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卉
我人生的前十五年,现在想起来,就像是肥皂泡般的一场梦境。很平凡的家庭,很平凡的父母,很平凡的学校,很平凡的生活。每天两点一线,早出晚归,吃一样的热干面,喝一样的豆腐脑,对着大同小异的卷子或欣喜若狂或满腹惆怅。听身边的人抱怨课程多,抱怨考试难,也抱怨青春易逝韶华不再,然后自己就凑热闹一般的添油加醋几句。像肥皂泡的表面,太阳一照就五彩斑斓。平凡,但美好而温暖。
从家里到学校,穿过两条巷子一条马路,就这样一走十五年。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这种生活我会一直过下去,高中大学研究生博士,成家立业结婚生子颐养天年撒手人寰。我知道人都是很随遇而安的动物,都喜欢在自己的小幸福里沉溺,都不习惯离散,不习惯陌生,不习惯孤独寂寞。
所以考上莱佛士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一个人在武大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认真地问自己:丁卉,这辈子你到底想要什么?是荣耀功绩还是温暖幸福?你到底想做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改变世界的人,还是你只在乎那些深爱你陪伴你的存在?
我知道我不是在逃避,不是在为自己的怯懦找理由,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不想,在多年以后,觉得这一切一切的牺牲都不值得;我只是不能忍受,在消逝之后孤独的感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要在一切发生之前都想清楚,都看清楚,然后选择属于我的人生,然后一辈子带着这个决定走下去,不后悔。
于是那晚我告诉父母:我不想去。
第二天,父亲没有去上班。在饭桌上,他给我讲了一个我从小就熟知的故事。花木兰从军的故事。
南北朝时期,天下大乱,战争连年不断,人民生活很不安定,常常隔不了多久就得搬一次家。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儿之志。她离家万里,代父从军立下赫赫战功······
不知为何,在父亲和缓的声音中,在这个听了千百次的故事里,我的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掉下来,打湿了身前的《小窗幽记》。
末了,父亲说,丁卉,我们都容易被眼前的景象所蒙蔽,因为我们都害怕失去,都害怕回来的时候物是人非,所以都不敢跨越不敢尝试,都喜欢作茧自缚。但是你看,花木兰不怕。她离开家的时候,大概与你同龄。她跨关山越黄河,她也许犹豫过,但她从来没有放弃。那是她骨子里的一种气节。爸爸知道你是和她一样刚烈一样有抱负的女子。你觉得你认识的自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你。爸爸知道你不会甘于平庸,你也不应该在琐碎与麻木中虚度年华。爸爸不想你长大以后憎恶这样的自己,后悔曾经的决定。你的骄傲不会允许,你的自尊也不会妥协。孩子,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所以我们都应该在有限的生命中拥抱无限的宇宙。这样,我们才能算真正的不枉此生。
我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看着这双充满了怜爱与理解、信任和支持的眼睛,看着这双经历人生四十余年的眼睛,心忽然变得很柔软,也很坚定。
爸爸,我知道了。我会去的。我说。
就这样,父亲戏剧性地用花木兰的故事改变了我的人生。
其实说起来,我与国学一直有不解之缘。四岁的时候就基本背完了唐诗三百首(当然是被逼的······),上幼儿园就知道很多《春秋》、《战国》、《唐传奇》的著名故事,要么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要么惊愕得不知所措。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读完《红楼梦》,对妙玉爱得深切,扬言要把红楼诗词全数背下。三年级的时候和同班的女生在班上组了一个诗社,旨在传播文化,实在娱乐自我,最后以成员不足而告终。四年级读白话《史记》,为李广拍案叫绝;五年级读《资治通鉴》,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在看完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后读完了《中华上下五千年》。
说起来我的小学生涯其实就是把中国历史走了一遭。那个时候的思想很单纯,总是想:我要是生活在古代就好了,有漂亮衣服穿,每天也不用上学。再被红楼水浒一浸濡,我就想:要是我是林黛玉,就投奔宋江去,省得在大观园受那些气!
上初中后我脱去了单纯幼稚,开始观察和思考。很长一段时间,我最喜欢的诗人是王维。喜欢“竹渲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安然;喜欢“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的出尘。王维是一个哲学家,一个住在月亮上的人,袖起笔落之间,都不沾染俗世一抹尘埃。王维很接近一种安宁的常态,寂寞而完美。我总是一个人想:要是这辈子和王维在一起多好,过一种如水般安静的生活。
于是初二那一年,我写了一部短篇小说《两两相忘》,故事以王维的诗词与生活态度为第二线索。女主角对自由的渴望,也就是我(在考试压迫下)对自由的向往。相比王维,陶渊明的自由就显得直白多了,因为直白所以激烈,也因为激烈,反而少了王维形而上的美。不过这些感悟,都是后话了。
初三的时候,疯狂地爱上了苏轼。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对苏轼的印象就停留在一个壮汉屹立赤壁悲吟大浪淘沙之上。我不知道他的朝云,他的放逐,他的灵性,他的诗心。我是读了余秋雨,读了周国平,读了梁实秋以后才开始慢慢懂得,懂得他的倔强,懂得他的无奈,懂得他的柔肠百转,懂得朝云那一句:先生满肚子的不合时宜的真正含义。懂得以后我就为苏东坡流泪了。
我想很少有女生在真正读懂《江城子》以后不感动的。他那一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只让我想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那一刻我心中所有柔软的情绪都开始百转千回,在午夜酝酿了一个温暖的梦境,梦里朝云站在落英缤纷里,对苏东坡莞尔。
我后来鼓起勇气告诉我的语文老师:其实朝云与苏轼不能相守到老也未必是件完全凄凉的事情。要是有个男生为我写出这样的词那我死了也愿意。我的老师拍拍我的头,笑着说:放心吧,会有的。会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的。
现在来看,我的初中充盈着恬静安适,也饱含了情窦初开。也许是幸运,也许是悲凉,与我相知相守的人是王维,而让我寸断肝肠的人是苏轼。
然后回到我被《花木兰》改变的人生。
来到新加坡,我经历了“cultural shock”(文化地震)。其实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这里很多太过后现代的东西让我无法接受。比如这里总是有很多人“want things fast and good”(追求又快又好)。但是他们不知道,有很多情绪是要慢慢酝酿的,很多经验也要慢慢积累,不能急于求成,不能贪图捷径。
我找我最喜欢的生物老师聊天,他很释然地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同中国相比,新加坡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没有历史,有文化也显得焦躁,显得苍白,显得小家子气。”
我忽然意识到很长时间以来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其实是源自于这个国度一种沉淀,一种归宿,一段历史的缺失。从小到大,我在国学的浸濡下成长,我习惯用很大气磅礴、纵横捭阖的眼光来看世界,看人生。我喜欢静静地思考,慢慢地感悟,像朱熹或者王国维那样,隐逸出尘也好积极入世也罢,我喜欢一种有张力的思考方式,喜欢思想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的感觉。我承认一直以来我都活在理想的世界里,我骄傲得不需要物质的承诺,成功的保障,我是一个思想者般的存在。而在中国的历史里,有那么多人与我相同。他们或以悲壮、或以淡然的英雄方式出现,以至于我把这种生活理想当成了一种常态,一种必然,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奢侈,一种只属于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奢侈。
我想很多为文言文焦头烂额的人都不会懂得,有国学是我们的荣耀,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它定义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
不得不承认,现在接触中国历史和古典文学的机会少了许多。但是也因着这出国的特殊经历,因着情感的暂时封存,让我看到国学里更加精髓的一部分。不再是凄凄惨惨戚戚的离情别恨,而是中国的哲学。
说到哲学,就不得不提《道德经》。老子在一种神奇的模棱两可中表达了他对宇宙的理解。一位经常来新加坡传教的著名牧师唐崇荣曾经说过,老子比孔子强。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则已。”可见孔子不知“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见老子明白道是不可闻,不可道的,从而更接近道的本真。他接着说,在《圣经》约翰福音第一章里清楚地写着,上帝即是道,从而得出结论:上帝是东西方无数哲学家追溯的本源。
我并不是用此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我想说在新加坡的这四年年里,我发现很多中西哲学有趣的对比点。比如孔子教导我们温良恭俭让,萨特说这些都是人性的虚假体现;比如孔子说君主应当修身,培养自身的美德;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反对说这些都是无用功,一个统治者只要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属民即可······我发现中国的哲学家,比如墨子的兼爱非攻,比如老子的上善若水,都是很温和的哲学,丝毫不带一丝希腊罗马的激进。
我为中国人的生活态度找到了一个源头。为什么我们不愿意改变政策,不愿意改变态度,不乐于创新与尝试?其实我们缺少神秘和浪漫,缺少激情与想象,我们对真理这个东西不感兴趣,我们只想找一种最中立的方法,一种最温和的方式。这种人生态度可以叫中庸,也可以叫懦弱。所以我们一直很平稳,但我们不精彩。至少目前不够精彩。
哲学体现的是人的生活态度,而我们也都还在这样或那样的生活态度中跋涉。
这篇自叙写得如此冗长而真实,因为它大概是我成长过程中曾经感同身受的思想、情感与启发。从一个在《红楼梦》中不可自拔的小女生,长成如今这般虔诚的基督徒,这般勤勉的思想者,我相信有很多人与我相同,在寻找,在追逐。也有很多的朋友,在重复着我的道路,体会着我的感情。在思想的国度里,从来没有失败者,也没有落后者。我们都是在这个星球上行走的人,正如张悬所唱:生活生活,有快乐也有忧愁。
但我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是同路人。
写此文,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