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知弋原区规划局出了窝案,我们就去采访;谁知,区公安分局、区纪委、市纪委,市区政法委,都说不知情;我们的提问,弄得对方莫名其妙,更弄得我们自己莫名其妙。难道弋原规划局四人被外星人掳了去?我们想,这些部门中,总有知情而装傻的。我们还去找了四人的家人,家人也说不知道,还说准备到派出所报案呢。后来,我们在网上看到了相关消息。你知道,网上的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金额各说不一,连双规人数也没有个准。还说抓了两家公司的人,但没有提公司名字。更奇的是,网上还说了涉案人员关押地点,有说宾馆的,有说煤矿、农家乐、废弃卫生所的,还有一个帖子说得更邪门,居然说他们关在一座深山寺庙里!
喻水庸问,对网上说的关押地点,你们就没去探营过?
小栗说,还真去了,但一无所获。大哥,你要知道这个案子的线索,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小妹哈。
手机响起,喻水庸一听彩铃就知道谁打来的。彭代军电话说,一切如大哥所料。又说,他回去后应该有所动作。彭代军用了回去一词,表示市长回到他的权力中央去,又表示市长刚刚离开了二人约会密谈之地。
见时间有些晚了,喻水庸提出自己开车送小栗回报社附近的出租房。小栗说,送去送来的我们都累,我不走了,就在这儿睡。喻水庸说,好哇,那我走。小栗说,走吧,走了我好睡个清静觉。喻水庸说,别美了,总统套,我还想睡哩。小栗说,好哇,快去洗吧。喻水庸在浴缸里喊,小栗,你就不怕我把你咪西了?小栗说,你不是自称中国当代柳下惠吗?喻水庸叫道,万一今晚我改主意了呢?小栗说,今晚没有大哥,只有柳下惠,哪有改主意的柳下惠呢。
喻水庸裹着睡衣靠在床背抽烟,浴室里的水声妙不可言,堪比天籁。小栗穿着睡衣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喻水庸说,又忘了?小栗问,怎么了?喻水庸一指衣柜说,比基尼。小栗一笑,就换了比基尼上床。小栗很快睡着了。喻水庸一笑,摇摇头在心里说,真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小栗侧身睡着,把一张美背对着他。应该说小栗全身上下各个部件都很漂亮,但真正让他激动不已的,还是小栗的这张背。他不自觉把手放上去,感受着一匹锦缎的质地和体温。
小栗,你的背真好看。那是他第一次赞美人类的一张背。他看过很多国人画的、老外画的女人背,还有不少摄影作品,有些也很不错,但没有哪张背有面前这张好,不是差一点,而是差得太远。即或如此,他还是如鲠在喉,只能赞叹,不能描述,这让他很难受,他第一次因为描述不出一张背的美妙而难受。看来,只能认为,这张背与诗同,与宗教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还记得一位替身女演员曾对着一群娱记大叫,那是我的背!替身女演员那声又是骄傲又是不平的大叫,举国震动,喻水庸更是印象深刻,至今不忘。替身女演员说的是一位当红女星演的一部当红电影,电影中有几个镜头,是当红女星在裸浴时露出的美背。其实,那是替身的背。电影火了,明星美背风光了,传开了,但没有替身的事儿。替身于是生气了,非常生气,但命运如此,规则如此,生气和报料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也算演艺界的一个潜规则,当不了明星而身怀绝技,就当明星背后的人,成龙刚出道时,还不是一声不吭给人当替身?
是么。那大哥是说小妹的脸,包括整个前面都不好看啰。小栗生气地咕哝道,一转身,又把一张背递给他。
我的小妹哪哪都好看,大哥是说,连背也这么好看。
油嘴滑舌的,说不过你。
这之后,喻水庸对这副美背的赞美,不再用嘴,而是用手了。此前,两人沿江散步的时候,小栗总喜欢拉着大哥的手,当大哥的手转移到自己的后背上后,她的两只小手,竟不知往哪儿放了,只能交叉着,圈着双乳,去充分感受美与幸福。
这会儿,再次侧身躺在一张美背背后,吸吮着美背的芬芳,喻水庸夜不能眠,思前想后,想东想西,竟去了一趟三岔溪村。
八
三岔溪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在这个天地里混得人模人样,还真得是个角儿。
喻水庸的父亲在大跃进和灾荒年都没事,并且这期间还在老婆身上成功播种,生下了喻水庸。
不知是被这个幺儿子克的,还是被渐渐好起来的日子怎么的,幺儿子刚刚上小学,老子就被一飞来黑棍打折了腿,丧失了劳动力。男人丧失劳动力后,女人就抱着三个娃崽哭,你们爷不知死哪里去了,你们爸背后没人,没人就没人,偏要逞豪,害得被人黑掉了一条腿,怎么不把两条腿都黑掉哟,那样我们一家跳河算了,免得在人前现丑啊。早知你爸要遭这个孽,又何必送你上学堂呵。但水庸读书已上瘾,打死不退学。女人哭过之后,就拉着水庸的哥姐下田去了。她不得不与半残男人交换活路,她干地里活,男人干屋里活。
水庸在村小常被一些同学欺负,欺负得受不了时,就不想被人欺负了。他观察到一些缺少权钱、家境跟他差不多的孩子,之所以没被人欺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大哥。他还发现,这些孩子找到大哥除愿意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外,还愿意在大哥的战斗中付出自己的胆量与蛮力。
喻水庸没有蛮力可付,他只能付出时间与智力。办法是,帮大哥写作文,甚至其他科的作业也做。这样,寻大哥和傍大哥的过程中,连爬带滚,他把高年级的课程都啃了。
他在学校找到了靠山,但他的家里还没在村上找到靠山。
村里那些混得人模人样的,按乡邻们的说法,是人家背后有人!那口气听上去,背后有人的人,不管背后的人是如何取得的,人家都是有能耐的人物头,都是命中带来的运,不服不行。当年,日本鬼子发动侵华战争时,何曾把面前的中国打上眼,但他们却不能忽视和不忌惮中国背后的苏联和美国。就算背后的人永远不吭声,那也得忌惮。就算导弹、核武器永远不走上台面,那也是不怒自威,用无声发着言。村里那个眼睛望天、嗓门最昂的六叔,一看就知道不仅背后有人,而且背后那人是全村人以及全村人背后的人,谁都惹不起的神。六叔的表侄,他可是县上一个局的局长!这真是城里一人得道,乡下鸡犬升天。
水庸爸因半残成为半废人后,成天都想着今晚和哪个娘们儿困觉的村支书就打起了水庸妈的主意。水庸妈自然不干,可一年不到,就被干了。至此,水庸家也算背后有人了。水庸爸和村长老婆都清白这事,但都装着没事儿人一样。水庸后来也知道了这事,但他把这份屈辱和无奈吞进了心里;到现在,他一看见母亲就想哭,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痛。家里虽然有了村支书这柄保护伞,但毕竟保护得半阴半阳、歪歪斜斜,房前屋后飘风漏雨就显得正常了。即或这样,日子过得终究是没有以前闹心了。
高中毕业后,为避免缴大学学费,水庸瞒着家人当了兵,并暗暗发誓让自己变成家里最强硬的靠山。在部队,他想谋得某位首长赏识,但未能如愿,只好去读军校。直到脱了绿衣回到家乡,又从镇上到了县上,他才意外得知自己居然还有老爷子这个后台!原来,太平县打造红色之旅,挖掘红色文化,竟挖出水庸爷抛妻别子一去不归竟是投奔了红军,并为新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老爷子当年的老班长,正是水庸爷。重要的是,老班长水庸爷,还救过小战士老爷子的命。
一个人发展壮大的过程,何尝不是等待并寻找背后和前面的过程?
前边有了彭代军,背后有了老爷子后,喻水庸觉得自己就成了依山面河的风水,左青龙,右白虎,坐北朝南坐上了有靠背的椅子,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风生水起、顺风顺水起来。即或这样,他那站哪坐哪总喜欢靠墙靠物的习惯,再也改不了了。人最怕的敌人,不是来自正面的对决,而是来自背后的动作,背后的偷袭,背后的捅刀,或者断了自己后路。
他还有一个习惯,看书,看文件,总喜欢先从后面往前面翻阅一遍,才决定是否还须从前边往后边细看一遍。大约是这个习惯的延伸,在三岔溪村头打谷场看坝坝电影,他也喜欢蹲在银幕背后的斜坡上,一个人想精想怪地看。一句话,他从小就没养成被背后谜底折磨和戏弄的习惯。事实上,他学习成绩好,也是因为把做作业当成了揭开背后谜底的过程,他认为,在1+1=2这里,1和+都是谜面,只有2才是谜底。他总能在学校找到背后大哥,就是因为他总能在作业中找到谜底。
从三岔溪回来,天都亮熹了。望着小栗的美背,喻水庸想,这两天做的事,包括与两个女人做的事,可不都是背后的事?自己是背后的人,又是前边的人,忙前忙后,但进行的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在自己的人生棋局上,自己布了很多局,就算市长、彭代军等等人,是自己布的,老婆、侄儿,还有小靳、小栗这样的女人,总不是吧。如果是,自己岂不太阴险、太可怕了。其实,到底是不是,他自己还真说不清楚。如果一个人活着而不能被人利用,这个人还有何价值可言,可交换?有悖政治经济学等价交换原则了。
想着,直到小栗走后好一阵,他才搂着小栗枕过的枕头,沉沉睡去。
梦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今世属巨大无边的虎,前世咋个属一条细长冰冷的蛇呢。有时,动物在人的背后,有时人在动物的背后,时间与命数做的篱笆总在中间隔着。动物与人,谁是谁的幻影,谁是庄周谁是蝴蝶?梦一个接一个。还有一个梦,创世纪,或世界末日,世界只有他或只剩他一个人时,正午十二点之前,影子在前他在后;十二点以后,影子在后他在前;十二点,他成了自己背后的人,又成了自己前边的人。
人吓人,吓死人;在喻水庸这里,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水银镜的哲学梦中,喻水庸不认识喻水庸了。
九
“秘书”小唐的一个电话把喻水庸叫醒了。
小唐接到市委办公厅通知,履新的市委书记后天要去太平县调研,陪同调研人选名单中有喻水庸。虽然喻水庸觉得自己进入这个名单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但他还是知道这与自己背后的人做的工作有关。这个机会,不仅能给华康官场很多值得玩味的想象空间,还让喻水庸有了攀附一座新靠山的可能。市长范平平没在调研领导名单上,不知他在忙些啥。
为了提前对这次调研做好应对性准备,喻水庸翻身起床,迅即赶到了办公室。其实,这一连串动作,只是他无意识的本能反应。仅在办公室忙碌了半小时,他就发觉完全无事可做了。他的业务功课,随时都做得很足。想到自己对华康第一首长如此在乎与敏感,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自己可是身家几十亿的阔佬哇!
小唐当然是洞悉领导的这个笑的。官场中人,常常有这种笑,但并不露出。领导露出这个笑,只能说明,在一定程度上,领导对他是放心的,释然的。这同时让他也放心和释然下来;跟着这样的领导干,自己还会进步的。一瞬间,他竟有了好奴才找到好主子的那种单方面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市委书记的调研,头天去,第二天就回来了。
一回来,喻水庸就找了个僻静的水吧与小靳见了面。他去县城的当天,刚在县招吃过晚饭,就接到了小靳电话。小靳听说他在外地,就说回来说吧。他知道小靳那儿有事,车拢弋原,赶紧约她面谈。
下午四时的阳光疏斜地透过大板玻璃,照在一对地下情人的身上,形成半明半暗的城市风景。小靳一边努起大嘴嘬咖啡,一边告诉了他这么一个信息:她说卢副局长喊她到他办公室,说是咨询一下政策法规方面的事。卢副局长不是业务型领导,又有不耻下问的品德,一遇问题就找下级来说个子曰。当时她正准备下班回家,接到电话后,来到卢副局长办公室。卢副局长说,有个双规案子,已经成立了一个有纪检监察、公安、检察三家参加的联合专案组,为了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能否再让法院和律师加入进去。
小靳说,卢局长,这么做有些不符合司法程序。立案、侦查、取证、核实、批捕等程序还没走完,一下就到了公诉、审判阶段,也就是说,前边的结论还没出来和认定通过,就开始最终的结论了。
卢副局长说,这样做不仅加快了办案结案时间,也可以让相关各方尽早介入情况,在过程中排疑解难,以免走弯路嘛。
小靳说,但是……
卢副局长说,小靳你就别但是了。直接告诉我,这样成立专案组,全国有无先例?
小靳说,外省有个市,在扫黑严打期间,这样做过。但网上司法人士是有非议的。
卢副局长抬腕看了下手表,说,小靳啊,今天耽误你了哈。小靳一边说没事,一边逃也似地离开了卢副局长办公室。
小靳吃了一粒喻水庸为他剥了壳皮的美国开心果,笑笑,又说,这下你那位战友的什么亲戚,恐怕在劫难逃了。喻水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又说,但谁他妈知道这家伙是不是真作孽了呢?
小靳走之前还给喻水庸说了一个消息,但她没说消息的来源。小靳说,市国土资源局一个副局长,也在这个窝案中落马了。喻水庸装着上洗手间,忙给彭代军打了电话,问天立的账号没冻结吧。听彭代军说一切正常,才落下心来。天立上的贡,这个副局长自然有份并且是笑纳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