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月芳已经控制不住了,压在心里十六年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儿全都喷薄而出:半年之后你就知道我怀孕了,你怕事发,让我去流产,你不知道我多害怕,我求你陪着我一起去,你死活没有点头,我威胁不陪我去,我就把孩子生下来,告诉你,我真干得出来,那时候我是多么傻……等到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候,你看到我小腹已经开始有轻微弧度,你跪下来,求我去打胎……你做得出来!我要你陪我去,你终于答应说好,说你去北京面试完就陪我去,很快……然后,你就真的去面试了,可是你却再没回来,我去北京了,你知道吗?去你考研的那个学校找你,可招生部门说根本没有你这个名字,你他妈连录取的学校名字都骗了我,你从一开始就是想找个人玩玩,陪着你度过那个冬天,我就是你的一个暖水袋……颜月芳想起刚从北京蓬头垢面地回来,就被母亲从火车站一路拽着头发拎到家,母亲先是骂,骂完了就打,直到顺手拿剪子掷向她……她一直没有说话,包括被母亲拽到医院里,她只记得那些器械在腿间的冰凉感觉,直到后来,肚子塌下去了,她才忽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她还想说呢,母亲让她转校再上学,她不去,天天憋在家里,她割腕自杀了几次,都没成功,母亲守着她,守望得头发都白了,但是母亲也打她,摔桌子砸板凳一样地打……终于有一次被母亲打过的夜里,她偷了母亲的钱,一个人跑到南方城市。她记得刚下火车,南方的阳光沸腾得如水银一样照在她惨白的脸上那种真真切切的灼烫感,阳光灿烂明亮,天空高远湛蓝,就是那一刻,她觉得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又活回了滚烫的人间,她决定再也不去死,好好活着!她做过洗碗工、酒店包房服务员、洗脚妹、业余小姐,然后在撂荒的情况下,她拾起课本,用了三年,硬是考完了大专自考的课程,拿到文凭,她做了企业文案、公司文员。五年前,朋友介绍她相了亲,对方是一个出租车司机,长得松肩塌胯的,她叹了一口气,才意识到,在别人眼里,她已是这个样子,但还是结了婚,在她看来,不过是一道人生程序。在婚姻里,她试图适应对方,可还是没能如意,她可以忍受他的打嗝放屁、嘴里的腐烂气息,却忍受不了一个人猥琐狭窄的心地,连她去超市买个菜回来都要问问找几个零钱,最后熬不下去,还是离了婚,孩子归她。她愿意从此很平静地过下去,直到迎面撞上这次会议名单。
她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可她此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气息在房间里堆积着、弥漫着,空气变得黏稠起来……那个人,那段岁月,那种气息,镌刻在她生命里,伤痕累累,却也枝枝叶叶,她眼泪落下来,不由自已。
殷翰墨好像已经认出她来,仿佛潜逃的肇事者被指认在聚光灯下,他带着压抑的怒气,貌似镇定地接着她的话,说:“你想要多少钱?”殷翰墨的声音很大,像是在质问蓄意讹诈的她,“你说多少吧?”
颜月芳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她空旷地干呕了两声,带出了零星的泪,腹内翻江倒海,似乎要把所有的恶心都呕吐出来。她掐灭烟蒂,抓起衣服,踉踉跄跄地夺门跑了出来,一路跑到休息室,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巨大的穿衣镜对着她,她看到镜中衣衫凌乱面色酡红的自己,她凑近了一点,嘴唇化得那么浓,简直像一场愚蠢的火灾,她笑了起来,开始是低声笑,像在呜咽,渐渐就嗬嗬地大笑起来……她对着镜子,咬牙切齿地道,婊子,你这个自作多情的婊子……她忽然扑上去,凶狠地亲吻镜中的红唇,在这亲吻中,她的眼泪汹涌而下。
平静下来,她给部长发短信:我想喝酒,来接我吧。
·创作谈·
外省青年的机缘
寒郁
常有人问,谁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和他们不同,一被问到,总要列举一些加缪、博尔赫斯、卡夫卡之类的名字,我热爱的是汉字,我希望影响我的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这一脉馨香,但其实也不是,在对一个写作者价值观、审美观会有影响的最敏感的少年时代,我读不到这些,因为整个乡下都找不到一册像样的书。我唯一能指望的只是语文书被教委选择度量之后的那几篇名垂千古的古文,滕王阁序、岳阳楼记、项脊轩志及流通最广的那几首诗词,来完成语言上的认亲,好在这几篇就够了,它们抑扬的韵律和美好的口感,温饱了我最初对于审美的饥饿。
我外出打工,浪荡过许多地方。做过保安、配货员、码头搬运、建筑工等等,辗转多处,武汉、厦门、苏州、运城……刚一开始,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白天提灰、扛水泥,晚上,在床上支着几块砖头躲在蚊帐里看书。因为年轻,并不觉得苦。后来在一家酒店后厨做工,每天的工作可以说,除了和服务员调情不需要我之外,所有打杂的活计都是我的,但依旧改不了看书的毛病。我总是很小心地把书放在储藏室的夹缝里,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关上门看一会儿。这种感觉很好,虽然面对的是一堆堆钳子、扳子、工具、拖把等杂物,打开书,却觉得这一会儿这个小天地都是我的了。打开一本书就如打开一个世界,超越这狭窄的现实空间和逼仄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跹的蝴蝶,闻到芬芳的花香……那时候有一本皱巴巴的书,看得很入迷,是从地摊上花两块钱淘来的,因为没有门脸儿了,很破,后来才知道是卢梭的《忏悔录》,正看到作者在钟表店做学徒的那一节,联想到自己现在的环境,合上书叹了一口气。
之后,在工厂流水线上。我攒下零花钱去地摊上买书,工友嘲讽说,傻货,花钱买那些破书烂卷儿,真不知道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成天看,有啥看的啊?——他当然不会理解,尘世多么苦、多么脏,好在读书时灵魂还有一方安静的净土,这就足够了。
小说看得多了,心里便也痒痒着,要动手来写。开始完全不知道门路,一上来就弄长篇,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长篇,就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半年下来,在公园里在床板上,足足写了二十多万字,现在看来,完全是废料,但当时那种情感是真挚的。这其中,人世深浅,人心冷暖,算是经受了一些。苦力、辱没、愚蠢、刁难、粗鄙,包括打架、被打,太多了;而温暖和美好,是那么的少,所以,才显得珍贵和重要,常常是一点点温情,足以让我持续念记和感动。正如评论家张艳梅所说,温暖构成了我最初的小说底色。因为陷入人生的寒凉,我首先需要用笔尖虚构的温暖来慰藉自己。
现在看来,这一批故事温暖、语言诗意的小说当然也存在着许多问题,韵味有余而力量不足,过度重视语言而以辞害意。但它们对我而言仍然是重要的,藉由写作,血脉里激荡的激烈风声渐渐平息,对那些人那些事,我思考着、讲述着,人慢慢变得平和下来,用安静的心写着干净的文字,并以柔韧的心去感受命运的恩威并施。
说说我以前的小说写作。
由于缺乏经验,在以前的写作中,一开始是写故乡人物故事的,在小说里往往可见类似这样的开场叙述,“平原上的那条瘦弱小河叫做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省略叫法罢了。河水弯弯曲曲经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条河、雪湖、莽山及《萤》《晚妆》都是发生这个虚构的故乡上的,包括《梨花雪》《跳动的殷红》等等。它们的语言是舒缓的,人物是小的,故事也激烈也温暖,但带着一种凄婉的调子,当然是因为故乡在沦陷,生活碾压过那些卑微而认真爱恨的人们,故事发生着,也消失着。
另一方面,则是写城市打工者的小说,因为感同身受,因为我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这些年,我结识了许多心怀梦想一直咬牙刻苦坚持的年轻人,他们在枯燥重复的生活里仍然不忘初心,他们的希望和奋斗,他们激烈跳动的心,应该是城市里最动人的声音……我熟悉他们,共同的经历和困惑,一样的艰辛和温暖,我都曾经历,也希望通过我的作品,去感染更多有梦想有追求的年轻人,这是我写它们的原因。
写得多了,入了门道,慢慢开始发表了。工作换了好几个,但写作一直没有懈怠。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的时候,一直见缝插针地写上一段,积攒长了,一个月也能写出一个短篇。心很安静,作品便也有了些柔软的力量。这些作品陆续发表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天南》《芙蓉》《作品》《莽原》等期刊上,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青年文摘》等推荐或选载。道路很长,而这也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开始。
在这里,我似乎说得很轻松,但现实里,对于我们这样一群一边要工作一边要写作的人来说,其实是很艰辛的。来自生活的压力使我们不得不每天早起、赶公交、打卡、上班、努力工作,在一份高速强压的工作上耗尽精力;另一方面,来自内心的需要和倾诉的欲望,又使得我们难以割舍心中的文学梦想,正如一个文友所说的“几天不写,心里便如荒草疯长,空空落落的,丢了魂一样”。尽管艰难,我们都会快乐地自嘲着熬着坚持下去,只因文学所带来的丰富和开阔,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那一片刻所带来的那种灵魂的美好感觉,足以抵消现实里低矮扁平的工作和生活。文学,已融入血液,成为生命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现在在东莞,做一份文学内刊的小编辑,使我有机会结识更多对文学怀抱纯真热爱的人,与他们一起,总觉得这个蝇营狗苟的世界还是有温暖和美好的一面,在欲望喧嚷中谈起文学,觉得低伏的灵魂忽然端然而坐,在这一刻,正如文友所说,在文学的沐浴下,让我们成为有尊严有心灵光辉的人。我想,文学最好的意义,也就在此了。
我喜欢短篇小说,特别是万字左右的短篇。
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你可以不考虑那么多来路和去处,而仅仅截取一个张力十足的片段,来表现、刻画、还原当事人的心灵活动,并且适当留白,制造恰当的歧义空间,让小说内部的空间更加有弹性、有呼吸,从而获得饱满。它是搭起一个舞台,再虚构出一些人物来演,演好演坏,那是作者虚构能力的灿烂还是笨蛋,作者的情感是通过戏台上的人物呈现的,隐秘不宣,但反而回环的空间更大,总之要看作者“排戏”的本事了。差的,浮皮潦草;好的,动人心弦。
我想说说《孤步岩的黄昏》(《小说月报》2012年第4期,新华网2012年印象深刻的20部中短篇小说)、《磨刀霍霍》(《北京文学》2015年第4期)、《明月怆》(《长江文艺·好小说》2014年12期选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这几个短篇小说,是我觉得相对满意的拙作,以起支撑,短篇那种含混而悠远的东西,表现出了一点,留出了歧义空间,也就是回味的地方。让我一直难忘的经典短篇是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麦克尤恩《立体几何》这样的东西,故事完结的地方,它们飘然而去。故事只是一个壳,到最后,小说金蝉脱壳了,留下一缕香气,是味道,这是我梦想中诗意悠远轻盈飘逸的短篇。
另外,中国世情小说有很迷人的地方,再糅合好现代派的意识流和心理描写,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小说写作方向。《唐宋传奇》《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等,我觉得这是中国小说的底子,起承转合、一颦一笑太讲究了,不是拜一个西方二三流作家为榜样学点粗糙皮毛能比的。
所以,我有意回到《红楼梦》《金瓶梅》《三言两拍》的世情小说传统上。宝玉挨打、黛玉葬花、金莲吃醋,都是多么平常的事情,按传统的小说步步为营的写法,写出来,却是那么生动。尘世生活真相的那种破碎,那种混乱,那种蓬勃热烈,那种没皮没脸,以至于那么繁华腐烂,那么绝望,那么活色生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试探你的温柔》《时光少女》这两篇,算是我在世情小说写作中的习作。人情之美、之险恶、之混沌,我想,我会继续书写这些世相的。
毫无疑问,我现在只是一个外省青年的边缘写作。
陪伴一个年轻作家的往往是孤独、贫困、渺小、骄傲、敏感和潜伏的自卑,才华和野心未能匹配的挣扎,面目可疑,身份低微,内心的不甘和现实的晦暗,瞬息的感觉爆棚和之后巨大的怀疑,持续不断的焦虑,时时刻刻的困惑,咬噬人心的纷繁欲念……选择了写作这个行当,很难再有真正的放松和宁静,内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人物、细节、结构轮番在脑海中上演。
常常在出租屋里被折磨得难以成眠,喝酒抽烟,看书。写得顺畅,怀疑自己;写不下去,更怀疑自己。终于崩溃,披衣出去,在午夜空空荡荡的肮脏小街上徘徊。有时候,凌晨三四点,阒寂无人,像个夜游魂,横穿几条马路,来到东江边,抽烟,看水流潺湲,内心萧然,陷入巨大的空虚。
那种孤单而猛烈的工作,持续的煎熬,写不出一个字的苦情和写得停不下来的癫狂。都不正常。偏离了正常人的生活乐趣。依靠一篇一篇的发表,堆积出一条明明灭灭的小路。写了发不出来,焦虑;发出来了,没有动静,焦虑。我承认,这已经背离了写作的初心。进入期刊发表机制,仅仅是一系列不公正的开始,文学流通的圈子主义机制,如此种种……都让一个外省青年的文学之路充满坎坷和心酸。
不说也罢。
我会越来越多地在纸上虚构里穿行,试图理解“厮守着卑贱而甜美”的人们,并解释其中盘根错节的爱恨。或者正如有人评价安德烈·莫洛亚所说:作者一生笔耕不辍,精进艺事,认为“艺术乃是一种努力,于真实世界之外,创造一个更合乎人性的天地”。
回顾自己浮浅的经历,即便深陷沟壑的时候,藉由张全昭那样优秀的诗歌和读到的经典小说,我知道,在我的渺小和卑微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高远的天空、一种更为辽阔的生活,我也许拼尽力气也不能到达,但有这样一个世界在那儿。在低矮而平庸的人生之上,还有那么孤独那么美的星光。它们在那里,能不能最终抵达都不要紧,但是至少怀揣着这一片干净的星光,人便有了一种静默的能量。在权力和欲望主宰的世界里,有精神坚持的人往往不免陷于悲伤,但在星光下、寂静里,总还有一片葱茏的信仰,生命于是也就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