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隐秘的原因,只有肖丽娜自己知道。那就是在每次与男人的高潮过程中,她会看到儿子的亡灵出现。癫狂的状态中,儿子会站出来,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她,带着谴责和嗔怨。当高潮结束后,儿子的亡灵会飘逝而去。肖丽娜伴着高潮的离去,整个身体变得空荡荡的,犹如一个皮囊。她会变得古怪起来,有时甚至歇斯底里。但男人们对她的行为没有感到意外。毕竟男人们已满足了肉身的宣泄,筋疲力尽。肖丽娜多次想停止这样的行为,可是,当她想起儿子的时候,她的身体又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男人。她肉身的旅行是携带着儿子的灵魂,遍布大江南北,匪夷所思的行为。那是一个冬天,飘雪,她丈夫出差回来,猴急地爬上她的身体。儿子那时候才三四岁,不懂男女之事。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进行着肉体的搏斗。儿子在屋里的床上,那床紧挨着窗户,五楼。在他们酣畅淋漓地彼此镶嵌在一起的时候,世界上的万物好像都不存在了似的。在他完事之后,瘫软在沙发上。她站起来,擦拭着,才想起来,说,儿子怎么没有声音?这屋子怎么有些冷。她喊着儿子。没有声音,没有,没有。她赤裸着,手里还拿着沾满他精液的手纸推开屋里的门,一阵风让她打了一个寒噤。窗外,飘飘扬扬下着雪。窗户是开着的。她吓傻了,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不动,连声音也喊不出。几秒钟过后,传来炸裂开的哭声。丈夫也听到了,连忙从沙发上滚下地,问,怎么啦?当他看到敞开的窗户的时候,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恐惧和刚才做爱时的疲惫压垮了他,扑簌簌的雪花吹进屋子。儿子的那些小玩具还在。他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窗台边,已经一只脚登到了窗台上,他扑上去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她哭喊着,让我也去吧……他抓着她,不松手,把她从窗台上抱下来。两具赤裸裸的身体抱着,木然之后,悲恸地嚎啕起来……
……这冰山在肖丽娜的心里这么多年都没有融化,没有。
他们无法生活在一起,只好结束婚姻。
偶然的一次,跟陌生的男人做爱,她在癫狂的状态中出现一条光明的隧道,儿子缓缓从里面走来。他的身体是透明的,像水晶男孩。当结束那种状态之后,儿子又消失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多少次……
无人知道的隐秘行为,也无人可以诉说。她活在一种忏悔和自我惩罚之中,却越陷越深。她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日渐衰老,高潮越来越迟钝,她不知道这破败的身体还能为儿子支撑多久。
林中空地那边的《大悲咒》在反复播放着。
肖丽娜慢慢安静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滚落在她憔悴不堪的脸上。她能听到身体里的那个自己在号哭,是的,号哭。哭声震颤着骨骼,为之心碎不已。颤抖的两个乳房似乎在呼喊什么,那个身体下面的洞穴湿漉漉的……也许,她的孩子仍居住在那个洞穴里。她这样安慰自己。迷狂,战栗,痉挛,抽搐。她在高潮时的状态,只有这样的状态下,她才会看到……
世界的万物隐落,那个幽灵出现,不,那不是幽灵,是神的孩子……从落日处……从海边……从森林里……从冰山下……
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它隐藏在什么地方。
有时肖丽娜会黯然伤感。
她会对隐去的孩子说,你这放荡的母亲只为召唤你的出现,会继续下去……寻找不同的男人性交,抵达高潮……只要你……还会出现……如果有一天……我……那么请你引领我……到达你的隐藏之地……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的母亲都是干净的……你的母亲只为你而活……你不再出现之日,也许是我身体干枯时,没有了高潮……你要引领我……孩子……我用我的肉身在饲养你的灵魂……你却隐藏在黑暗之处……
海媛从厕所回来。
海媛:里面真脏,石灰粉都没有,蛆虫爬行。
海媛:你怎么哭了?
肖丽娜:我哭了吗?我怎么会哭呢?
海媛:发生了什么?
肖丽娜:没,什么都没发生。
海媛:不要隐瞒我。
肖丽娜:没必要隐瞒你,我真的没哭。
海媛:你看,你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呢?
肖丽娜:这是汗水。
海媛:你的汗水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吗?
肖丽娜:别问了。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海媛:我想,除了那些男人可以安慰你的身体,你不需要我的安慰吗?
肖丽娜:不。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孤独。
海媛:别干那事好吗?
肖丽娜:干吗不?你不知道,我得到的不仅仅是高潮……
海媛:还有什么?
肖丽娜:爱。
海媛惊讶地看着肖丽娜。
海媛:你说什么?你认为那就是爱吗?
肖丽娜:你不懂的。
肖丽娜不想跟任何一个外人分享她的秘密。是的,秘密。
海媛:哦,你让我感到了陌生。
肖丽娜:这个世界除了自己,其它都是陌生人,不是吗?
海媛:那些跟你肌肤相亲的男人也是吗?
肖丽娜:是。
海媛: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肖丽娜:不知道。只要有高潮,我就会继续下去……
海媛:不可救药。
肖丽娜:我从来没想过救不救的……药不药的……
海媛:你这是沉沦,你这是堕落……你这是在糟蹋自己……
肖丽娜:随便你怎么说。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的。就像刚才那个盒子里的人,其实,盒子里也许还有宝藏……别人看不到的……只有在身体癫狂状态中,才可能看到……
海媛:你不会是魔怔了吧?还是你信了什么邪教?
肖丽娜:没。如果说我信了什么?那只有身体的高潮,我是高潮的奴隶。
海媛:你……你……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肖丽娜:那就不说。
海媛:且行且珍惜吧。
肖丽娜:珍惜什么?我只珍惜高潮的那一刻。那一刻,我才还原成我,其他的时刻,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海媛摇了摇头。
海媛:也许这样下去你的人生会是凄凉的。
肖丽娜:凄凉吗?难道凄凉不是一种美吗?
海媛:好吧,既然你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你是病态的。
肖丽娜:你不是吗?
海媛犹豫了一下。
海媛:是啊,我可能也是病态的。
肖丽娜和海媛,默不作声。
海媛想M先生了。
这夏天,这绿色的尸体……已经进入腐烂……给它安葬的人还没有出现……这夏天……这绿色的尸体……将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章]
她们坐着的地方处于半山腰,可以看到轧钢厂耸立的烟囱。也可以看到火车从轧钢厂穿过。海媛数过,25节车厢,绿色的车头。海媛赶回望城是因为在微博上看到M先生的消息。她从家乡坐火车到达沈阳北站,再辗转到达望城。她的家乡没有直达望城的火车。
肖丽娜:你渴了吗?我有些渴了。你要喝点什么吗?我去买。
海媛:我不渴,你要是渴的话,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公园门口有一个卖饮料的。
肖丽娜:我也看见了,没想到今年的夏天这么热,往年也没这样啊?
海媛:我记得有一年,也这么热的。你还记得这里原来是动物园的,前几年才把动物都搬到另一个地方。我记得那年,就有很多动物都中暑了,还上了电视新闻。据说一只金钱豹因为刚刚动过手术,伤口感染,死了。
肖丽娜:这事,我也记得,听说那只金钱豹肚子里是长了瘤子。我们班上外号叫“小乳房”的,就是你前面座位的那个女孩,她为了金钱豹的死,伤心了很多天呢,她是金钱豹的领养人之一。
肖丽娜:不能再说了,这嗓子都要冒烟了,我去买水喝,你喝什么?可乐?雪碧?还是别的什么?
海媛:矿泉水吧。
肖丽娜:好。
肖丽娜站起来,向公园门口走去。
火车蜿蜒着进入巨大的货场内,像黑色的巨蟒。海媛的耳边仿佛听见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尖锐。海媛幻想,如果没有铁轨的话,那火车在半空中……
海媛还没有忘记刚才的谈话,关于这里曾经是动物园的话题,她的鼻子里几乎又闻到了动物粪便的气味,那多年前积留下来的粪便的味道,还是臭的,泛滥着氨味,还是那么强烈、刺鼻。
一个园丁扛着一把大剪刀从海媛的面前经过。园丁是一个老头,他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海媛。海媛看着园丁顶着一头白发,很像M先生的白发。不知道M先生怎么样了?海媛想。他的糖尿病没有胰岛素的支撑,也许身体很快就会……垮掉……就像她在火车上看到窗外一片垮掉的屋舍……为什么要这样联想?也许M先生很好。海媛深呼吸了一下,头倚靠着椅背。也许是因为云包裹着太阳,光线不是那么强烈,但热仍旧滋生着,慢吞吞的,速度很慢,但已漫无边际。海媛能感觉到衣服下面的汗,渐渐湿透了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的纱衫。她神情痛苦,目光迷茫而孤独,头倚着椅背,闭上眼睛,不禁有泪,潸然,从眼角滚落。一阵疲惫和吞噬感让她无从面对,为了转移这种疲惫和吞噬感,她又想到了蟑螂,那些蟑螂……
……那年因为蟑螂在屋子里泛滥,父亲买来蟑螂药,白色的方块,像粉笔一样。她和弟弟在屋子的角落里画来画去。弟弟在地上、墙上画着各种图形,长方形、正方形、圆圈、三角形、梯形、半圆、直线、曲线、斜线……这些都是为了杀死蟑螂,而她规规矩矩地画着圆圈。父亲说,只要蟑螂靠近,就会被熏死。她和弟弟都表示怀疑,但暴君父亲的话不可以怀疑。他们画完就开始等着。可是,白天,那些蟑螂就像知道即将死亡似的,都没有出来。弟弟等得直打哈欠,后来睡着了。她也惺忪着,隐约听见父母在隔壁屋子里做爱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她第一个醒来,看到遍地很多蟑螂的尸体,她还是吓坏了,密密麻麻的。她推醒酣睡的弟弟,弟弟问,干什么?她说,那些蟑螂……那些蟑螂……都死了。她的嗓音有些颤抖。弟弟从床上蹦起来,问,哪呢?她指了指地上。弟弟兴奋起来。有的蟑螂可能刚刚闻到药味,翻盘了,细小的爪子还在挣扎、颤动着,像通了电流。弟弟用脚踩踏着它们,啪,褐色汁液流淌出来,翻滚的气味溢出来,刺鼻。她找来扫帚,打扫着,足足有一铁锹。那些画在墙上的白色痕迹也淡了,甚至还残留着蟑螂的爪印。为了清除蟑螂的气味,她用水冲地。父亲醒来的时候,没有惊喜,好像这盛大的死亡在他的意料之中。父亲说,打扫干净做饭吧,你妈身体不舒服。她答应着,听见母亲的咳嗽声。弟弟说,这盛大的杀戮是成功的,我们就像是纳粹……她后来还在犹豫弟弟的这句话。那时候,他才十几岁,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呢?也许是从电影里。她的衣服和头发里,甚至毛孔里也充斥着蟑螂的气味。
林中空地那边的《大悲咒》停止了。
树林归于静谧,在静谧中反刍着,在反刍中吐故纳新。缓缓地,有光从树杈间移动着,落在海媛的左边脸上。是的,左边。右脸仍旧处在暗影之中,明暗清晰的一张脸,仿佛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狱。海媛没有动,她能感觉到光的抚摸。也许是因为经过了树杈间绿叶的过滤,那光少了暴烈,多了一丝柔和,很熨帖地在海媛的皮肤上,在她的眼睛上、眉毛上、睫毛之间。她闭着眼睛,仿佛感觉到那光在渗透进眼眶之中。长椅之外的日光暴烈,像一个狂徒,呼啸着热。黏稠的热,准备袭击每一个路过的人,然后暴尸荒野。海媛甚至听见它们阴险的笑声。笑声里隐藏着杀戮,隐藏着独裁,隐藏着腐败,隐藏着荒诞,隐藏着罪,隐藏着恶,隐藏着众生喧嚣。哗然,从天而降,落入这无边无际的现实主义尘埃之中。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即使知道,他们也无法抵抗这巨大的机器。移动的光影,从海媛左脸到右脸,人间和地狱互相交替着。海媛仍旧没有动,孤寂得像椅子的一部分。
七月的迷途,M先生在沙子里撒入了盐。也许是深渊在颤抖着等待他、囚禁着他,甚至是死亡。M先生也许会跟着他的盐一起溶化。海媛知道钥匙一定还在门口下面的石板下面,像一粒沉睡在黑暗中的种子。她不知道怎么办?她还记得有一次M先生外出,一个推销《圣经》的中年女人,被她拒之门外。那女人竟然破口大骂,你们都是没信仰的人。你们都是没有信仰的人,她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看着让人可怜。海媛不明白一个有信仰的人怎么会这样破口大骂呢?她应该是慈悲的、祥和的、宽容的、平静的,而那张脸上让海媛看到的更多是穷凶极恶、劳苦相。海媛在M先生回来的时候问,信仰是什么?M先生看了看海媛,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他还是回答了。M先生说,信仰就是沙子里的盐,在溶化的时候,让沙子也变成咸的。海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是在海媛离开M先生之前。海媛打扫房间的时候,在地上捡起一个纸片,上面写着:乌鸦的黑拳头即将出击。海媛把纸条捡起来,放到一个文件夹中。M先生常常会这样,把一些句子写在纸片上。她还记得有一句是与蟑螂有关的。“蟑螂变异成人,世界将在火和烟、和平和安全中消失。2666年,荒芜将至,我的灵魂如星升起。”海媛感觉到脸上的光在消失,隐遁到树林深处。她莫名地冷颤一下,把头从椅背上抬起来,睁开眼睛,那一刻,世界竟然是黑暗的。她注视着暴烈的日光,慢慢开始适应过来。
她从包里拿出烟,点了一支。很久没有抽了。她贪婪地抽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烟还是离开望城那夜在沈阳北站买的,十块钱的云烟,抽了半盒。M先生也抽这种烟。咳嗽过后,她又吸了一口,这次没有咳嗽,慢慢地向身体里吸着。她仿佛感觉到了烟雾的重量,在身体里下沉,沉到了肺部,在肺泡里盘旋着,贴伏在肺泡的黏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