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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揍他!……让国贼送命,不让他侮辱俄国的名字!”拉斯托卜卿喊叫着。“斩了他!我命令!”

人群中没有听到拉斯托卜卿的说话声,只听到他愤怒的喊叫声,他嚷叫着向前挤了一阵,但是又停下来了。

“伯爵!……”在重又出现的暂时的静寂中,韦来夏根畏怯而又演戏般地说。“伯爵,唯一的上帝在我们头上……”韦来夏根说,抬起了头,他的细颈子的粗筋又充血起来,他脸刷的一下红了,但又很快消失了。

他没有说完他所要说的话。

“斩了他!我下命令!……”拉斯托卜卿喊叫着,忽然面色自得象韦来夏根一样。

“抽刀!”军官向龙骑兵说,自己抽着刀。

另一个更强有力的波动在人群当中兴起,波及到前面的行列,推动了前面的人,使他们跄踉地挤上台阶。那个高高的青年,带着呆板的表情,站在韦来夏根旁边,他的一只手臂固定不动地举在头上。

“斩!”军官几乎是向龙骑兵低语着,于是一个兵士忽然带着愤怒的变色的脸,用刀背斩韦来夏根的头。

“啊!”韦来夏根短促地惊讶地叫了一声,恐惧地环顾着,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办.人群中间发出同样的惊讶与恐怖的叫声。

“啊,主啊!”有谁发出悲哀的叫声。

但是韦来夏根在惊讶的喊声之后,又因为疼痛而可怜地大叫了一声,这个叫声致他于死地了。那个紧张至极的压制着人群的人类情绪的障碍,忽然崩溃了。犯罪一旦开始,便一定要进行到底。可怜的指责的呻吟,被人群的威吓而愤怒的吼声压下去了。好象那击破船只的最后猛浪,这个最后不可遏制的波浪从后边的行列中发出,推到前边,掀倒他们,吞没了他们全体。斩了一刀的龙骑兵还想再斩。韦来夏根发出恐怖的叫声,用双手遮拦着,向人群里冲去。他所奔去的那个高高的青年双手抓住韦来夏根的细颈子,并且发出野蛮的叫声,和他一同跌倒在呼吼的拥挤的人群的脚下。

有些人又扯又打韦来夏根,有些人又扯又打那个高高的青年。被践踏的人的叫声,和那些极力拯救高高的青年人的人们的叫声,只引起人群的狂暴。龙骑兵好久还不能救出那个流血的、被打得半死的工人。虽然人们是非常着急地力求做完这件已经开始的事情,但是那些又打、又掐、又撕韦来夏根的人,好久还不能把他打死;人群从各方面在挤他们,并且好象是一个物体,以他们作中心,向各方面摇荡着,使他们既不能打死他,又不能放弃他。

“用斧头打他吗?……压倒了……国贼,他出卖耶稣!还活着……活的……贼受罚是自讨的!……用斧头呀!还活着!”

直到受害者停止挣扎,他的叫声变为均匀的冗长的断气声的时候,人群才开始急忙地在横卧的流血的尸体旁边移动着。每个人走到前面来,看一下所做的事情,又恐怖地、指责地、惊讶地向回挤。

“主啊!这些人就象是野兽啊!他活不成啦!”人群里发出这些声音。“还是一个青年……一定是商人家的,那样的人!……他们说,他不是那个人……怎么不是那个人……主啊!……他们打死了另外一个人,他们说,他快要死了……哎,人……谁不怕罪过……”同样那些人现在这么说,他们带着痛苦的怜恤的表情望着死尸,望着发青的沾上血和泥的脸,以及破裂的又细又长的颈子。

一个工作认真的警官,认为尸体在大人的院子里是不合适的,命令龙骑兵把尸体拖到街上去。两个龙骑兵拉着两条破烂的腿,拖着尸体。长颈子上的那颗血迹斑斑的、沾染污泥的、剃了一半的、死人的头,被拖着在地上转动着。人群避让着尸体。

韦来夏根倒下了,人群发出野蛮的吼叫声,在他四周拥挤着、晃动着,这时候,拉斯托卜卿忽然脸色发白了,他没有向后边的台阶上走去,他的马车在那边等着他,他却低着头,顺着通往楼下房间的走廊快步地走去,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以及为什么要去。伯爵的面色发白,不能控制他的下巴痉挛地颤抖。

“大人,这边……您哪里去?……请走这边,”一个颤抖的恐怖的声音在他背后说。

拉斯托卜卿伯爵不能回答,然后听从他回转身来,向着给他指出的方向走去。一辆马车停在后门口。远处人群的吼声在这里也可以听到。拉斯托卜卿伯爵急忙地坐上车,命令赶到索考尔尼基乡下房子那里去。进了宓亚斯尼次基街,便不再听到人群的叫声了,伯爵开始忏悔了。他现在不满意地想起了他在属下的面前所表现的焦急与恐怖。“La populace est terrible,elleest hideuse,(人群是可怕的,是可憎的,)”他用法语思索着,“Ilssont omme les loups qu'on,ne peut apaiser qu'avec de lachair.(他们好象是狼,除了肉,没有东西能够满足他们。)”“伯爵,唯一的上帝在我们的头上!”他忽然想起了韦来夏根的话,一阵令人不快的凉气掠过拉斯托卜卿伯爵的脊背。但这个感觉是暂时的,拉斯托卜卿伯爵轻蔑地笑了笑他自己。“J'avais d'au-tres evoirs,(我有别的责任,)”他想。“Il fallait apaiser lepeuple.ien d'autres victimes ont péri et périssent pour lebien publique,(必须使人民满意。许多别的牺牲者为了公共福利已经死了,正在死去,)”于是他开始想到他的社会责任:他对于自己家庭的,对于他的(托付给他的)都城的,对于他自己的——这个他,不是那个费道尔·发西利也维支·拉斯托卜卿(他以为费道尔·发西利也维支·拉斯托卜卿为了bien publi-que(公共福利)而在牺牲他自己),而是莫斯科城防总司令,政权的代表,皇帝的全权官吏。“假使我只是费道尔·发西利也维支,ma ligne de onduite aurait été tout autrement tracée,(我的行径会许是完全不同了,)但是我应该保护我的城防总司令的生命和尊严。”

拉斯托卜卿在马车的软弹簧上轻轻地颠荡着,不再听到人群的可怕的声音,他的身体安宁了,并且,总是这样的,和身体的安宁同时,他的脑筋为他想出了精神安宁的理由。使拉斯托卜卿感到安宁的想法并不是新的想法。自从有了世界而人类互相屠杀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对自己同类犯了罪而不用这个同样的想法来安慰他自己。这个想法就是le bien publique(公共福利),假定的别人的福利。

不受情感支配的人从来不知道这种福利;但是犯罪的人,总是确实地知道这种福利是什么。拉斯托卜卿现在便知道这一点。

他不但没有在心里为了他所做的事情责备自己,并且找到了自满的理由。就是他能那样成功地a propos(顺便)利用这个机会——处罚了犯人,而同时又安定了人心。

“韦来夏根被审判,并且被判为死罪,”拉斯托卜卿想(然而韦来夏根只被枢密院判为做苦工),“他是一个卖国贼,是一个叛徒;我不能让他不受处罚,所以je faisais d'une pierre deuxcoups;(我一举两得;)我为安定人心而把牺牲者交给民众,并且处罚了坏人。”

伯爵到了郊区的屋里,处理了家事,完全安静下来了。

过了半点钟,伯爵驾驭快马穿过索考尔尼基的田野,已经不想到过去的事,只思索并且考虑着将来的事了。他现在向雅乌萨桥走着,他听说库图索夫在那里。拉斯托卜卿伯爵在他的心中准备好了愤怒的刻薄的谴责,这是他由于库图索夫的欺骗要当面去说的。他要使那个朝廷的老狐狸觉得,由于莫斯科的放弃和俄国的灭亡(拉斯托卜卿这么想)而有的一切不幸事件的责任,全在他这老朽昏庸的头上。拉斯托卜卿预先考虑着要向他说的话,在车子里愤怒地转动着并且愤怒地向两边看着。

索考尔尼基的田野是荒凉的。只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的前面,可以看见一群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同样的人单独地在田野上行走着,喊叫着什么,并且挥着手臂。

其中之一横对着拉斯托卜卿伯爵的车子跑着。拉斯托卜卿伯爵自己、他的车夫和龙骑兵,都怀着漠然的恐怖与好奇的心情,望着这些被放出的疯人,特别是那个向他们跑来的人。

这个疯人,穿着飘飘荡荡的衣服,他的又瘦又长的腿摇晃不定地猛急地跑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斯托卜卿,用沙哑的声音向他喊叫着什么,并且做着手势要他停车。

这个疯人的忧郁的严肃的面孔又瘦又黄,长着长短不齐的成绺的胡须。他的黑色的玛瑙般的瞳子和橙黄色的眼白,靠近下眼皮,不安地转动着。

“等一下!停住!我说!”他尖锐地叫着,喘着气,说话的语气加强了,打着手势喊叫着。他在车子旁边跑着。“他们杀死我三次,我从死里复活了三次。他们用石头打我,钉我……我要复活……我要复活……我要复活。他们撕碎了我的身体。天国要毁灭了……我要把它打倒三次,我要把它扶起三次,”他喊着,他的声音越喊越高。

拉斯托卜卿伯爵忽然脸色发白了,如同在人群围攻韦来夏根时他的脸色那样。他掉转了头。他用颤抖的声音向车夫说,“走……加快走!”

车上的马使出全力飞快地向前奔驰着;但是拉斯托卜卿伯爵好久还能听到后面越离越远的疯人的失望的叫声,而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穿皮大衣的卖国贼那惊讶恐怖的流血的脸。

这个回忆虽然相隔很近,拉斯托卜卿此刻却觉得,这个回忆深深地血淋淋地刻在他的心里。他现在明白地觉得,这个回忆中的血迹永远不会消失,而且反之,这个可怕的回忆要在他心里存留到他的末日,并且时间愈久,愈是觉得痛苦和残忍。他现在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话声:“斩了他,您要拿性命对我负责!”——他想:“我为什么说这话!我无意地说的……我可以不说那些话:那时候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他看到斩人的龙骑兵那恐怖的和后来忽然盛怒的面孔,那个穿狐皮大衣的青年人对他所投的沉默的畏怯的责备的目光……他想:“但我不是为自己做这件事的。我一定要那样做的。ja plèbe,le tra?tre,le bienpublique.(人群,卖国贼……公共福利。)”

雅乌萨桥边还挤满着军队。天气很热。库图索夫皱着眉,垂头丧气,坐在桥边的凳子上,用鞭子在沙上划着玩,这时一辆马车轰轰地向他驶来。一个穿将军制服的、戴花翎帽子的人,他那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恐怖的眼睛转动不停。他走到了库图索夫面前,开始用法语向他说了些什么。这人是拉斯托卜卿伯爵。他向库图索夫说,他来到这里,是因为都城莫斯科已经没有了,只有军队了。

“假使殿下没有向我说您不再打一仗决不放弃莫斯科,情形便不同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说。

库图索夫望着拉斯托卜卿,似乎不明白他所听到的话里的意思,他极为努力地观察着和他说话的人的脸上这时候所表现的某种特殊的东西。拉斯托卜卿狼狈地沉默着。库图索夫微微地摇着头,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拉斯托卜卿的脸,低声地说:

“是的,我若不打一仗,决不放弃莫斯科。”

无论是库图索夫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的全然是另外一回事,还是他知道这话没有意义,却故意地说了出来,但是总之,拉斯托卜卿没有回答,便连忙离开了库图索夫。真是奇怪的事!莫斯科的城防总司令,骄傲的拉斯托卜卿伯爵,拿起一根鞭子,走到桥边,开始发出喊叫声,驱散着挡路的车子。

26

下午四时前,牟拉军队进莫斯科。前面是一个孚泰姆堡骠骑兵支队,那不勒王自己骑着马,一大群随从跟在后边。

靠阿尔巴特街的当中,靠近尼考拉显灵教堂,牟拉停下来了,等候前进的支队来报告城中le Kremlin(克里姆林)要塞情况如何。

一小群留在莫斯科的入围绕着牟拉。他们都畏怯地迷惑地望着这个奇怪的、佩戴花翎和金饰的、留着长发的将军。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沙皇本人吗?不坏!”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一个翻译骑马走到人群的旁边。

“脱帽……帽,”群众互相地望着说。翻译向一个年老的守门人说话,问他到克里姆林宫是不是还远。守门人迷惑地听着生疏的波兰话,没有听出翻译的话是俄语,不明白他向他说的是什么,躲到别人后面去了。

牟拉走到翻译面前,命他探问俄军在哪里。有一个俄国人明白了向他所问的话,然后有几个人忽然同时回答翻译。一个法国军官由前进的支队中来到牟拉的面前,报告说,要塞的门被阻塞了,也许那里有埋伏。

“好,”牟拉说,转身向着随从中的一个官员,命令他调出四尊轻炮轰击宫门。

炮兵从牟拉后面的纵队中跑出来,顺阿尔巴特街前进。到了夫司德维任卡街头,炮兵停住了,并且在广场上排队。几个法国军官在指挥布置炮位,并且用望远镜望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里发出晚祷的钟声,这种声音使法国人迷惑了。他们以为这是作战的号令。几个步兵向库他夫耶夫门跑去。门口放了柱子和木板挡板。在军官领了一队人刚刚开始向门前跑去时,从门的下面发出了两声步枪声。站在炮旁的将军向军官发出命令,军官和兵都跑回来了。

从门的下面又发出了三声步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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