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唱片式微、数字音乐崛起的行业巨变中,不混音乐圈、不签约唱片公司、不参加电视选秀、不接受媒体采访的李志,一直在探索独立音乐人的生存方式。如今,这名被称作 “逼哥”的创作歌手正在经营着一家小而精的互联网团队,成为了独立音乐人发展的标杆。
《财经天下》/杨蕾
2010年,李志在瑞典第二大城市哥德堡看过一场印象最为深刻的演出,70多岁、头发花白的加拿大歌手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体育馆里为两三万名头发花白的观众唱了近三个小时。5年后,聊起那场演出,李志依旧津津乐道,甚至在摄像机前模仿科恩单膝跪地起身的招牌动作。
现在,这名出道了10年的独立音乐人,也要像前辈一样,走进体育馆开唱。4月中旬,李志打破不接受媒体采访的原则,宣布启动“看见”2015巡演,于5月23日在深圳、5月29日在西安、6月6日在上海、6月13日在武汉、6月20日在重庆、6月27日在北京进行六场场馆级巡回演唱会。
这是中国首位独立音乐人依靠自己的团队启动运营的场馆级巡演,平均每场卖5000张票,规模远超LiveHouse,而巡演的最高票价为880元。对独立音乐人来说,其演出规模和高票价都很少见。
为了此次巡演,李志付出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站台,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第一次进棚拍杂志照片……他表示,这次演出所有的东西,跟他以前的原则也好、价值观也好,有所违背的,他都认了,他把这次巡演当做一次出轨。
“我觉得这次就不要脸了,打自己嘴巴,没关系。我想得很清楚,如果我不同意这么做,这个演出是搞不下去的。”
对于李志来说,这似乎是一场理应到来的挑战,他的票房号召力和人气早就不再小众。2013年下半年,李志就提出想在大场馆演出。过往小场地演出模式已经到顶,无论是李志最在意的乐队水平提升速度还是利润空间,都已经无法满足。“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事情来把团队、乐队的提升速度提一提,而大场地演出是提升团队水平的最好手段。”
过去李志在小场地的演出几乎场场爆满,即便这样,收入仅能勉强支撑团队运营。“这次大演出只是一个手段,我的动机还是要回到小场地,要把小场地的演出做得更精,但精的前提是得有钱啊!”
“独立音乐人也有了自己的土壤”
“看见”巡演的主办方是S.A.G北京博生兄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李志与S.A.G采用新的合作模式,去掉唱片公司和传统演出公司这一环,用S.A.G的技术、设备器材和经验整合音乐人的需要,直接给到顶层运营商,实现利润最大化。对于被外界打上“特立独行”标签的李志来说,这样颇具互联网风格的合作方式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2015年4月15日,在北京S.A.G艺术舞台召开全国巡演发布会,李志自嘲是个网络歌手。不过提到互联网,他会正色起来:“我一直在说我最感谢的是互联网,它是一个工具,这个工具太强大了,就好像工业革命这种巨大的变革给人类带来方便,我们每个人都在受益。”
李志认为,音乐人在传统唱片上的收入不断缩水是人的问题,而不是互联网的错,就像互联网没出现之前,盗版CD就已经在横行。互联网不仅没错,还为音乐行业带来了两个好处:降低音乐制作的门槛和宣传成本。
这两点好处,李志深有体会。1999年,刚上大学的他第一次接触互联网,5年后,李志在南京自费完成了第一张音乐作品,并找朋友帮忙编曲制作。“以前要制作唱片就必须跟唱片公司合作,就那么几个盘,你买不到设备,买不到软件。而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廉价、盗版的软件出来了,很方便。”
制作出第一张EP小样,李志还刻录了250张唱片,以20元一张的价格到处兜售,名字叫《BB》(这也是他最早上网用的名字)。“1990年代,辛辛苦苦做完了唱片,要抱着一堆碟往这个地方送、那个地方送。信息不对称,交流不畅。所以我认为从土地革命、工业革命到IT革命,信息的交流更快捷了,你做的东西不用去求电台。我往网络一放,大家想听的都能听到。”
2005-2006年,免费的数字音乐开始在国内兴起,“MP3”连续两年出现在百度年度十大热搜关键词排行榜。同一时期,李志制作的三张“Low-Fi”专辑开始在各大音乐论坛走红。当时,口袋音乐创始人崔人予收到李志歌迷寄来的唱片,听后觉得还不错,他通过网络联系到李志,帮助李志把小样变成了正式出版物,还把李志两张没有名字的小样,分别命名为《被禁忌的游戏》和《梵高先生》。《梵高先生》后来放在“摇滚南京”网站上,被人大量转载,成了李志标志性作品。
“李志可能是我们这批人中第一个纯粹从网络出来的歌手,他不是靠一个音乐圈子或者唱片公司的烘托,而是从一开始就独立于这些之外的。”国内著名民谣歌手张玮玮如此评价他。
李志进入音乐行业时,数字音乐正在冲击传统唱片公司所依赖的工业系统,而新的规则尚未建立。音乐行业传统的发行和销售渠道成本很高,如果销售不够一定数量,平均分摊下来的成本也很高。对独立音乐人来说,传统渠道本身就是很重的负担。
2009年,李志借了30万元制作第四张唱片——《我爱南京》,他觉得,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唱片。这张定价120元、由三张CD组成的唱片还是以赔钱告终。“当时不理解,我这么用心做的东西,怎么就没有人买啊?现在知道了,潮流你是挡不住的。”
“30年前,从事音乐行业的人一定要加入歌舞团、曲艺团等机构;20年前,签一家大型唱片公司才有出头之日;而从10年前开始,独立音乐人也有了自己的土壤,这土壤就是互联网。”李志的经纪人迟斌说,互联网潮流之下的 “高性价比”宣发模式,既是时代带来的福音,也是独立歌手发展的无奈之举。
2011年年初,李志拖着几大箱自己的唱片到荒郊野外,付之一炬,下决心下张专辑不做实体。迟斌回忆,那是2011年情人节之后,李志把烧唱片经过录了下来,并选择了一首齐秦的歌——《把梦烧光》作为背景音乐,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输得荒凉,死得牵强。”
同年,李志官网建立,数字版新专辑《F》连同过去几年发行的专辑和现场DVD全部都在里面,采用先下载后自由定价且不设底价的方式开放销售。后来他们发现,下载的人很多,但付费的很少。当时各大音乐平台都可以找到未经李志授权的歌,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到官网下载。
李志团队牵头向各大网络音乐平台投诉,联系小河、万晓利、周云蓬等独立音乐人,与虾米等音乐平台死磕版权,同时,还把自己的音乐放到了iTunes、Spotify、Google Play等国外音乐平台上。
2014年,李志和虾米解决了版权问题,重新入驻,并在虾米首发新专辑《1701》数字版。上线7小时内,专辑的试听量就突破了20万次,上线两周后试听量已经达到300多万次。目前,李志与大部分音乐流媒体网站都达成了版税分成保底合作协议,也多次与虾米、京东等网站合作进行作品发售。
现在,李志在数字音乐版权上所得的收入每年在40万-50万元。“当大家都重视知识产权、进入一个商业逻辑的时候,就可以形成一套规则,开始守规则的人就会教育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迟斌说。
李志还是中国最早利用众筹方式完成音乐产品的独立音乐人。2013年年末,他的团队在音乐众筹平台“乐童音乐”发起了新项目——“2014李志数字版现场专辑《勾三搭四》募集”。项目上线后,45天内获得了2673人支持。对于李志及其团队来说,这次众筹的价值更多的是了解歌迷的需求,而不是一定要项目成功拿到这笔钱。“希望绝大多数人是因为想听这张现场录音专辑而支持,绝大多数人是因为不想听而不支持。这才是理想的众筹模式。”
从2011年开始,李志每年都在南京举办跨年演唱会。去年跨年演唱会开票,仅靠自媒体推送消息,1个小时内就卖出3300张现场票,其中有3000张300元的站票,和200张600元的二楼坐票。
从第一年开始,李志每场跨年演出都是需要抢票的,这要归功于之前“疯狂”的巡演与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的传播。2009年,李志70天内在全国巡演超过30场,这为他催生了相当数量的歌迷。而微博的兴起也让更多人知道了李志。在新浪微博上,李志的粉丝数量虽只有18万,但互动率、活跃度都很高。
迟斌说,独立音乐人在宣传推广的渠道上与大公司无法相提并论,而互联网是时代带来的福利,成了一种高性价比的宣发方式。“我们发现,在一些公共平台上推送的信息,阅读量可能都要超过传统媒体。这是无心插柳,所谓大势所趋。”同时,由于自媒体的受众本身多为歌手的关注者,相对于传统宣传模式,传播的受众更为精准,效率也更高。
由于跨年演唱会门票供不应求,李志开始试水线上收费直播。2014年跨年音乐会门票全部售罄后,乐视音乐开始独家付费直播李志跨年音乐会,这也是华语独立音乐史上第一场付费超清直播。最终,单价30元的乐视线上直播卖出了17000多张。
“不赚钱的商业是不道德的”
李志坦言,近几年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对钱的欲望越来越大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公司收入中的七八成都靠演出,而员工工资、房租、演出硬件设备等支出都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另一方面,他觉得,对音乐和演出品质的追求越高,就越能感觉到钱的重要性。
李志很早就发现,要让行业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进入良性循环,钱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缺钱和音乐行业不景气是相互影响的,音乐不好导致你没钱,没钱了就没有人能提供好的音乐。”
要赚到钱,就要操盘更大的演出、卖更高价的票、获得更多的收入。过去,提高票价是李志团队每次跨年演出都要争吵的问题,团队都想涨,李志每次都要压低价格。“我不想去做一个纯粹的符合经济规则的事情,首先要讲良心。有时候,价格能往下压我就压一点。”
回想过去的演出,李志认为从经济学上讲是失败的,明知道演出供不应求,却没有遵从市场规律提高票价,导致黄牛票大量出现,自己没有赚到钱,观众也没有体会到他的“实惠”。“以前我特别讨厌一句话,不赚钱的商业是不道德的。后来觉得挺有道理。”如今,李志会看经济学类书籍,甚至还想请一个专门的经济顾问,能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每件事情,比如什么样的演出该卖什么样的票价、成本花在什么地方才符合经济学原理等。
李志还是乔丹的球迷,去美国时还想专门去趟芝加哥,但最终也没有成行。高中的时候,为了看公牛队的比赛,李志常常会骑车到县城商业大厦里卖电视机的区域。有时下雨,即便淋得浑身湿透也要去,所有的营业员都觉得他疯了。“我喜欢乔丹不是说(因为)他的技术或他是领袖,而是他打球时的气质。就像我喜欢梵高一样,不是因为他本身业务水平如何,而是那种我就是不服气、我得努力、我得拼命的状态。”李志说。
NBA球队的运营模式也给李志带来了“竞争”和“商业化”的概念。音乐行业里,一些人认为商业是个贬义词,而在他看来,商业是个中性词,商业中的竞争和淘汰非常重要,可以促使人努力。“尤其在我们这个行业,工作就是工作,没有什么特殊性。工作就应该有淘汰,应该有新的人进来,不行就下去。我觉得这样才是合理的。”
在李志的乐队,所有人都要遵循淘汰制规则,人情永远排在最次要的位置,他告诉乐手:“如果哪一天崔健、罗大佑找你弹吉他或者打鼓,挺好,我欢迎,我亲自送你们过去。同样的,如果我发现一个乐手比你好,那你就走。”
国内音乐行业里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把自己的工作当做爱好。“很多人说‘我爱摇滚,我要热血’,实际上办事水平一塌糊涂。”整个行业谈了太多理想、谈太少钱,从业人员基数小、竞争少,没有忧患意识,观众越来越少,很多从业者也养成了懒散、不规范的工作风格。
李志把自己定位成球队老板,球队要定时训练,定时比赛,引进人,淘汰人。他组乐队的时候,每个新人只有接受他列出的规则才能入伙。其中一条规则是,排练时迟到三分钟以内,扣一半的排练费,三分钟之后就扣全部。“很多人觉得这很不近人情,在我看来很正常啊。感情归感情,但工作就是工作。”
南京知名的鼓手余赣宁刚开始并不习惯这样的规则,后来慢慢才适应。现在他已经是乐队里的队长,还兼任一些音乐电视节目的乐手和编曲,他说,自己赶场子从来不迟到。
李志还有一套非常有效率的排练方式——把编曲用公式的形式写下来,包括前奏、间奏和尾奏各个部分采用什么乐器,奇数弹什么音,偶数弹什么音。规定完以后,乐手按照公式演奏。
过去黑豹、唐朝等乐队采取集体创作的形式,乐队成员要喜好相同、品位相投才能一起工作。李志觉得自己的情况有点特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创作的,应该以他的想法为主,用乐队的形式来表现,而且全程的财务风险和赢亏也都由他负责。
“我和乐队也不是完全的雇佣兵关系,我跟他们认识时间很长,也有情感,他们对我的喜好非常了解。他们也会给我提想法,每次排练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想的,你告诉我,我去判断’。虽然判断有时候也会错,但这没关系。”李志认为,对独立音乐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努力,作品和演出是努力的具化表现。音乐人的天赋无法改变,但是通过努力却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负责2015巡演的主办方S.A.G创始人姜北生是资深录音师,与李志相识于2007年,后者给他的感觉是“做什么事儿都准备得特别充分”。李志每年都会有以年为单位的工作计划。出道10年,出了7张专辑,姜北生认为,李志的勤奋在国内音乐人中非常少见。
不过,在自己的音乐天赋和才华上,李志甚至有点自卑。“对自己的认识足够清楚,对周围的认识足够清楚,你才知道自己的位置。你知道有人比你好,也知道有人比你差。”在李志看来,张玮玮的音乐修养比他高,万晓利弹吉他、和声比他好,苏阳的现场爆发力比他强很多档次。
天赋之外,李志认为努力可以带来改变。他经常举一个例子,随便一个三流流行歌手的伴奏乐队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符合音乐标准的。但有些人在中国摇滚界里名声特别大,音乐性其实却很差。“抛开歌曲,鼓跟贝司还在打架,和声还不齐。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有些人认为那样也好听。”
尽管自认才华中等,但很多人喜欢李志的歌。“他只描述自己的情感。‘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我们生来就是孤独’……这样的大白话会让你特别感动。”张玮玮认为,李志最特别的地方是,他有自己的语言系统。
除了唱歌,“南京”是李志身上最鲜明的标签,他的微博名是“南京李志”,公司注册名也是“南京李志”。他的音乐也与南京这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热河”、“山阴路”这样的地名会出现在歌名里,乐队也只用南京本地的乐手。
李志解释,这种标签并不是特意而为。从事音乐行业这些年以来,李志逐渐认定参差多态是发展主流,资源过度集中会造成各地发展不均衡。他甚至觉得,既然有互联网为工具,音乐又那么自由,那为什么不能在家做音乐呢?聚在一起还会导致一个很致命的问题,像《乌合之众》里所写:个体的习惯和行为会被群体影响,没有了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