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红了
胡一宁正在和玲子吃午饭,小饭桌上有一盘素炒豆角,还有一小碟咸菜。胡一宁光着膀子边吃饭边看着电视,在城里待了几年,他们已在慢慢学着城里人生活。
门“吱呀”一声开了,胡一宁和玲子同时抬头向门口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是胡一宁和陈花的儿子石头。胡一宁有两年多没见石头了,他已经长高了许多,一张圆脸红扑扑的,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两人。儿子突然出现,胡一宁显得又惊又喜,忙放下饭碗说,石头,你咋来了,快进来。石头看了一眼胡一宁,又看了一眼玲子,说,我妈让你们回去帮忙收枸杞,今年枸杞结得多。
胡一宁和玲子对望一眼,对石头刚才说的话有点意外,程度绝不亚于看到石头突然出现在门口。
胡一宁转身从床上抓过一件背心穿上,起身来到石头跟前,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问石头跟谁来的。石头说,我爸开车带我来的。陈花和王传结婚后,石头把王传叫爸。王传因自己没有儿子,石头聪明活泼,嘴又甜,王传打心底里喜欢,他把石头当亲生儿子看待。胡一宁把头伸出门向外瞅了一圈,没有看到王传,问石头你我爸人呢。石头说,我爸把我送到街口我就来了,他说要到街上买东西。
胡一宁突然想起来今天不是周末,就问石头今天不上学吗。石头说,他是来市里参加作文竞赛的,早上已经比赛完了,下午就要回去。胡一宁这才反应过来,问石头吃饭了吗。石头说已经和他爸在街上吃过了,伸手递过来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面有几包奶粉,还有小孩的衣服和鞋子。石头说,奶粉是他爸在街上的商店里买的,衣服和鞋子是他妈给他们的女儿做的。胡一宁接过塑料袋递给玲子,眼睛里突然多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忙揉了一下眼睛,对玲子说,把窗子开一下,屋里有点热。
虽然是秋天了,可胡一宁和玲子租住的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小屋里还是显得很闷热,空间狭小,屋里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张用来吃饭的小桌子外,再就是做饭用的家什和一台小电视机,再多两个人都显得拥挤。他们的女儿豆豆已经两岁多了。这几天工地上没什么活,工头放了几天假,胡一宁就待在家里休息。自从玲子生下豆豆后,他们就一直在市里生活,一直住在出租屋里。胡一宁没什么技术,只能靠力气吃饭,夏天他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冬天工地停工后,他就到市场里做搬运工,虽然每天都有百八十元的收入,可孩子要吃奶粉,还要付房租、水电费,再加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每个月剩不下几个钱。玲子一直在家带孩子,才二十岁出头的女人,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胡一宁一直觉得对玲子亏得慌,他时常一个人偷偷地想,如果当初自己不一时头脑发热把她带出来,她可能现在也已经嫁人了,找的对象肯定比自己年轻许多,经济条件也许能比自己强一点。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胡一宁心里清楚,虽然玲子嘴上没抱怨过什么,但每次他们上街,看到街上的女人穿金戴银,打扮入时,玲子都会把头低下来,显然她是心里自卑。每每看到玲子的这种表情,胡一宁都会深深地自责,他觉得对不起玲子,对不起豆豆,更对不起陈花和石头,好在陈花现在还有王传,就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儿子石头好不好。
看到石头身上穿的衣服和城里的孩子没啥两样,胡一宁的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安慰,毕竟有他妈在身边,估计也受不了罪,可他这个当爹的却没有尽到责任。
石头待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爹,我该走了,我爸在街口等我。玲子看了一眼石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玲子只比石头大几岁,小时候她经常带石头一起玩,石头嘴甜,总是玲子姐玲子姐地叫她,她也喜欢石头,把石头当自己的弟弟。玲子妈生她的时候落下了病,再没有生育,在玲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爹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原指望她成了家能跟着享福,没曾想她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现在,两家人的关系很复杂,看着眼前的石头,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石头走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跟着王传。
胡一宁看到王传,显得很意外。两个男人在看到对方的同时,脸上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尴尬。胡一宁忙把王传让进屋,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两支,递给王传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玲子看到王传进来,只叫了一声爹你来了,给王传倒了一杯水就再没吭声,坐在一边逗孩子玩。王传说,这几天枸杞就红了,陈花让我捎个信,你们要是愿意,就回去帮几天忙,好久都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王传坐了一会儿,抱过豆豆,在孩子的口袋里塞了两百元钱就走了。
自从陈花和王传结婚后,胡一宁一直没有回过双水村,一是自己做了对不起陈花和儿子的事,觉得没脸回去,二是陈花跟了王传,让他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复杂。
王传和陈花结婚后就搬到了陈花家里,王传原来的房子一直空锁着,只有收庄稼的时候,才把院子打扫干净当场晒东西。王传家的地和陈花家的地合起来有五十多亩,种庄稼收成不好。在市里派去扶贫的农业技术员的指导下,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枸杞,王传和陈花也种了三十多亩地的枸杞。谁都没有想到,种庄稼没什么收成的土地,种上枸杞却长得很旺,头一年种下的苗子第二年就开始挂果了。现在的双水村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不毛之地成了聚宝盆,到了枸杞成熟的季节,田野里到处是红彤彤的一片,才两三年时间,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就实现了脱贫致富的目标,修起了砖瓦房不说,好多人家还买上了小轿车。王传和陈花也是在上一茬枸杞卖完后,借了一部分钱买的小轿车,这一茬枸杞收完,还完买车借的钱,还能存一笔钱。小轿车虽然种地用不上,但他们农闲的时候去镇上赶集,买东西却方便多了。
陈花一开始把胡一宁和玲子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到市里,把他俩吞进肚里化成粪。可以说,她当初选择和王传一起生活,就是为了报复胡一宁和玲子,是你们先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才会让你们更加难堪。
这两年日子过富裕了,陈花心里的仇恨也渐渐淡化,还经常向市科技局的扶贫干部王洋打听胡一宁和玲子的消息。以前,胡一宁是王洋的结对帮扶对象,自从胡一宁带着玲子跑到市里以后,王洋的帮扶对象就成了陈花和王传。这几年,市里下大力气帮助贫困村脱贫致富,从市农科所抽调了技术员下乡蹲点,指引农户们因地制宜,从改良土地开始,逐步调整种植结构和种地的思路,村民的收入逐年增长,生活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胡一宁自从和陈花办了离婚手续,又和玲子生了小孩,自知理亏,便很少给王洋打电话,只在过年的时候打电话向他问候过几次,王洋知道玲子生小孩后他们的处境困难,把自己孩子不穿的衣服让妻子收拾了几大包袱,一股脑全送给了胡一宁,还给他送过几次大米和面粉。陈花每次见到王洋,或者王洋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都会问起胡一宁的情况,有几次还让汪洋给胡一宁捎话,说村里现在变化挺大,家家都过上了富裕日子,他们要在城里待不下去,就回村里去。王洋曾对胡一宁说起过陈花的意思,但胡一宁说他没脸回去。
王传走后,胡一宁开始和玲子商量回双水村的事,玲子一开始不肯回去,她怕村里人笑话。胡一宁劝玲子,受伤害最深的其实还是人家陈花,如今人家都不计较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改天,胡一宁和玲子收拾东西,带上豆豆坐车回到了双水村。在双水村一下车,村里的变化立刻深深地吸引住了胡一宁的目光。一眼看去,田野里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枸杞子,两年多没回来,村里的变化真的让他们想都不敢想。
陈花已经抽空打扫干净了王传以前住的院子。胡一宁安顿好玲子和豆豆后,在村里转了一圈。村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人们见到胡一宁,匆匆打声招呼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既没有胡一宁想象的村里人见到他会有的异样眼神,也没有感觉到口气里有什么不一样,那态度让胡一宁觉得自己一直都待在村里,他身上从来就没法生过什么事情。村里人无所谓的态度,反倒让胡一宁不自在。
胡一宁来到以前他和陈花一起耕种的承包地上,地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枸杞树,回想着以前和陈花一起在地里干活的情景,以及那些共同度过的贫穷日子,胡一宁感慨万千。
晚上,陈花打发石头叫胡一宁和玲子过来吃饭。胡一宁进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屋里的陈设全是新的,以前的家具一样都不见了。陈花见胡一宁进来,客气地让他们坐下吃饭,胡一宁起初有点不自在,但吃着陈花做的味道熟悉的饭菜,浑身的不自在很快便消失得烟消云散。
在村里待的那段时间,胡一宁每天早早就和王传、陈花一起下地干活了,玲子因为豆豆的缘故,地里的活一点忙也帮不上,就在家里干点家务,早早把饭做好,等干活的人回来。虽然大家话不多,但相处的很融洽。
帮王传和陈花把枸杞收完,胡一宁和玲子打算回市里。在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陈花和王传来了。陈花要给玲子两千元钱,玲子说什么也不肯要。陈花说,权当是给他们的工钱。玲子这才收下钱。陈花对胡一宁和玲子说,现在村里好了,过日子再不用发愁了,他们要是在城里过得难,就回来,以前她和胡一宁的承包地大部分都种了枸杞,等他们回来,那部分地就交给他们务作。
回到市里后,胡一宁又找了一份活,他打算干到明年开春,手里攒点钱,就回双水村种地。在城里生活的这几年,什么样的苦他也吃了,该看的风景也看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胡一宁还是觉得农村好,农村人实在,靠得住。就拿陈花来说,自己伤害了她,但她却不计前嫌,还要把自己亲手种的枸杞让给他,光这一点就不知要比城里那些惟利是图,斤斤计较的人要高尚多少倍。他这几年在城里生活,房租一天都不敢拖欠,否则就会被房东骂得狗血喷头,甚至锁上门不让进。
胡一宁脑子里有了一些想法,以前和陈花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好在现在陈花已经率先过上了富裕日子,尽管感到自己亏欠陈花很多,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眼下,玲子跟了自己这几年,虽然在城里生活,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没有一天不在为口袋里的钱算计。他计划回村后,用第一年的收入先把房子翻修一遍,哪怕欠账也要置办一些家具,给玲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过几年在攒些钱,他也要买辆小轿车,风风光光开上去镇里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