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鬃骒马“嘶——嘶”地鸣了两声,喉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嘴角喷出一股哈气。它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可使,下巴黏糊着一丝白沫,眼睛眨巴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下。突然,长辈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气,他真的把心思全用在养胎里,精心拨正了马驹身体,又轻轻地往外拽了一下,骒马“嘶”地叫了一声,马驹随着黏糊的羊水产了下来,它吱吱地发出声响,骒马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发出一丝微弱的嘶鸣。
这一年的旱灾闹得厉害,圈里的牲口死得所剩无几。可骒马断了奶,体质瘦弱,连自己的心头肉都不认,这可急坏了莫勒根一家,但不能眼睁睁看着马驹拖垮,活活地饿死。
熊扒的那一掌,差点要了骒马的命,成了难产不说,还是个早产,幸亏躲过了那一劫,把一大一小的命给捡回来。可现在它的伤痊愈了,只是体力瘦弱,断了奶,即使认了马驹,也没有力气养活它,得赶快喂好草好料,养好体力,才能养活马驹。
莫勒根知道,骒马除了增强体力外,还得好好让它认领马驹,得拉几天几夜的毛日英胡尔(琴)才行,让骒马从骨里动情,才能服输认驹。不然,它真的铁了心,不看一眼心头肉,那可就糟了。
阿柔娜以前也拉过他爸的老琴,拉起来可有劲,像风呼啦啦地奏出音来。可是莫勒根家的毛日英胡尔破得厉害,外壳不成样子,看起来像根木头棍子,在门背后挂着,烟气熏熏地落满尘灰,木头恐怕早就朽了,弄不好,连拉都没拉,就咔嚓一声折了,那可真的没辙了,谁又会制作这破玩意?可这马驹天天得喂奶,青黄不接的,上哪儿去找奶食呢?万一骒马铁了心,不认自己的驹子,那可就维持不了多久,马驹就得活活地饿死。
莫勒根的琴比她拉得好,可他非要让她去拉琴,说马驹是他的命根,一定得救活它。它是雄性马驹,将来在腾格里山的各个部落里,培育出更多的阿鲁骨马,不怕再失去好马的种,精心养殖一群骒马下驹,让前辈们说着来劲该多好。可莫勒根一见银鬃骒马,骨子就软了,这琴都没拉一下,心就碎了,泪就从眼窝里滚出来。
在那个黑乎乎的圈滩里,骒马被一阵脆亮的琴声惊醒,可它连拉琴的地方也不看一眼,只是达拉着耳朵,嗅着地上的土胚,吱吱地打着响鼻,低着头喷出一股白气,风中传来悠悠的琴声。
阿柔娜挺直胸膛,坐在一块青石板上,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琴在她的手指间呼呼脆响,弦下掠出一股风,吹着琴箱沙沙作响。阿柔娜觉着,这琴声比她老家的脆亮浑厚,悠悠地传出腾格里山,和风嗖嗖地呼啸起来。
这么脆亮的琴音,打不动体力弱质的骒马,她真的有点心寒,都拉了一天一夜了,手指头弹疼,胳臂也困了,可骒马的眼里没有一丝光气,连马驹都没瞧一眼。这可急坏了莫勒根,那匹马驹一直拴在骒马前,浑身喷着盐水,让母亲舔一舔认领驹子,可骒马像忘记了从前的心头肉,用柔软的嘴唇拨着马驹,用蹄子踢了好几回,像不是从它怀胎里产下的,让马驹又生疏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阿柔娜还在拉毛日英胡尔,她已经换了好几个曲调,可总是提不起骒马的性子,动不了它的心思。它还是低着头,嗅着地上的那股土气味,不停地打着喷嚏,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哎!这银鬃骒马不认马驹,那可真是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莫非骒马真的铁了心,乏得连一点底气都没有?她知道,这马是通人心的,只要人有一点点灵犀,马就立刻灵敏起来,银鬃骒马任性极了,不让马驹挨一下它身子,要是断了奶,马驹就得活活地困死。
莫勒根的老爸说过,春乏的时候,骒马产下驹子,即使用好料好草填着喂死,不一定有奶水。它从骨子里不认驹,打死都挤不出一滴奶子,骒马的奶像体内流的血一样珍贵,是迎着它的性子来的,它的性子犟了,奶水自然会断,这是马的秉性所在。她试过几次骒马,是硬着头皮,让它又踢又咬的,死缠着挤了几次,可连一滴滴奶都没有挤出来。
阿柔娜又换了一个曲调,呼呼地拉响了毛日英胡尔,谷里传来一阵熊的吼叫,是从那片皂荚林里吼出的,西边的山头映红起来,天快黑了,骒马死死地站在圈滩里,低着头,鼻子底下打着惊天的喷嚏。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莫勒根拉着马驹,拴在骒马前,阿柔娜又拉起了一段曲子,听着让骒马动情。一曲一曲脆亮的琴音,一阵阵荡进谷里,不停地穿响,悠悠的从河谷里荡出来,像股水潺潺地淌开。她每拉一次毛日英胡尔,心里就等待骒马抬头,让它泪汪汪地认马驹。
这人憔悴,马驹也瘦了,她喂养了一个月的心思,白白费了。可她不忍心放弃,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一次又一次地换着曲调,等待骒马心动认驹。
谷里飘来零零落落的雪片,湿透了那片皂荚树,被风呼呼一掠,枝桠咔嚓咔嚓地折断。树下传来熊的一声吼叫,“嗷——嗷”地震醒了骒马,它猛地抬起头,看着枝桠下打滚的熊。熊扒拉着地下的雪,拾着掉落的果枝,一口一口往嘴里填着。
一阵风呼噜噜地发出声音,嗖嗖地折断了一根根枝桠,刷刷打起一波一波的雪,阿柔娜还是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晚霞从西边的山头,慢慢地落了下去,和晶莹的雪花映在一起,又和那片皂荚林透出火红的光。
骒马“嘶——嘶”地发出了鸣叫,好像听到了悠悠的琴声,泪盈盈地看着马驹,又打起吱吱的响鼻。熊又“嗷”地在林阔里吼叫,这一声,差点把银鬃骒马惊跑,“嘣”地挣断了缰绳,呼哧呼哧来到马驹前,它好像清醒了许多,急速护住自己的幼崽,马驹蹬着绳子,不停地吸着奶头。阿柔娜挺直身子,径直地拉着毛日英胡尔。
熊又“嗷”地吼了一声,银鬃骒马一纵身,又靠近了马驹,马驹的尾巴在它身下微微蠕动,阿柔娜加大了琴声,用心拉着毛日英胡尔,悠悠的琴声在晚霞中回荡。
她知道,银鬃骒马的奶像血一样流下来,若停止了琴声听不到音,奶水立刻会断。
一束霞光忽地透进了谷里,刷地映红了那片皂荚树,映照着枝桠地下打滚的熊,又嗖嗖地染红了它的绒毛。
九
一个飞雪弥漫的黄昏,一伙土匪闯进了峡谷,死死围住了莫勒根的冬窝子,死活不肯放过他老爸。一个穿着马靴的领头板着面孔,远远地指着老爸吼道,是你通风报信后,解放军才剿了我们的老窝,弟兄们呛着一口一口的血,倒在了黑洞洞的枪口下,今天血债血还,你给我的生死兄弟一命抵十命,还不够还,这会儿,非扒你的皮,喝了你的血,把你一刀一刀地削成肉片,你信吗?
其实,他老爸也不认识解放军,只是听说而已,没有通风报信可言,那伙土匪纯粹是扯淡。只听“轰——轰”的几声炮响,崩塌了谷峰上的雪,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土匪乱蹿,四处抢劫杀人。嗨!老爸还是怨那一声一声的炮击,没有太大的威力,非几炮轰掉他们的老窝不成,要么不惊动他们,要么彻彻底底灭了他们,让部落里的人有个安生的日子。
老爸他们一天到晚地躲避,提心吊胆地防着,后怕那股土匪根基深,在腾格里山雄踞了几十年,像块朽木疙瘩,硬得啃都啃不动。解放军的那几炮厉害,差点轰掉他们的老窝,至少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了。可这一笔一笔的账,非算在猎户们的头上不可,土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会儿,部落里的人一一跑光了,就剩他老爸一家没逃生,真成了土匪的活靶子,在黑洞洞的枪口底下晃着,像一个个去白白地送死。其实,他们早就可以脱身,可他老爸一直哼着,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这帮土匪是腾格里山民养肥的,平时他们抢一半,诈一半,啃尽了山民,是吃着山民的血汗长大的,他们不会不讲一点人心吧。嘿嘿!莫勒根心里发笑,老爸也想得太天真了,那伙贼人,就差没喝人血,没吃人肉了,还指望着枪口底下,留一个活口,鬼才信呢。
莫勒根觉着,这样跟土匪硬对硬地干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老爸。那个土匪头晃着枪口,指着老爸的脑袋厉声呵斥,你给老子今天听好,把银元统统拿出来,乖乖地交给我,把好牛好马赶到爷们的眼前,不然,爷们的几十杆枪,一起对准你砰砰开火,非把你打成血糊糊不可。他老爸口气还硬朗,呸!老子又不是吓大的,有种的朝胸膛开枪吧,没有八颗十颗子弹,是轰不倒老子的。嘿嘿!你瘦得骨头都一根一根地翘起,嘴还硬得不行,不要说几颗子弹轰不倒你,只要风嗖嗖一吹,就把你刮到沟底里,撞不死才怪呢。一伙土匪嚷嚷了一阵,就一个一个地端着枪,向老爸站的地方逼近,枪口底下呼呼地掠着一股风,呼噜噜地发出声音。
莫勒根看着土匪明晃晃的枪口,直直对准老爸的胸口,枪机咔咔地脆响,子弹头咔嚓咔嚓地上膛,就差抠动扳机了。他老爸挺直腰杆,嗖地从怀里伸出了老火棍,眼睛血红地盯着那伙人。
莫勒根还没有反应过来,土匪的枪膛里就“砰,砰”地喷出火,轰轰的几声,把他老爸打成了血包。莫勒根哇地喊了一声,跳着从那里冲过去,幸亏被阿柔娜拽了回来。老爸扶着枪杆,踉跄了几下,嘴里吱吱喷出一摊血,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莫勒根眼里像充了一块血,心头一狠,忽地支起哈柔那火枪,就在砰砰开火的一霎那,被妻子挡住了枪口,妻子说,这么多枪杆晃着,你连火捻都点不着,就被土匪打成黑窟窿,老爸替你挡了这么多颗子弹,身上没块囫囵的,你这样不是白白送死吗?刚才,老爸不是一直使眼色,催我们趁早离开这里,不要管他的死活算了。
那伙土匪又端起了枪,从雪地里打着趔趄,一个跟一个地向他走近。土匪多半是冲着马群来的,远处的炮击轰隆隆地响起,莫勒根知道,那是解放军的部队在剿匪,一天一天地向腾格里山逼近,土匪想劫去几十匹好马,从山窝子里一个一个地逃命。
莫勒根强咽着心口的泪,收回了哈柔那火枪,带着土匪走进了林窝里。土匪跟着他,是想得到藏在洞里的银元,在马群里挑几匹上好的马,往别的林阔里逃生。莫勒根是蒙着土匪,钻进林窝的,等到了林子密的地方,再一个一个地收拾不迟。
既然土匪是为藏宝而来的,就得跟他们绕绕弯子,好好地在林子里玩命,让他们也尝一尝,被血呛着咽气的滋味。可那个黑胡子土匪头狡猾透顶,一不谨慎,就让他给看出一丝丝破绽,非一枪崩了他不可,弄不好,妻子也跟着他搭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