重的血腥味。她问过,但宝慧只是跪在她面前,说希望能照顾她一辈子。芙蕾突然特别想知道,那个时候,宝慧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在陛下十岁生辰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陛下。”宝慧轻笑了一声,“我当时就觉得,这么弱小的人怎么能承担起雅塔这么大的帝国呢。如果陛下成为了皇帝,一定也是个很可怜的傀儡吧。”
芙蕾强迫自己不要伸手去撩开宝慧的长发。
“可是,弱小的陛下,却总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去帮助别人。哪怕被嘲笑也好,被误解也好,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对别人伸出手去。”宝慧的声音带了些哭腔,“怎么会有这么弱小又这么笨的人呢。明明刚刚失去了母亲,每天都只会哭,却还记得叮嘱我出门时不要忘记带雨伞。可是,宫里的回廊那么多,就算不带伞,又有什么关系呢。”
芙蕾听宝慧说着,却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曾做过那样的事。
宝慧又说了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说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对芙蕾露出一个微笑。
“我所效忠的人,不是雅塔的皇帝,而是芙蕾?雅塔。我这么跟父亲说了之后,父亲沉默了很久,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订立血之盟誓。”宝慧的表情十分郑重。
“契约条件是什么?”芙蕾有些艰难地开口,嗓子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陛下,您是值得的人,这一点,不是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宝慧微笑着,恭敬地给芙蕾行了一个大礼。
芙蕾有些茫然,可是宝慧的微笑那么真实,让她无法怀疑宝慧所说的这句话。
自己,真的是值得的人吗?
***
当天晚上,芙蕾得到了一个消息:小芳自杀了。
宝慧的脸色很是难看,芙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决意要跟宝慧一起过去看看。
宝慧劝阻不住,只能让芙蕾也过去了。
小芳是吞金自尽的。她在宫里待了好几年,攒了不少积蓄,她就把所有的积蓄,都换成了金币,然后吞进了肚子里。侍女们都有些惶惶然,毕竟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晨露带着人过来查看,看到芙蕾居然亲自前来有些诧异,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跟芙蕾报告了情况。
死因是吞金,身上虽然有多处伤口但都是之前发狂时留下的。没有任何疑点,可以马上下葬。
芙蕾走到尸身旁边,在众人的惊呼中,掀开了遮住尸身的布幔。
小芳的表情很痛苦,任何人吞金自尽都会很痛苦。可是芙蕾记得,当初她发狂闯进自己卧房时,也是这样痛苦的表情,仿佛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却无法弥补。
芙蕾还记得小芳那时的哭嚎,没有人听懂,可是芙蕾却突然明白了。
“把她的心挖出来。”芙蕾随手将布幔扔到地上,转头对晨露说。
侍女们惊恐地看着芙蕾,宝慧走到芙蕾身边,正要询问,晨露却已经掏出腰刀,刺进了小芳的胸口。
很快,小芳的心脏就被挖了出来,有金色的液体在其间流动。
原来,真的是这样。
芙蕾长舒了一口气,吩咐晨露将小芳带走下葬,然后带着宝慧回到了卧房。
“陛下,那到底是?”宝慧跟着芙蕾回到卧房,才开口。
“是血之盟誓。将术法注入金色的液体里,然后让人喝下。美其名曰只要有死的觉悟愿望就能够实现。”芙蕾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大概是订立契约时把条件设定为,只要对方愿望实现,魂魄就归这个给出液体的人所有。然后只要选取那些容易实现的愿望帮助对方实现,就能很容易地收割对方的灵魂,用来献祭阵法。”
就是那个所谓的秘密结社吧。那些死去的军官,也许是许下过舍弃性命也想要升官的愿望,小婷的话,大概是宁死也想要家人平安,至于小满,或许,只是拼死也想要服侍皇帝一回吧。
明明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们却是豁出性命也想要得到。芙蕾长叹了一口气,让宝慧把纸笔拿过来。
宝慧有些不解,但还是按吩咐取来了纸笔。芙蕾写了一封手令,让宝慧立刻派人交给晨露。
“陛下,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宝慧安排好人手送信,回到卧房时,看到发呆的芙蕾,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芙蕾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也许正如苏仑所说的,她找不到凶手,但至少,她可以将离奇死亡案的真相公诸于众,让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人,有机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