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猛地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楚风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坐在一片荒芜的群山之中,整座山崖四处都在冒着青烟,远处的火光都还不曾熄灭,在黑夜中不断地闪烁着。
楚风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握了握拳,他发现自己的身躯似乎沉重了一些,但是却比以往的反应更为迅速了。
楚风摇了摇头使得自己的头脑摆脱了才睡醒的昏沉之感,却发现在远处站着一个身影,大红色的袍子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那个身影有些落寞地站在夜风中,看着远方,一语不发。
楚风默默地站起了身,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发现叶司青早已不知去向了何处,这里似乎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
楚风缓缓地走上前,走到了他的身后,没有说话。
凤栖梧也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道:“凤鸣山庄没有了。”
楚风抿了抿唇,道:“对,没有了。”
“我的那些同门们,是你杀的?”凤栖梧问道。
“对,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楚风想了想,然后又补充道,“还有大庄主,二庄主,凤亦舒大长老……”
“你不必说了。”凤栖梧打断了他的话,“我一直以为你下不去手……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真的能下得了手去,那是三百多条人命,为了你在乎的一个人,你杀了三百多人。”
楚风默然不语,过了许久他才道:“杀人总是错的,但是……人本来就不是知道错就一定不会去做的,知道正确就一定会去做的生物。比起他人来,人终究还是更在乎自己的感受,我想留住那一个人,有人要挡我,不死不肯让路,那我便杀。”
凤栖梧突然“嗤”笑出了声来,道:“现而今你我有杀父之仇,你觉得……我还能让你活着?”
楚风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认真地道:“随时奉陪。”
凤栖梧微微愣了愣,然后扭转过身来,看着楚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我现在不想杀你。”凤栖梧缓缓地坐了下来,双剑随之插入了焦土之中,“我实在太累了,想歇息一阵子了。”
凤栖梧的话很诚恳,他真的太累了,从进入神殿开始,他的精神就从来没有得到放松过,从来没有。
他需要担负的东西太多,他不喜欢,却不得不担负,现在,所有的担子都随着方才的大火与地震,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那肩上的担子陡然卸去,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剩下,就像他跟前这片焦土这片废墟。
偌大的一座落凤山,偌大的一个凤鸣山庄,在一夜之间就被从这个世间抹去,还有那鲜活的三百多条生命,也一并随之黯然失色。
他真的很疲惫,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剑名无闻转告的凤饮醴还活着的消息。
但是那唯一的一丝色彩,在这片火焰之中也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楚风站在凤栖梧的跟前,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远方,很久之后才道:“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等着。”
楚风不知道凤栖梧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自己杀死了他的父亲,他却没有暴怒。
“楚风,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地回答我吗?”凤栖梧苦笑着说道。
楚风点了点头。
“当年三妙宫之变,你究竟又做什么感想?”凤栖梧轻声问道。
楚风没有想到凤栖梧会问自己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棘手,因为很多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对三妙宫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对于哪里的师兄弟姐妹更不是那么地亲近,所以……三妙宫的覆灭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情,甚至就像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一样,根本不会让他有任何的想法。
他唯一的想法,大概是来自于一个人。
父亲楚疏。
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在三妙宫做一些杂役的凡人,却无端地牵扯进了修真者的争端之中,枉然送了性命。
除了楚风,大概不会有人还记得他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楚风,大概也不会有人还会记得这个名字。
楚风握紧了拳头。
“以你的修为,虽然不能扫灭星辰岛——噢,星辰岛也已经覆灭了,连创教大帝都已经死去了,只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但是至少对于傲剑洞天和天工府,你能让他们坐立难安。为什么不去报仇呢?”
凤栖梧问道。
楚风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我想过去报仇……但是终究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太无聊,所以放弃了。”
“无聊?”凤栖梧的眉头微微一挑,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楚风的口里听到的竟然是无聊二字!
“报仇这样的事,天经地义。”凤栖梧强调道,“报仇才会让自己心安不是吗?想起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愤怒吗?”
楚风叹了口气,看向远方道:“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没有那么愤怒了——不到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杀那些不用为此事负责的人。”
如果他才从神殿中离开那段时间,他拥有现在这样的力量的话,他也许真的会让三大派付出血的代价,哪怕不能杀了那些元凶,至少……也要让他们无法过得安稳。
但是他的修为恢复,却都已经是整整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十五年真的是太漫长了,漫长得足够磨灭楚风胸中的怒火,漫长得让楚风不再去纠缠那件旧事。
“你可真薄情。”凤栖梧嘴角微微一挑,笑了起来道。
凤栖梧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好看得让就好比是一轮带给人间阳光的太阳,那一瞬间让楚风也觉得有些耀眼。
但是紧接着楚风看到了凤栖梧眼眸中的血丝和倦意,那太阳便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失去了颜色。
“也许吧。”楚风笑了笑,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去杀了那些人又能怎么样,我父亲……又还会复活过来吗?”
“至少你心里会痛快一些。”凤栖梧说道。
“痛快一些吗?”楚风无奈地笑了笑,他想起了自己在从凤鸣山庄逃出去的那一段时间,他被仇恨与愤怒所纠缠的时光,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不会觉得轻松。
凤栖梧看了看楚风的面庞,发现楚风的眸中有一些痛楚,那样的痛楚是无声的细流,却无孔不入,渗入了人心的每一个孔隙,无法躲避,也无处躲避——如果不是感同身受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发现这眼眸中的痛。
“说到底,还是只是让自己痛快一些罢了。”楚风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本来就没有不痛快,又为什么要去那样做。”
“所以我说你很薄情。”凤栖梧很认真地说道,“再怎么说那是你的父亲……你竟然就不想着报仇,这样的人……我觉得你真的很薄情。”
凤栖梧一口气又说了两个“薄情”,让楚风微微也有些黯然。
凤栖梧也许说得对,自己终究是一个薄情的人。
楚风不再说话,在有些微冷的夜风中坐了下来,几乎是和凤栖梧面对面。
凤栖梧想了想,忽然取出了一坛酒,问道:“喝吗?”
楚风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喝。”
“为什么不喝?”凤栖梧问。
楚风沉默了片刻,才很认真地道:“酒不好喝。”
“但是可以让人忘却很多事情。”凤栖梧笑着拍开了酒坛的泥封,一口气将一小坛酒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也没有剩下。
凤栖梧用衣袖抹了抹嘴唇,才道:“人喜欢喝酒,不是因为它真的多么好喝……而是因为它会让人觉得舒服。烦恼的人喝酒可以忘记烦恼,高兴的人喝酒可以更加高兴,终归没有人因为酒自身好不好喝,对身体好不好而去在意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楚风笑了笑,道:“那我大概便不是人了吧。”
楚风的话有些许自嘲,也有些许的悲凉。
凤栖梧猛地放下了酒坛,直视着楚风的双眼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你?”
楚风摇了摇头。
“你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凤栖梧很认真地说道,“你太不顺从这个世界,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人际,你都像是一个异类。你身上有正常人有的很多东西,但是你身上却也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很多东西……所以,我真的认为你可能不是人。”
楚风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了一丝微笑,答道:“也许吧,我是不是人,大概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对于你来说才是重要的?”凤栖梧很认真地问道,“父亲死于他人之手都不去报仇,那么你身边的人死在了他人之手,你又会去报仇吗?既然你连亲近之人的仇都无法报,你又在乎谁呢?你在乎他人吗,你又在乎你自己吗?”
楚风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看着凤栖梧一坛又一坛地不断饮酒,听着凤栖梧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琐事,讲着一些笑话,直到东方渐渐发白。
凤栖梧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混起来。
楚风这才缓缓地说道:“有人被过去的枷锁锁住,所以需要拔剑去斩断那些枷锁才能继续向前,所以他们拔剑。我没有那样的枷锁,自然也不需要拔剑。对于无法改变的现实,除了抗争,还需要接受。如果连接受都不曾做到,又拿什么抗争?”
凤栖梧愣了愣,旋即“嘿嘿”地笑了起来,指着楚风的鼻尖,晃点着手指,大笑了起来,道:“你不是要在天上飞吗,几时变得如此现实?”
楚风抬起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才笑了起来道:“修士哪怕飞在天上,终究还是有一日要落在地上,比起凭虚御风以至四极,还是脚踏实地更让人安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