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丽午睡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身上汗津津的,衣服溻在身上粘糊糊的。在床上赖了一阵,她便去卫生间里冲凉。这样懒懒散散过日子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
不用下地劳动,不用看人眼色,什么时候想睡,倒头就睡。搁在以前,魏小丽只能在电视里过过眼瘾,羡慕那些有大把时间浪费的城里人。
魏小丽在身上仔细地涂了一层沐浴露,尽可能让每一寸肌肤都受到浴液的呵护。冲完凉,魏小丽久久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两年来,运动少了,加上生活懒散,腰里都有了赘肉,小肚子也凸出来了。不过,比起那些身材臃肿得像发面团一样的女人来,四十岁的魏小丽还是有一点自信。
魏小丽家以前属于郊区,在城市的西南方向,进城要骑自行车走好长一段路。从十年前开始,城市就一天天扩大,像一个胃口超级好的人,把她家邻近的几个村子陆续吞没,在曾经的庄稼地上竖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那些曾经和魏小丽一样靠种田吃饭的人们,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不用再下地劳动,还住上了楼房。
魏小丽家也渐渐由远郊变成了近郊,似乎一伸腿就能跨进城。村里的人们翘首企盼,巴不得开发商的铁嘴钢牙明天就开进村子,把他们的土坯房推到,建成一片楼房。这样,他们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城里人了。可是,城市扩张的脚步却在魏小丽家门前悄莫声息停了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城市不再向东南发展,令他们不免有点失落。
魏小丽家有三块地共四亩,其中一块地上搭了两座温棚,另外两块地种小麦、玉米。温棚一年种两茬,种西红柿、葫芦、茄子、黄瓜,也种韭菜、菠菜、香菜、油菜什么的。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一家人都在围着地转,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要在露水地里收菜。为了卖相好看,有的菜还要洗干净,一棵一棵捋顺绑起来。
李新刚常常半夜就起床,开上三轮车去城里的批发市场上卖菜。城里人总是很挑剔,嫌菜的颜色不好啦,菜根上有土啦。行情好的时候,一三轮车菜半早上就能卖完,赶上行情不好,一整天也卖不完。家里虽然种菜,吃的多半却是卖剩下的菜。魏小丽有时候也去城里卖菜,但多数时候,她送走两个上学的孩子,就要下地干活。有时候,忙得忘了时间,累得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连梦都来不及做,就到了起床时间。魏小丽时常叹气,这样的日子啥时候能熬出头啊!李新刚无数次宽慰她,等孩子们长大,手里攒些钱,咱也在城里买楼房养老。魏小丽知道李新刚是在给自己宽心,可日子照样得过,该干的活还得干。
两年前的春天,魏小丽和李新刚正在温棚里干活,村里来人通知去开会,说有开发商看中他们村的地皮了,要在村子里建小区,家家户户都能分到楼房,还有门店。
咯咯,呵呵,嘿嘿,我们也有楼房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魏小丽着实兴奋了几天。
真是说建就建,只几天时间,全村的住房和土地就丈量完了。大田还没种,人们把温棚里的菜能变钱的抓紧变成现钱。家里能用的都收拾停当,在附近的村里租房先住下来。
似乎一夜之间,全村人都成了没事干的人。闲着就闲着,反正盼这一天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茶余饭后便不时结伴去原来村子的位置看一眼。建筑公司的设备开进来了,厂房搭起来了,干活的人们陆续来了,不出几天时间,原先的居民点被推成了平地,陆续挖下去一个又一个深坑,大卡车一车又一车把土拉走,又一车车把钢筋水泥沙子运进来,楼房就在原先的村子里一截截长高了。
李新刚在家待不住,和村里的几个青壮年到工业园区找了工作,每天坐着通勤车上下班,还有休息日,每月领一份工资。魏小丽也想找活干。李新刚说,现在不用种地了,你就在家待着吧。
魏小丽当起了家庭主妇,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给家人做两顿饭。村里好多人闲下来后,支起了麻将桌,整天稀里哗啦。魏小丽不喜欢打麻将,没事干的时候,她宁愿在家里看电视。
闲散日子过了一年,原先村子所在的地方,一个现代化的小区就建成了。魏小丽家和其他村民一样,每家两套住房,还有一个门店。门店很快租给了别人,住房先装修一套自己住,另一套趁行情好卖了现钱。
拿到住房钥匙,李新刚向厂里请了假,骑摩托车带着魏小丽跑遍了装修材料市场,每一种材料,他们都精挑细选。李新刚说,一辈子就盼来这一次装修,一定要装最好的。装修完房子,他们买了全套的新家具和电器。把原来的旧家具和旧电器,能送人的送人,剩下的卖了破烂。
搬进新楼房的第一天,一家人整夜兴奋得睡不着,一会儿爬起来看看这儿,一会儿摸摸那里,都有点不习惯。有时候,魏小丽会看着天花板出神,这是我自己的家吗?这是我曾经做梦想过的日子吗?他问李新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李新刚不正面回答,说你掐自己的胳膊,要不疼就是在做梦,要疼就是真的。魏小丽当然不会掐自己,不过她会用手指摩挲自己的皮肤。自从不再下地干活,她的皮肤越来越细腻光滑了。
魏小丽正在穿衣服,就听楼下有人喊她。魏小丽把头伸出窗外,是李凤兰。李凤兰和魏小丽是高中同学,住在隔壁单元。两人前后脚结婚,不同的是,李凤兰是从外村嫁过来的,而魏小丽出生在这个村子里。李凤兰和魏小丽一直走得近,她是来叫魏小丽去逛市场的。魏小丽让李凤兰上楼,李凤兰说不上去了,你收拾收拾快点下来吧。
魏小丽三两下穿好衣服,又化了淡妆,就拿了一把伞,提着手提包下楼了。住上楼房后,魏小丽学会了化妆。李凤兰坐在楼下的一把休息椅里,刚好罩在国槐的树荫里。
看到魏小丽走出单元楼门,李凤兰从椅子里站起来,“啪”地一声撑开手里的伞,罩在头顶,朝魏小丽走了过来。虽然五月份的太阳还不是很毒,但对于住在楼房里又没事干的女人们来说,保护皮肤不被晒黑却是她们的主要功课。
李凤兰边走边感慨:“啧啧,我当是谁家的新媳妇呢,细看才认出是你,我发现这两年你可是越来越年轻了。”
“去你的,尽胡说!”魏小丽被李凤兰说得不自然起来。
李凤兰当姑娘的时候身材跟魏小丽差不多,但生完两个孩子腰就变成了打水桶,一直没能瘦下来。魏小丽虽然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但她的身材基本没怎么变。以前种地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脸上的皮肤自然粗糙,这两年在护肤品的呵护下,她的肤色日益光鲜,难怪李凤兰见面就夸。
魏小丽的父母生了两个姑娘。姐姐在她上学的时候就出嫁了。高三第一学期,魏小丽正在埋头苦学,向大学校门冲刺,父亲却突然病倒了,下不了炕,母亲既要照顾父亲,又要下地干活。魏小丽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塞满了父亲的呻吟和母亲的叹气,练习本上的试题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下课后,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当天就退了学。
两年后,李新刚走进了魏小丽的生活。李新刚是退伍军人,个头高,身体壮,浓眉大眼,第一次见面就给魏小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新刚的家在偏远农村,弟兄六个,他排行老六,父母在他当兵的时候相继去世。李新刚没有嫌弃魏小丽的家庭,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
婚后,李新刚孝敬老人,勤劳朴实。他们先后生下两个孩子,女儿前年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再有两年就毕业了,儿子还在上初中。四五年前,魏小丽的父母相继离世,如今家里就四个人。
近来,小区里兴起了跳广场舞,每天吃过晚饭,魏小丽就去小区的小广场上跳舞,好多人原来就在一个村子里生活,都很熟,在一起跳舞也不别扭。当然,最主要的是能打发时间。
傍晚,魏小丽准备去跳广场舞,李凤兰也恰巧下楼,两人肩并肩去小广场。
李凤兰拽了一把魏小丽,说:“我下午去街上买东西,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
“谁?”
“高胜阳。”
“高胜阳?就是那个上课就睡觉,下课就精神的男生。”
“就是他,你对他的印象还挺深?”
“可不是吗,他那时候坐在我后面,经常把老师气得暴跳如雷。”
“人家现在可是大老板,开着奔驰满大街跑呢。”
“是吗?”魏小丽有点吃惊,高胜阳上学时成绩一直在班里垫底,想不到现在出息了,当上了大老板。
李凤兰告诉她:“高胜阳高中一毕业就考了驾照,他老子利用关系把他弄到政府机关给领导开车,后来他嫌开车没意思,就辞职不干了,开始自己倒腾,生意越做越大,听说现在资产有好几百万。”
“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凤兰说:“他还向我打听你来着,他们几个男同学正在准备同学聚会。”
“我可不想参加。”提起当年的同学,魏小丽多少有些自卑。上高中的时候,班上城里的同学多,农村的少,城里同学都看不起农村同学,嫌他们穿着土气,身上总带着一股土炕味。自从离开学校,魏小丽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同学,前些年在市场上卖菜的时候,偶尔也遇到过同学,但她一直戴着口罩,只要对方认不出来,她是不会主动打招呼的。
李凤兰知道魏小丽的心思,说:“为啥不去,他们城里人有啥牛的,买个房子还得背一屁股债,咱们虽然当了半辈子农民,可我们现在哪样也不缺,别瞧不起自己。”
魏小丽还想辩解,李凤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高胜阳过两天要来,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了,不知道你变样了没有。我告诉他,你还是上学时那么漂亮,出水芙蓉似的。”
“净胡扯,都半老徐娘了,还出水芙蓉呢!”魏小丽嫌李凤兰说话太夸张。
李凤兰说:“你是没见过,当年的好多女同学,有的比我还胖,有的都老成那样了,抹那么厚的一层化妆品,也遮不住满脸的褶子,哪有你好看,你也就是穿得一般,要是打扮出来,她们谁也比不上。”
魏小丽被李凤兰一席话说得心里痒痒,突然就想看看当年的那些女同学是不是真跟李凤兰说的那样,一个个都成了水桶腰,癞蛤蟆皮。
过了两天,魏小丽正在家里做饭,就听到李凤兰在楼下喊她。魏小丽从窗口看到李凤兰和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站在树荫里。
李凤兰喊道:“小丽,快下来,看谁来了。”
魏小丽放下手里的活就下了楼。中年男人看到魏小丽下楼,早伸出了胳膊。和魏小丽握过手后,中年男人盯着魏小丽,问她认不认识自己。
魏小丽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就说:“你高大老板谁不认识。”
高胜阳还是那副样子,大大咧咧的,除了比上学时候略胖了一点,变化不是很大。
高胜阳说:“魏小丽同学,我心中的女神,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还是这么漂亮,你男人找了你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
“没正经,你那嘴咋还那么油呢?”魏小丽嗔怪着,和李凤兰站到了一处。
在楼下聊了一阵,魏小丽惦记着还要做饭,就邀请高胜阳上楼去家里坐。高胜阳抬手看看腕上的高档手表,说:“快到吃饭时间了,不如我们三个去吃个便饭。”
魏小丽有心推辞,李凤兰已经答应了下来。李凤兰说:“走吧,老魏回来带虎子随便上哪家饭馆吃不了一顿饭。”他们小区外面的门店,开了好多小饭馆,小区里的人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到小饭馆里去吃,很方便。
魏小丽见推辞不过,回家换了件衣服,给李新刚打电话说要和同学去吃饭,就和李凤兰一起上了高胜阳的奔驰车。
高胜阳把她俩带到了一家大酒店,在一间包厢里坐定后,高胜阳点了一桌子菜,三个人边吃边聊。魏小丽和李凤兰很少进酒店,看到这么多叫不上名字的菜,胃口顿时大开,可又怕被高胜阳笑话,就不怎么动筷子。高胜阳在旁边一个劲地劝她们不要客气,多吃点。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桌上的菜还是剩了不少。魏小丽和李凤兰看着心疼,高胜阳却说没事,他招待客户的时候,一桌饭就花几千块,吃不了还不都倒了,心疼有啥用。吃完饭,高胜阳又开车把魏小丽和李凤兰送回家。
几天后,魏小丽和李凤兰都接到了高胜阳的电话,告诉了他们同学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聚会那天,魏小丽从早上一起床就开始准备,却拿不定主意到底穿哪件衣服,她还是怕被当年那些城里的女同学笑话土气。最后,在李凤兰的参谋下,魏小丽穿了一条奶白色的连衣裙,这条裙子是女儿去年暑假回来时在西安买的,她很少穿,主要是觉得自己穿上显得太显眼,怕人说闲话。
李凤兰宣读誓言似的说:“就你这身段,再配上这裙子,肯定是今天的焦点,让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城里人看看吧,咱乡里人照样能活出精神来!”
两人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酒店。
酒店里已经来了好多同学。正如李风兰所说,好几个女同学都成了水桶腰,大部分男同学腆着大肚子,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鞋尖。魏小丽和李凤兰出现后,二三十双眼睛齐刷刷聚焦了过来,有人一眼就认出了李凤兰,有人高声喊着魏小丽的名字。两人走到人堆里,挨个跟大家握手,有的看一眼就能叫上名字,有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同学只好自报家门。
高胜阳和几个聚会发起人轮流上台发了言,无非是感慨岁月如刀催人老,青春一去不复返云云。
席间,大家热烈交流,无非是他升了官,你发了财;他有几处房产,你有几辆豪车;这个的儿子上了名牌,那个生了几个孩子……
魏小丽和李凤兰始终坐在一起,她们接受着别人的敬酒,也给被人敬酒。间或有人碰翻了茶杯,有人洒了酒。酒店里喧哗声、划拳声此起彼伏,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凡,心里却五味杂陈。
聚会结束,大家一起照了合影,魏小丽和李凤兰又一起打车回家。
那几天,两人见面说的最多的话题还是同学聚会。谁的皮肤比上学时白了,谁的皮肤比上学时黑了,谁秃了顶,谁半头白发,谁还是那么风骚……说着说着就没意思了。
就在魏小丽对那次同学聚会掀起的热度渐渐冷下来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高胜阳的电话,说要来给她和李凤兰送聚会合影。
拿到合影,魏小丽着实吃了一惊,站在四十多人中间的她,横看竖看都显得最年轻。李凤兰说的一点儿没错,她就是一朵出水芙蓉。
高胜阳没有推辞,欣然接受邀请,进了魏小丽的家门,和魏小丽不咸不淡地拉了一阵闲话。高胜阳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各地的美食,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魏小丽只能默默地当一个忠实的听众。
不知是受了高胜阳一套又一套理论的影响,还是魏小丽自己对生活的认识有了变化,她的内心掀起了微澜,首先,对于自己的穿着,她怎么看都嫌土气。其次,对于李新刚的生活习惯,她是一百个看不顺眼,他不爱洗澡,有时候不洗脚就上床,下班回家的时候经常穿着工作服,吃过饭窝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让她很厌恶。
自从住上楼房,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魏小丽感觉已经活出精彩了。可是高胜阳却说,没事的时候应该去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精彩。高胜阳还说,现在大城市的人每年都要去度假,享受生活。自己却还满足在住上了楼房的喜悦中,一年四季围着锅台转,把大把的时间都耗费在厨房里。
魏小丽想换一种活法。怎么换呢?她还没想清楚。
高胜阳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没话找话地跟魏小丽聊上一阵。魏小丽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她喜欢听他讲外面的世界,觉得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
午睡起来,魏小丽正百无聊赖,隔着窗子向外面看,几个带孙子的老人正在树荫里聊天。魏小丽想,再过若干年,自己也会像这些老人一样。
李凤兰的母亲住院,她一直在医院里,魏小丽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她了。她刚要给李凤兰打电话,自己电话却响了,一看是高胜阳打来的。
看到高胜阳来电话,魏小丽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高胜阳一改往日的拉家常口吻,开门见山约她在钟鼓楼附近的商场见面。魏小丽没有推辞,似乎她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很久。魏小丽换了衣服,化了妆,打车来到约定地点。高胜阳早已等在那里。
高胜阳从头到脚都是名牌,一副超大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猛一看像极了电视里的黑社会老大。看到魏小丽,高胜阳摘下墨镜,嬉笑着迎了过来。
高胜阳伸出一只胳膊对魏小丽说:“来,今天这胳膊是给你留的。”
“去你的,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魏小丽说着,不自然地挽了一下高胜阳的胳膊,高胜阳趁机将胳膊弯了起来,将魏小丽的手牢牢夹住。魏小丽想抽回手,却已经不能,便顺势跟着高胜阳往前走。
来到一处品牌服装专柜,高胜阳从衣架上拿下几件衣服递给魏小丽,魏小丽看到每件衣服的标价都在八九百元,她犹豫着没有接。
高胜阳的口气不容置疑:“让你试你就试。”
魏小丽只好接过衣服走进了试衣间。魏小丽身材适中,每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是量身定做的,不光商场里的营业员夸她穿上好看,连高胜阳也啧啧称叹,让营业员把衣服装起来。
魏小丽嫌贵,说:“这么贵的衣服我可买不起。”尽管觉得自己穿得不够好,但她没想过要买这么高档的衣服。
高胜阳说:“谁说让你掏钱了。”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结了账,魏小丽不经意看到,高胜阳的钱包里竟然有十多张银行卡。
走出商场,高胜阳带魏小丽来到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魏小丽跟在高胜阳身后,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觉得很不自然。高胜阳看魏小丽拘谨,转身轻轻揽住了魏小丽的腰。魏小丽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靠在了高胜阳身上,高胜阳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气息,令魏小丽对他的举动无力反抗。
品咂着苦涩的咖啡,魏小丽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浪漫。在袅袅的咖啡香气里,听高胜阳倾诉着对自己的仰慕,魏小丽彻底陶醉了。
离开咖啡馆,魏小丽鬼使神差地跟着高胜阳进了一家宾馆。魏小丽从来没住过宾馆,也不曾奢望过,但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躺倒在宾馆的床上。
那天回到家,魏小丽进门就脱下了高胜阳给她买的衣服,她把另外几件衣服也藏在了衣柜的深处,她怕被李新刚发现。事实上,她家衣柜里的衣服都是她在打理,李新刚很少打开衣柜的门。
自从和高胜阳有了第一次,魏小丽就不能自持。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盼着高胜阳给她打电话,恨不得时时刻刻跟他厮守一处。在她看来,高胜阳就是一杯高档红酒,滋味醇厚,回味悠长。而李新刚却是一杯白开水,只能解渴。在外人眼里,魏小丽每天收拾屋子,买菜做饭,生活始终一成不变,只有她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的剧烈蜕变。有时候,魏小丽也觉得对不住李新刚,对不住两个孩子。可对于高胜阳的情话和强有力的臂膀,她却是没有勇气拒绝,也无力反抗。
高胜阳有老婆,也有孩子。魏小丽不奢望他给自己什么样的结果,她曾问高胜阳,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高胜阳说,她身上有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魏小丽不知道高胜阳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但她信了。
高胜阳说他过一段时间要去一趟海南,希望魏小丽能够一起去。魏小丽早就向往海南岛的风光,那里有碧蓝的海水,绵软的沙滩,还有醉人的椰林,这些都是她从电视广告里看到的。魏小丽盼望着那一天快点来。
那天中午,魏小丽正在家里做饭。高胜阳突然打来电话,口气火急火燎,说他生意上遇到了困难,问魏小丽手里有没有存款,借他临时周转。生意上的事,魏小丽一窍不通,但她知道做生意不能没有钱。魏小丽问他缺的多不多。
高胜阳说:“最少得一百万。”
魏小丽说:“这么多钱我可没有。”
高胜阳说:“你能帮我多少?”
魏小丽犹豫了一下,说:“我家的存款都是老李保管。”
“哦,是这样,我再到别处想办法。”高胜阳失望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魏小丽矛盾起来,高胜阳向她借钱,她不应该推辞,可家里的存款毕竟是自己和李新刚的共同财产,里面有两人种菜时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还有卖房子的钱,不经李新刚同意,私自把钱借出去,万一被他知道了可咋办。跟李新刚明说,他肯定不会答应。虽然心里很矛盾,魏小丽还是拨通了高胜阳的电话:“我帮你凑五十万吧。”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高胜阳很快激动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当天下午,李新刚上班走后,高胜阳开车来到小区门口。魏小丽接到电话就拿上银行卡下了楼,高胜阳开车带她到银行,把五十万元转到了他的账上。高胜阳向魏小丽保证,两个月内一定还她,利息绝对比银行高。
魏小丽宽慰高胜阳:“利息高低都是次要的,只要对你的生意有帮助就行,到时候你把钱还给我。”
此后,高胜阳还是隔三差五给魏小丽打个电话,有时候也说他自己的生意,有时候他们也见面,高胜阳还带她去宾馆开过几次房,也一起吃过几顿饭,但始终未提钱的事。魏小丽也没有提,她想,高胜阳生意做得那么好,他答应两个月还,到时候肯定能还上。
转眼到了七月,女儿燕子放暑假回来了,虎子也放了暑假。两个孩子一待在家,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都说女儿跟爸亲,燕子却跟魏小丽有说不完的话。魏小丽做饭的时候,燕子就站在厨房门口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事。
那天,魏小丽正在切菜,她的电话响了,燕子冲进卧室拿起电话,看到是个座机号码,以为是她爸打来的,便接了起来,却听到一个男人说:“亲爱的,我想你了,能出来一趟吗?”燕子听得脸红心跳,判断有人打错电话,便挂了。只几秒钟,魏小丽的手机上又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小丽,我亲爱的女神,你咋把电话挂了?发短信的正是高胜阳的手机号码。
燕子毕竟不是小孩子,她一看短信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燕子迅速删了短信,并告诉魏小丽,有个叫高胜阳的人打电话找她。听到“高胜阳”三个字,魏小丽拿菜刀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切到手指。为了不让女儿看出破绽,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她的高中同学,并问燕子高胜阳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燕子不想让魏小丽难堪,撒谎说高叔叔让她有时间回电话。尽管燕子说得很轻松,魏小丽还是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出了异样。
吃过饭,家人午睡后,魏小丽悄悄下楼,拨通了高胜阳的电话。高胜阳接起电话,口气显得很兴奋又轻松:“亲爱的,你终于肯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魏小丽压低声音:“刚才是我女儿接的电话,你都说了啥。”
听筒里传来高胜阳含糊的声音:“没,也没说什么。”
凭她对高胜阳的了解,魏小丽确定他肯定说了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会说的话,便说:“我女儿可能知道我们的事了,最近再不要打电话了。”
挂了电话,魏小丽一回头,却看到燕子站在楼门口。魏小丽的心口“咚咚咚”狂跳起来,她不敢正视女儿,看着远处说:“燕子,你咋不睡了?”
燕子说:“屋里太热,闷得慌,想在楼下透透气。”
这一下,魏小丽认定女儿肯定知道她和高胜阳的事了,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便说:“外面也热,待一会就回来吧。”燕子鼻子里“嗯”了一声,便朝着小区外面走了。
几天来,魏小丽一直小心翼翼留意着燕子,她担心燕子会把这事说给李新刚。燕子什么也没说,但魏小丽感觉女儿在有意疏远自己。有几次,她去买菜都想叫上燕子,燕子却以各种借口推辞,或许,女儿只是在警告她。
魏小丽想,等高胜阳把钱还回来,就跟他说以后再不来往了,毕竟都是有家的人。至于去海南旅游的事,以后再说。
晚饭后,魏小丽照例去小广场上跳舞。好久没见面的李凤兰终于出现了,她妈出院后,她又回娘家待了一段时间,下午刚回来。
李凤兰见面就问魏小丽,她这段时间跟同学有联系吗。魏小丽担心李凤兰知道她和高胜阳的不正常关系,就说:“没有啊,孩子们放假了,都没顾上出门。”
李凤兰说:“怪不得你不知道,听说高胜阳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不是生意做得挺好吗。”魏小丽怀疑李凤兰在造谣。
“什么生意做得好,那家伙就是个骗子,他开公司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放着正经生意不做,却卖假货。我娘家村里的一个人,今年从他手里买回去几千公斤玉米种子,卖给附近几个村的人,总共种了一千多亩地玉米,这个季节按说早该抽穗了,可是成片的玉米却只是往高里窜。大家都着急,就去问贩种子的人。那人也着急,去高胜阳的公司打听,才发现买的种子是假的。”
“不可能吧?”魏小丽反问道。
“有啥不可能,人家已经告到了公安局,把高胜阳的公司都查封了。听说他早有准备,卖了房子和车,还从别人手里借了不少钱,正打算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呢,就被公安局给抓了。”
“妈呀,我家的钱!”魏小丽差点叫出声来,但她还是故作平静地问李凤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凤兰说:“就这两三天的事,同学微信群、QQ群里都在传。”自从那天燕子接了高胜阳的电话,魏小丽就退出了同学微信群和QQ群,这消息她当然不知道。
魏小丽顿觉天旋地转,腿软得站不稳。她怕李凤兰看出什么来,就说家里还有事,先不去跳舞了。
李凤兰说:“好长时间没见了,聊聊再回吧。”
魏小丽说:“一个楼上住着,天天能见着,也不差这一会儿。”
李凤兰说:“那你先回吧,我去跳一阵舞。”
回到家,魏小丽拿了手机来到小区外面,找僻静处拨了高胜阳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为了证实李凤兰说的是否属实,魏小丽又拨通了一个经常和高胜阳在一起的同学的电话,那个同学证实了李凤兰所说的话。
那个同学说:“高胜阳那小子不光卖假货,骗钱,还涉嫌黑社会斗殴,听说还有命案。幸亏前段时间他找我借钱时,我正好手头紧,不然全都砸进去了,这家伙,这一跟头栽下去——”
魏小丽感觉后背凉嗖嗖的,不等那个同学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瘫坐在地上。
魏小丽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久,天完全黑透,也不想回家,痛悔的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老李,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背叛你,更不该把我们的存款偷偷借给人,现在钱白白打了水漂;燕子,妈妈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为了顾全爸爸的面子,替妈妈保守秘密,难为你了;虎子,妈妈的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妈妈。燕子、虎子,你们能原谅妈妈吗?即使你们能原谅妈妈,妈妈也不能原谅自己,你们长大了要孝顺爸爸,他这辈子不容易……
黑夜里,有人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跌跌撞撞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处人工湖。由于天热,晚上常有人在湖边纳凉。
“咕咚”一声,有人看到一个女人跳进了水库,随即传来了呼救声。
一个多月后,高胜阳的案子水落石出,他的问题远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严重,说到底,高胜阳也是个受害者。从他公司流出去的假种子,只有少部分他清楚内幕,更多的都是手底下的人背着他干的。高胜阳被判缓刑,借魏小丽的钱也如数奉还。
转眼,到了冬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后,北方成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南方却是温暖如春。燕子和虎子先后放寒假后,李新刚也请了假,一家人报了去海南的旅游团。
魏小丽终于看到了她无数次梦到的大海、椰林、沙滩……她挽着李新刚的胳膊在海滩上漫步,燕子和虎子则穿着泳装在海水里嬉戏,看着两个孩子玩得那么开心,魏小丽感觉很幸福,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头轻轻靠在了李新刚的肩膀上,这一幕恰巧被一个摄影家拍了下来,发表在摄影杂志上,取名《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